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谭天荣 发表于 - 2007-12-30 23:25:00

1. 姐姐与小弟

在林昭诗一般的生命旅程中,我有幸和她同过一小段路。或许,这段往事算得上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可惜今天我已经处于半失忆状态,虽然竭尽全力,也只能写出这篇贫乏的回忆。如果它有助于读者从另一角度认识林昭,我就心满意足了。

在1954年秋天的一次舞会(好像就是为欢迎54年入学的同学而开的“迎新舞会”)上,我认识了林昭。对于她,我当时并没有留下多深的印象,以后再有舞会时我偶尔也邀她跳舞,路上遇见她时也点点头,甚至也说上三言两语。她怎么看我这个不修边幅的湖南伢子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像她那样的上海富家小姐“非我同类也”。在那次舞会以后,她那个班的另外几个女孩我倒是至今还记得,例如,其中有一个是我的湖南老乡。

在1956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俩在北大的南校门偶然相遇,她问我:“出去一块走走好吗?”那时,功课忙得我不可开交,物理系的学习安排本来就没有给人留下谈情说爱的时间,何况那时正赶上“向科学进军”哩。但是,鬼使神差,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说:“好!”

她领我走到圆明园,我们边走边谈。她问我有什么爱好。我实言相告,功课压得透不过气,除跳舞以外,什么爱好也没有了,但我过去爱看小说。以后的谈话怎么进行,现在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她谈到她读过一些什么“笔记”,看来她读得确实不少,以致以后我只要提到某种社会现象,她都能在她读过的笔记上举出一两个例子来。中午,她请我到一个饭馆吃饭,这次一起吃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点菜的语气:“要一个炒腰花。”在食堂里,女同学通常都是这样说的,而男同学通常省去了这里的“要”字。女同学们点菜时,有时也在我身边,但我总感觉很遥远,只有这一次,我才感到一位十足的女性确实在我身边。

以后我们还是难得见一面,我是因为功课太忙,她也总是来去匆匆,似乎还有别的约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过几次长谈。我的过去很贫乏,她却有过某些经历,谈起各自的往事,以她为主。她似乎能背诵整部《红楼梦》,我也看过《水浒传》的各种版本,谈起中国的经典名著,似乎旗鼓相当;但谈起别的小说,大部分时间还是她滔滔不绝地说,我安安静静地听;只有后来谈到哲学时,我才成了梅兰芳。

林昭经常谈起她在进北大以前的某些事情,但我现在只记得一些琐碎的片段。林昭说,她的妈妈极为能干,她的弟弟聪明绝顶,她还有一个妹妹,很注意打扮。有一次,她给我看一封她弟弟的来信,上面有她妹妹的批语。她弟弟说,“姐姐有了稿费,别忘了给弟弟一点。”她妹妹对此的批语是“无耻之尤”,后面还署名“妞”。林昭说,“家里确实困难,但妈妈对弟弟也太严了。”

林昭说她很喜欢猫,她家里的人有时也称她为猫,她说有一次她把她弟弟惹急了,她弟弟冲着她狠狠地说:“杀猫吃猫肉!”

林昭说她曾经有一个小名叫“苹苹”,她很喜欢这个“苹”字,南方人往往分不清“苹”和“颦”两个音,她似乎对“苹”、“萍”、“频”、“颦”等字都有好感。

林昭说她原名彭令昭,“林昭”是她的笔名,还说“林”与“令”谐音。我说,“这两个字不同声,音也不同。”她皱了皱眉说:“你比北方人还要北方人。”

林昭很喜欢《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每当别人叫她“林姑娘”,她都甜丝丝的。她还说,她班有一位姓薛的女同学,但这位同学却很不高兴别人叫她“薛姑娘”。看来,这些女孩子看《红楼梦》看迷了。

林昭经常说起《红楼梦》的一些细节,例如,有一次谈到黛玉把一杯喝了一半的酒递给宝玉,宝玉的祖母看不惯,借说书人的段子数落黛玉。

有一次谈到《水浒传》时,我说:

“只有宋江能当梁山的寨主,王伦自然不行,晁盖也未必行,武松、鲁志深、石秀能服晁盖,卢俊义、关胜、呼延灼就未必了。宋江能治理梁山众英雄,不是因为他的武艺,也不是因为他的谋略,而是他那以柔克刚的攻心法。梁山好汉们被招安后受到凌辱,众将都想重回梁山,只有宋江一个人反对。这时宋江说:‘你们要反,就先杀了我,要不,我自行了断,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林昭点头微笑,似乎很欣赏。从这一天起,我叫她“姐姐”,她叫我“小弟”。

2. “我们都太迟钝了!”

