那个晚上,一时冲动,我把咪咪带回了家。
我应该是八岁。
咪咪是只黄斑小猫, 好像出生还不到八天。
那天我放学回家,见她坐在小胡同中央,仰头望着彤云密布的黄昏。我蹲下身向她打招呼,她用极细弱稚嫩的声音,咪咪地自我介绍。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站起来走人,她起身跟上了我,我停下,她也停下,拿头颈来回蹭我的裤脚管,我再走,她又跟着,跟到了后门口。我停下,转身向她跺脚,阻吓她进门,她退后一步,坐下,咪咪地叫着,象是抱怨,又有点希冀。后门进去是几家人合用的厨房,正在做晚饭的邻居就鼓励:抱她回去,抱她回去。我一个冲动,就将她抱了起来,她在我手掌里,微微颤抖,不知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
外婆对咪咪的到来并不欢迎:人都快养不活了,还养一只猫!等你妈回来,听她的吧。
咪咪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响。
妈妈回家很晚,那时侯机关每周工作六天,还有三个晚上要政治学习。那天学习完了回家,就听外婆叨叨地告状。我惴惴不安地在一旁等待判决。妈妈就问:喂过了吗?我吞吞吐吐地说没有——其实我悄悄试着喂了她一点米饭,可她轻声咪咪了两下,表示拒绝,她也不说要吃什么,我倒是知道猫眯都爱吃鱼,可鱼要凌晨两三点排队,凭票才能买到,这是我力所不及的,她得跟外婆商量。妈妈就找了个小碟子,倒了半盏牛奶,放在楼梯角落,咪咪地召唤她过来用餐。她小心地走近,咪咪地朝妈妈叫唤了几声,象是问清楚确实是她的配额,才凑近碟子,小口舔噬起来。我从没想到舌头可以这么灵巧,一会儿碟子就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犹不足地仰着头,朝我咪咪地叫唤。我向妈妈申请再给她一点奶,妈妈说,那你今晚就没有奶喝了。我赶紧答应不喝了,一直不喝,都省给她喝,然后不顾外婆在一旁心疼的眼神,给咪咪添了半盏奶。
牛奶那时是计划供应商品,也是奢侈品。这个计划供应不是人人有份那种,而是生了肺病,或者产后无奶,根据医嘱供应每天一瓶两瓶;可它又确实属于奢侈品:一瓶半磅的甲级牛奶一角三,特级的一角四,订一瓶一个月大约需要四元,当时社会救济线是八元,也就是说,一天一瓶奶,穷人半月粮,不是所有人家都吃得起的。这样就有计划份额转让出来——在亲戚,邻居,同事之间,我们家那瓶来历不知何方,反正一直由我和弟弟临睡前一人一半。我把我那份贡献给了咪咪,很是心安理得,觉得外婆的心疼好没来由。
咪咪很快断了奶,跟大家一样吃饭。不知哪来的规矩,说是狗儿才吃剩饭,猫儿要吃开锅饭,所以饭做好了,咪咪总是第一个享受。外婆一敲碟子,咪咪就从不知什么角落蹦了出来,飞快地赶来,咪咪咪咪地叫唤着,等着外婆给她伴上肉汁;要是碰上有鱼,那她就不会躲在角落里了:鱼一下锅,味道一传开,她就早早等在灶边,咪咪叫着,等着她那一份。
鱼都是配给的,黄鱼带鱼居多。不像现在,卖鱼的还管杀鱼洗鱼,那时一般是排队买好了鱼,另找摆摊卖葱姜的老太免费刮鳞剥肚剪头,那些鱼头,就放在葱姜摊上,一两分钱一个卖给养猫的人家。有了咪咪,外婆买了鱼,就拿回来自己洗,好省下这个鱼头;还不时花钱买个鱼头回来给咪咪开荤。照说咪咪的起居饮食都是外婆照料,可咪咪待她总是淡淡的,只要我在家,她总是绕在我身边。我坐下做功课,她就跳上我的膝盖,团成一团,眯细眼睛,满意地打呼噜。
等我做好功课,她就兴奋了起来:站直了身子,够着我的腿,要我抱;又或者突然蹑手蹑脚悄悄上楼,外婆那个时候总是坐在沙发上打着毛线打瞌睡,她去把毛线球扒拉下来,嘟嘟地滚下楼梯,然后在外婆跺着脚骂她时,开心得追着自己尾巴转起圈来,表示庆贺。
只是这样开心的日子不长,很快,咪咪长成了只漂亮的虎皮黄猫。有了社交活动,不再粘在我的膝盖上。楼下有猫朋友一叫,她就咪咪咪咪地磨着我给她开门。外婆说她交野猫朋友,回来就要带回虱子,不许她出门,她就蹲在门边,可怜兮兮一个劲地叫。急了还人立起来,拨弄斯柏林锁,想自己开门。当然这太难了。我就于心不忍,示意她躲起来,然后我假作有事开门,只见她门缝里一溜烟窜出去,转眼噔噔噔下楼跑得没影了。
第二天早上,打开腰门,看见她老老实实趴在门边,细声咪咪叫着发嗲,要求进来,我察言观色,大人都意不在此,就作主让她进了家门。
大人们在忙着破四旧,没空理她了。每天晚上,爸爸妈妈悄悄清理旧信件旧照片,然后拿脸盆在房间里烧毁,冲进马桶;烧掉的还有所有的民国邮票,以及全套法币金圆券——外公从前在银行工作,每有新钞发行就给妈妈一张。
该来不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抄家的队伍进来了。
很奇怪,来的不是学校的红卫兵,而是银行的造反派,对着外公来的。可外公解放后就从未在任何一家银行工作过,解放前也不过是一介职员,不知造反造得兵荒马乱权威尽失之下,何以仍然能定点打击,准确有序?
