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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化与欧化 
李冬君 发表于 2009-12-16 2:56:00
 

日本历史上,有两次变革,一次是“大化改新”,向唐朝学习,可谓“汉化”;另一次是“明治维新”,向欧洲学习,可以说是“欧化”。唐朝离我们远了,暂且放下它不谈,来谈谈“欧化”。

日本的近代化,总起来说,就是“欧化”。从思想史来看,它有一个特点,那些所谓“欧化”者,其实都是儒生,都是从“汉化”进入“欧化”的,也都尝试过使西学“汉化”的苦涩滋味。

不过,日本“欧化”,终于“化”出来了,可汉文化,非但没有“化”出来,反而把许多近代因素,都“化”进去了,变成了“古已有之”,然后再反刍出来,那文化的味道,还是“汉化”,例如:

西方科技发达,就有“西学东源”说出来,指出科技源于《考工记》,可惜在本土失传,跑到西方去开花了;西方传来民权思想,就有人从《诗经》里面,找来“民主”一词对译,“民主”的本意是“王”,民王多一点是民主,民主少一点是民王,用这样的“损益”法,将舶来之学,统统“化”了进去。

这样的例子很多,汉文化沼泽之深,于此可见一斑。但汉文化并非黑洞,它也有输出,输出过汉字和儒学,形成了“中国”和“天下”——汉文化圈。日本“汉化”以后,成了汉文化圈里一员。

同样从中世纪进入近代,同样以儒学治理国家,同样都在“欧化”,为什么日本的儒生,就能从儒学里面“化”出来,脱“汉”入欧,而中国的儒生,却还是一如既往,在继续“汉化”呢?

从张之洞到李泽厚,一个多世纪了,汉字思维还在“体”与“用”中,延续其惯性,将“中体西用”,换成了“西体中用”,换了个位,又回到了老命题。从老命题里,能“化”出什么来?

还有新儒家,老是要从原教旨里面,汲取现代性的源泉,从儒家传统中,获得庇佑和资源。

以自由为内圣,以民主为外王,其意虽在使“内圣外王”,向现代性开放,但结果却相反,反而使现代性,“化”入了儒学传统。儒学毕竟是帝王学,其“仁民爱物”之意,说到底,也还是王权主义。

在“返本开新”之路上,还有一场文化革命,它以“批孔”的方式,回到了孔子,以“秦始皇+马克思”,将舶来的马列主义,“化”入中国历史的原型和本体——还是回到“内圣外王”里。

马克思被“汉化”了,这是“中体西用”,还是“西体中用”?总之,一个新的太阳——“秦始皇+马克思”,从历史的底线升起,“圣王”一旦出世了,历史就将终止,“汉化”就有了新意义。

五四以来,我们自以为在“开新”,救亡与爱国,启蒙与革命,可到头来才发现,不管我们多么激进,怀有多么崇高的信念和激情,我们还得在“汉化”里,继续修补“内圣外王”的老例。

“圣王”弥留之际,“儒法斗争”不已,他已回到儒学内部“两条路线”——孟学和荀学。

在骨子里,我们依然是儒生,我们自命为“中国人”,自称要“以天下为己任”,那一点儒家骨血,已无需验证。离开了天下——“汉化”圈,无论“中国”,还是“中国人”,还有什么意义?

 

最早觉悟这一点的,是日本明治时代的思想家们。福泽渝吉,第一个看透了儒学思想和汉语文明。“汉化”,还是“欧化”?他选择了后者。他认为,“欧化”,就是“文明开化”,就是“人的解放”。

首先,要使“人心解放”;其次,要使“人欲解放”,这两方面都解放了,才算“一身独立”。

“人心的解放”,需要“文明开化”;而“人欲的解放”,则要靠“殖产兴业”。“欧化”因势利导,这样扩张开来,就从“一身独立”,发展为“一国独立”,就把国家理想放在了个人主义的基础上。

他在《自传》中,“将东洋的儒教主义和西洋的文明主义比较”了一下,发现儒教“缺乏的东西”有二:“在有形的方面是数理学,在无形的方面是独立心。” 这两点,恰恰就是西方文明的特征。

对于孔子,他很不以为然,在《文明论概略》里,他指出,从君臣关系上来规定人的本质,来确立人的天性,孔子是始作俑者。他认为,孔子没有讲解人类的本分,没有确定万世不易的教义,大半掺杂了政论,因而贬低了哲学价值,而尊孔者,亟亟于求官从政,求之不得,就惶惶然如丧家犬。

对此,福泽谕吉慨叹曰:我真为圣人感到可耻!于是,他脱出汉学,开始了“欧化”。

 

还有一位,由“汉化”而“欧化”者,名叫植木枝盛,是个不懂外语的“洋学家”,却有很深的汉学根底。他从汉学出发,其“欧化”,观念上,却比福泽还激进,在实践上,也走得更远了。

如果说,福泽的批判,还是针对文明而发的,那么,他的批判,则将思想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国家,集中在“欧化”的两个主要问题上,一个是国权和民权的问题,另一个是国家与个人的问题。

在《民权自由论》中,他怒斥苟安于奴隶状态的人民:“非国家之良民,乃国家之死民也!”