1956年的一个夏夜,林昭和我坐在圆明园的一块残壁前的一条石凳上谈天,临走时我拿起石凳上的一块砖头,顺口吟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说完我看了看手里的砖头,口里重复了一遍“金砖”,接着就用眼睛问她:“你知道出处吗?”

她微微一笑道:

“水浒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我大笑:“真是鬼精灵!”

从此,我不敢再提类似的问题。但是我们仍然常常谈到文艺小说,除了她深爱的《红楼梦》和我熟悉的《水浒传》以外,林昭有时也提到其它中国古典小说和某些外国名著。特别是,在为了澄清一个有争议的用语时,她不是通过现实生活的例子而是通过小说中的例子来阐明这个用语的含义。例如有一次,林昭说起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故事中的某一情节,我无意识地插了一句:

“一对小情人拌嘴。”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林昭立刻予以纠正:“‘情人’两字不能随便用,只有有了像安娜与沃伦斯基那样的关系才能称为‘情人’。因此,张生与崔莺莺是情人;而贾宝玉与林黛玉却不是情人!”

还有一次,林昭提到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多夫》一书中描写的克里赫夫人的一句话:“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当时她是用这句话来表现她自己关于爱情的理念。

林昭经常借助于小说中的情节或词句来陈述自己的见解,这种陈述方式要求我对于这些情节或词句至少也略知一二。如果我一无所知,她就会给我上一点补习课,尽量不让我有云山雾罩、不知所云的感觉。就说“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这句话吧,林昭知道我虽然看过《约翰?克利斯多夫》,但印象不深,因此没有忘记即时地加上注解:克里赫夫人是弥娜的妈妈,而弥娜则是克利斯多夫的初恋少女。

我很早就知道,林昭是一个动不动就走极端的人。但直到今天,我才终于知道,这是她少女时期就已经形成的特征。例如,她坚持要上新专,她妈妈说“你要去就别再回来”,她说“那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从这件事看来,不仅林昭常走极端,她妈妈也是一个爱走极端的人。

在“淡于情欲”和“富于情感”这两方面,林昭也表现出典型的走极端的特征。“淡于情欲”表现在凡是与“性”有关的话题,她都深恶痛绝。有时候实在不能回避,她就巧妙地用隐语来替换,这时,她总能顺口说出优雅而又确切的代用词句,不留丝毫转折的痕迹,别忘了她同时还得照顾到让我能理解,这就不能不说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了。至于“富于情感”,对她却似乎是灾难性的。她断断续续对我说了许多她在新专时的痛苦的往事。按照我现在的理解,那时她还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女,可是思想的成熟却往往达到甚至超越中老年人,这种差距使得她感到非常孤独。于是,“富于情感”的她就难免与一些思想比较成熟的男性交往。不言而喻,这些男性至少已经是中年人,从而早已有了妻室儿女。在那个年代,这种交往理所当然地会引起非议,甚至难免惹是生非。当时我太年轻,对她说的诸如此类的往事完全不理解。

由于经历的不同,我和她对文艺小说的理解自然也有差异。那时我看过的小说比她少,而且我爱看的苏联小说也很难引起她的兴趣,只有一次当我提到革拉特珂夫写的小说《士敏土》时,她才意外地作了的强烈的反应:

“你也看过这本书?”

“刚看过不久。”

“有什么心得?”

“高尔基说它是一部描写劳动的书。可是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却并不是劳动。”

“是什么?”

“我总觉得这本书与其它的苏联小说大不一样,别的苏联小说所描写的苏联,都是光明的、温暖的、欣欣向荣的,而在这篇小说中苏联却恰好相反,简直阴森可怕。”

“不幸的是,这本书所描写的倒更接近真实情况。”

“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像《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那样的鼓舞人心的小说。”

“心甘情愿受欺骗?”