还有就是虽然外公在抄家名单上,我父母却是机关干部,本不在抄家之列,只因住在外公楼下,为防财产转移,也得陪抄。妈妈怕有暴力行为,打电话叫来了自己单位的干部,带着红袖箍在旁监督,抄家就这样有条不紊,楼上楼下两边进行着。楼梯上,房门口,都是看热闹的邻居。跑上跑下两头忙的是我,跟着我不停窜上窜下的是咪咪。
我楼上楼下的跑,是寻找一枚硬币,一个袁大头,也就是一块银元。
银行的造反派,抄家也规矩,抄检完了,还将抄走的物品列了清单,让妈妈签字。妈妈就提意见了:刚才搜走的银元明明是九块,清单上怎么列的只有八块?负责记账的女造反派坚持原本就只有八块,妈妈表示自己不可能记错——这银元是祖母给我的压岁钱,每年给一块,妈妈给存着的,既然我九岁没错,那银元九块也不会错——可能妈妈心里还觉得这钱还有还回来的希望,
双方就争执起来。
很多年后,落实政策,这钱还真还了。当然没有还银元,而是折成了人民币——每块银元折一元人民币,首饰也折了价,每克黄金折二元多,三元不到吧;最幽默的是钻石照黄金称重折价,一克拉的钻近万元,楞给折成了五毛钱。
根据中央文件,这个月里全国抄得黄金一百一十八万两,占今天黄金储备五分之一强。上海抄家84222起,进账银元二百四十万枚…。。
在楼梯上上下跑着的我,想不到那么远,想的只是一块银元。我的逻辑简单明了:革命造反派不会贪这块银元,妈妈也不会记错——我确实是九岁,我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那这一块银元很可能是搬运中掉在了楼梯上,我要找到它,交给造反派,结束妈妈对抗革命,对抗造反的危险举动。
楼上楼下都是邻居和里弄里进来看热闹的,没人知道我跑上跑下忙的啥,也没人在意;只有咪咪在我脚边,跟上跟下,兴奋地参与这次革命行动。
外公银行出身,自己家几十年的账也都记得清清楚楚。保险箱钥匙加七大本的账一交。所有的财物其实都摊在了桌上,造反派满屋子翻检,据说是在找手枪。外公说自己从来没有过枪-----干银行的备枪无非是防抢,要是不会用,或者不敢用,没枪不过是破财,有枪反而要送命。造反派凶声凶气表示不信,逐箱翻检后,将细软贴上封条,拿走了账本存折和首饰,很政策地留下了两百元现款作生活费。
这就算比外地好多了:二舅在北京,反动学术权威,也是这天抄的家,全家关进厕所,等放出来,连床上的褥子也卷走了,可谓干净彻底,所幸人还没事;大舅在大学当教务主任,就没那么幸运,他办事认真,得罪了人,学校又是文化革命的风口浪尖,那才叫整得惨。上海,到底文明一点。
不过这只是开始,很快又来了第二波,这回来抄的是红卫兵,正规部队——不知道该怎么叫,反正比比后面的红卫兵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他们更彻底地抄检一番,将剩余的箱子贴上他们的封条。再后来的红卫兵就懒得抄了,他们在楼下我父母住的房门上贴上通告,勒令三天里搬出,三天后,楼下房间就成了反到底兵团的造反司令部。这司令部进进出出好像也就是五六个人,男男女女,带着红箍,门打开的时候,可以看见手摇印刷机转啊转地印着传单。
第二次抄家,我并不在场——那些天白天我通常不在家,家里不想呆,学校也不想去:学校门口早晨总拦着几个高年级同学,大声喝问进校的学生:什么成分!我硬着头皮回答:革命干部!就有希望安全通过,可妈妈太顶真,专门关照过,象我这样成分不该僭越报干部,因为技术人员区别与工人编制称干部,却不是领导干部那个意义的干部,所以我的家庭成分该称职员或群众,可我不敢——我们班长。我心仪的女孩,就为回答成分——职员,挨了他们每人一头挞,进了教室躲在角落里哭;要是报家庭成分资本家,那就不是挨头挞,是挨耳光了。这样的学校我不要去,去哪呢?哪儿抄家我去哪儿,街上传说哪家又抄了,家里好大,摆设如何如何,我就找了去,那儿没人在意你是谁,大把看热闹的人,谁都可以在那家穿堂过室,评头论足,就象在我们家一样。