国家,本为自由而设,结果,反而使人受奴役。人民不自由,国家又怎能独立?每念及此,他就大声疾呼:“专制就是卖国!”他认定,国家在本质上就是“恶”,而“专制”,则尤其“恶”。

他告诫人民,不要“以政府为天”,要“以自由为天”;不要“以国家为神”,要“以自我为神”。

他声称,自己是“世界精神之王”,是神,是佛,如果没有他,世界就会暗无天日。他不仅称自己为神,而且认为,全体人民都是神。其《贫民论》曰:“天地间有至重至贵之神,这神就是你——守夜的更夫、街头的人力车夫、挖薯类的庄稼人、挑大粪的农夫,……你们应该重视自己,尊重自己。”

这样,他就从根本上,扭转了国家与个人,既然个人是神,那么国家,就应该反过来为个人服务,个人的利益,哪怕微乎其微也要争取,国家的利益,要在个人利益的权衡下来考虑。

他的思想,从这里走向了无政府主义,在《无天杂录》里,他说:“人真正自由,欣然而乐,只有国家解散,法律毁灭,而后可行”,因此,“废政府,无法律之事,诚非吾人之急务乎?”

他的思想,还在东方轮回,他对政府的批判,使人想起庄子;人皆可以为神,脱胎于儒学“圣人观”和“佛性论”;个人至上,则缘自佛陀“唯我独尊”;他的无政府主义,岂非“以无为本”?

 

幸德秋水,也是从自由民权运动出发,趋向无政府主义的。不过,他的着眼点不同,植木着眼于个人,而他则着眼于社会,植木的思想,属于自由化的个人主义,而他则倾向于社会主义。

明治社会主义,是多种思想的拼盘,其中有儒家仁义思想,法兰西自由学说,德意志议会主义,基督教人道主义,美国工团主义,还有马克思主义。其中,儒学和自由主义,对他影响最深。

以儒学塑造人格——“汉化”,以自由民权学说改造社会——“欧化”,植木如此,秋水也如此。

幸德秋水,是从儒家进入社会主义的,这与曹聚仁指出的,理学门徒才会成为社会革命志士,如出一辙。他以儒家人格理想,作为社会主义者的原型,塑造其形象,寄希望于杀身成仁者,起而行社会主义,并将儒家社会思想,植入社会主义,把社会主义运动,看作是对儒家“天下大道”的认同。

他是明治时代的“反骨”和叛逆者,同时又是明治精神的承担者,这种二重性,使他成为明治社会的改良者而非革命者。他早年为立宪制奋斗,后来又主张“直接行动”,都是温和的改良行动。

他的所谓“直接行动”,就是要求工人,撇开政府和议会,直接同资方交涉,交涉不成,则举行同盟罢工。与植木热衷于政治相反,他更加关注社会,使“政治主义”转向“社会主义”。他说,工人阶级所要求的,不是政权,而是面包,不是法律,而是衣食,议会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没有什么用。

政府无力解决工人的面包、衣食问题,工人也就无需通过政府来行动。夺取政权,对工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是议会斗争,还是武装斗争,这样的观点,在他看来,都成为过时的论调。

这样,他就把社会和政府完全对立起来,视政府为形同虚设的“影子”。在使人民自主、自立、自治这一点上,他完全走出了儒家民本主义的政治“怪圈”,把握了社会主义的“天下大势”。

他蔑视了专制,为此付出了生命,但权力消灭不了思想,思想从人间升到天上。

 

如果说,上述二人的思想,还有些剑拔弩张,那么中江兆民,则更有学者风度,尽管他的一生,同样是在斗争中消磨,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可他仍然耽于沉思,对各种问题作学理的探索。

在他的思想里,最有价值的部分,是为东西方文明寻求统一性。在他看来,东西方二圣孔子和卢梭,如鸟有双翼,车有两轮,似椭圆里对称的二圆心,共处于统一体中。故他以儒学的形式,阐述卢梭的思想,其《民约译解》,对儒家“理义”观,亦提出了新解:“民权至理也,自由平等大义也。”

大凡异域文明输入时,先要经历依附阶段,如佛教输入汉文化,先依附玄学,终归于儒、道、释三教合一;如横井小楠、加藤弘之等输入立宪政治,以“三代之治”为喻,而得以通行。

接下来,进入转化阶段,或纳异域文明入传统之中,如佛教的“汉化”;或向异域文明转化,如“大化改新”后,日本的“汉化”。而兆民的思想,就是在“汉化”的基础上,进行“欧化”。

他没有像福泽那样放弃孔子,而是将孔子也进行“欧化”;他没有放弃儒学形式,而是赋予儒学形式以“欧化”的本质。在《三醉人经纶问答》中,他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欧化”之路。

“三醉人”,一为“洋学绅士”,一为“豪杰君”,而他却以“南海先生”自居。

对于“洋学绅士”的全盘“欧化”,他心向往之,却以为不切实际;对于西乡隆盛式的“豪杰君”,他也提出了批评,批评他只知扩军,不问产业,过分强调“铁腕主义”,却昧于“天下大势”。

他崇尚卢梭,却反对法兰西式的革命,认为,争取自由,不一定要用刀兵。他用进化论,主张以改良而求渐进,反对以革命而致突变,如政府不思改良,而酿成日本革命,则非日本之福也。

因此,人民要权衡,在君主和民主之间,趋向任何一个极端,都可能导致“革命”。日本人缺乏“革命”观念,圣德太子对儒教改革,他首先革掉的,就是儒家的“革命”观念,以此为前提,确立了天皇万世一系的正统观念。日本虽然“汉化”,却没有“革命化”,兆民反对“革命”,出于文明本性。

谈到文明,兆民认为,文明的本性,是“心思自由”,其次,是“行为自由”。“心思自由”了,人民就能“自主”,而“自主”的“主”字,就是在“王”的头上钉钉子,也就是“言论自由”了。

自由与生俱来,乃“天性使之然”,此为“天命自由”,通过社会契约,转化为“大义自由”。

当然,不是所有的权力形式,都能转化为“大义自由”的,君主专制就与“大义自由”格格不入,它体现了弱肉强食的自然意志,只有民主制,那人性化的权力,才是自由精神的合法的形式。

他主张,实行英国式的君主立宪,以“虚君共和”,来实现“主权在民”。在他看来,只要“主权在民”,有君无君,都无关系,君主就像一件外套,如果穿着它更加合适,就不妨把它穿在身上。

战后,日本的民主化改革,不正是这样吗?如兆民先生九泉有知,定会感到无限欣慰。

 

以上四人中,福泽是开山人物,他的“文明开化”和“脱亚入欧”策,都是划时代的,不过,他的“欧化”思想,多半还停留在文明和国家的层面上,还有待深入。植木曾向福泽问学,后来超越了他,其“批判”所向,从文明转向国家;其“开化”所至,从国家转入个体。兆民,人称“东洋卢梭”,秋水是他学生,受他“孔子+卢梭”的影响,而有救世思想。此四人者,或为民族良知,或为时代反骨,都奔走在救世之路上。其思想,皆由“汉化”而“欧化”,而终留有“汉化”的尾巴——“儒教欧化主义”。

而我们——“中国”人,还在继续“汉化”,陈寅恪学贯中西,难忘“三纲六纪”;胡适之放下了哲学,到《水经注》里去咬文嚼字;鲁迅“拿来主义”,拿来了,又放到哪里去?现代物理学,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周易》;自由泛滥的市场经济,偏要戴上“中国特色”的帽子;你要追求真理?来吧,来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或者摸着石头过河去;你想改变“中国”吗?你不用改变自己;这就是“汉化”的魅力。


 

 
 
 
Re:汉化与欧化
苏祁(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5 19:03:02
 
苏祁(游客)汉文化沼泽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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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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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汉化与欧化
蘑菇豆丁发表评论于2009-12-15 21:16:15
 
蘑菇豆丁蘑菇很喜欢李先生这个系列的文字哦~
 
 
 
Re:汉化与欧化
李冬君(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6 4:05:48
 
李冬君(游客)蘑菇的名字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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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汉化与欧化
leequeue(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6 21:00:33
 
leequeue(游客)得向日本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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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汉化与欧化
1(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6 21:57:47
 
1(游客)看来您很了解中国文化 欧洲文化 日本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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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汉化与欧化
哈哈哈(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7 3:08:56
 
哈哈哈(游客)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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