当然我家没那么大,实际上,这时的我家已经变得非常小了,只剩了一间半——三楼一间正房和一个亭子间,最大那间被抢了房子。
这间房被红卫兵贴了封条,却没有及时进驻,第二天就有消息灵通人士,邀亲唤友,从落水管爬上三楼,翻窗强行进入,打开门,搬入家具宣布占领,这叫抢房子。这些是住房紧张成分过硬的工人,照他们的逻辑,这房既已被查封,就不算我们的,居住权纠纷只发生在他们与红卫兵之间。果然工人阶级力量大,红卫兵搞不过他们,另找防地去了。
这家人家住了没几个月,无政府状态一结束,房管局接管了这房子,很快让他家搬了出去,给没给什么条件不知道,只知道房管局立刻安排进了新的房客——一个七口之家。
二十年后,也就是文革结束十年后,落实政策,房子终于还了回来。房管局宣布这些年他是替我们出租房屋,这些年的房钱他要还给我们,不过期间他大修了房屋,这钱当然该我们出,两者相抵,我们正好欠他一万元。要房子?给钱吧!
三楼被分割,门禁大开,咪咪进出就不再守时,平时不知混在什么地方,偶尔出现也不声不响,神出鬼没的。只有难得我和她一起躲进爸妈住的亭子间——家里最后的避风港,她才肯跳上我的膝盖,歇一会儿,打一会儿呼噜。只要外面一有动静,立刻竖起耳朵,作出预备起跑的动作。
那天回家,走在楼梯上,就听邻居蒋家姆妈说:你家咪咪闯祸了,汽车间长脚几兄弟在找她呢。长脚兄弟蛮横是出了名的。我赶紧上楼,倒不见有什么动静。咪咪叫着找她,她躲在床下。探探头,不敢出来。我去开了亭子间的门,她一溜烟地窜了进去。我进了亭子间关上门,她才惊魂稍定,竖起尾巴,躬着腰绕着我转。
我挽着将她抱起,问她怎么啦?她浑身颤抖,耳朵却竖着转来转去。果然楼梯上有了响动,大群人骂骂咧咧鱼贯而上,夹杂悄悄说话的声音,象是蒋家姆妈的:在楼上!在楼上!
长脚在向外婆兴师问罪,说咪咪偷吃了他家的猪油:两斤猪油呢,乡下带来的,挂在房梁上,留着过年的,给咪咪偷吃了。外婆分辨说:咪咪能有多大,就能吃掉两斤猪油?一群七嘴八舌的声音就说,一群猫呢,但是咪咪带的头,他们大家都看见的,可以作证。他们看见猫偷食不做声,这会来作证,不是见鬼吗?可外婆不敢这么说,只是软弱地问:那想要怎么赔偿呢?长脚恶声恶气地说:赔两斤猪油,要不就拿咪咪下锅。我在亭子间里听了,抱着咪咪直发抖:毛猫同音啊,那时节敢说吃猫的也就象说吃人一样横到家了。两斤猪油是绝赔不出的,就算过年,全家的配给也没那么多,咪咪劫数难逃了。
外婆的声音:不在这里,真不在这里……显然他们已经在三楼房间里翻检起来,隔了一会,象是蒋家姆妈声音悄悄的说:在亭子间,亭子间。杂乱的脚步果然涌到了亭子间的门外,也不理外婆的哀求:这是女儿的房间,他们不在家,他们是干部,只顾连敲带踢,门砰砰的响。咪咪吓得蜷缩成一团,我抱着她,打开了窗,想把她丢下去------这也许是唯一的生路了,可她害怕,死抓住窗框不肯往下跳,我也不知道硬丢下去,她会不会受伤,敲门声又停了,犹豫之中,我把她抱了下来。突然,一声巨响,房门带着门框的一部分被猛的踢了开来,转眼长脚已经将咪咪抢在手里,骂着:死老太婆,还说谎!明明就在这里!转眼,一群人都不见了,只剩个蒋家姆妈伸头到亭子间里张张望望,嘴里说着:那么长时间,我以为你早把她丢到窗外去了,你呀……捺外孙老实是老实的……后面一句是对走过来的外婆说的。
我怎么啦?我怎么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在她不愿意的时候代她作选择?或者我该殊死抵抗?保护相信我依赖我的生命?我惭愧,我其实做不到……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咪咪,我也从此再没有养过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