“……”

“那么,《士敏土》中的哪一个情节给你印象最深呢?”

“是不同性格的两个人的冲突:乡苏维埃主席巴丁和工人格利?殊马可夫。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口舌之争,更没有动过武,只有眼光的对抗。作者描写了格利在巴丁眼中看到了‘铁一般的仇恨’。在我看来,这种仇恨是两种世界观的对抗的一个缩影。”

“好人与坏人的对立、冲突和抗争,难道不是所有的文艺小说的共同的主题吗?”

“在别的苏联小说中,虽然也有坏人,但那里的坏人只在阴暗的角落鬼鬼祟祟地活动,即使一时得逞,最终总是难逃毁灭的命运。与此不同的是,在《士敏土》中,巴丁却自始至终大权在握,他虽然扳不倒格利,却一直不断地毁掉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好人,就像掐死一只只蚂蚁一样。直到最后,虽然他的党羽一个个被捕,他自己却还是青云直上。看到这样的情节,我心里不是滋味。”

“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风格。你看过哈代的《苔丝》吗?”

“翻了翻,没有仔细看。”

“哈代的作品留给读者只有绝望,几乎篇篇如此。这种写法在中国肯定吃不开。中国人在现实中一再遇到不幸,就渴望在艺术的虚幻世界中得到安慰,因此中国的小说总是以大团圆为结局。关于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除了众所周知的《西厢记》以外,还有别的版本。例如,有一本《莺莺传》,前面的情节和《西厢记》差不多,后来的情节却是张生遗弃了崔莺莺。这种写法不符合中国人心里,因此虽然也流传下来,却不能像《西厢记》那样成为名著。”

“看来,英国读者比中国读者更有承受力,哈代的《苔丝》在中国可能不受欢迎,在英国却成了名著。……不论怎么忙,我一定仔细看一看这本书。不过看了以后,说不定也会像看了《士敏土》一样很久不开心。”

“你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吗?”

“问题不仅是结局,而是《士敏土》整个小说的基调,革拉特珂夫把巴丁描写得一路春风得意,这个坏人把上面派来的干部,把工人和村民,把周围的群众,特别是妇女们,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作家们看到不合理的现实,自己无力改变,难道不能写一写吗?”

“我倒觉得革拉特珂夫写这本小说不是为了泄愤,听说他当时很活跃,不至于看到不合理的现实而无可奈何。他在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深刻得多的问题。”

“什么问题?”

“十月革命到底创建了一个什么样的新社会,是格利那样的劳动者的家园呢,还是巴丁那样的匪帮们的黑窝?”

“这取决于党和领袖的建国理念。”

“不!决定这一点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伟大领袖,而是俄国的社会经济状况。”

“你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林昭对我谈什么伟大领袖与经济状况之类的话题一直不感兴趣,但总是相当宽容,耐心地听我长篇大论。但这一次我感到她颇为不满。显然,她对于《士敏土》这本书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她虽然也同意我的看法:《士敏土》描写了乡苏维埃主席巴丁和工人格利?殊马可夫两种不同性格的冲突,但她显然还有别的心得体会。遗憾的是,她当时用沉默代替了平日的滔滔不绝,以后也再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以至于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感受,有什么心得体会。

在这次谈话以后,关于《士敏土》的对话只留下一个话题:“性格与命运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话题又谈到对我们自己的性格特征的认识。林昭和我都觉得自己与这个“尘世”格格不入,当然,不是说这个尘世不好,而是我们自己不适应。

她说起一件往事:小时候,她有一盒小磁人,一共十个。邻居的一个小女孩把其中的一个损坏了,她就把其它的九个也扔了。她说:

“或者是十全十美,或者是一无所有,这就是我的性格。”

“你这可是一个致命的缺点,看来,你过去太顺利了,以至于在遇到挫折时,缺乏明智的应对规范。如果继续这样,路只有越走越窄。”

“你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

“其实我自己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力求让自己成为一个透明的人,彻底地表里如一,没有丝毫暧昧不明的地方。看来这种性格也使得我的路越走越窄。”

“难得你有这样的认识。看得出,你的行为倒是有十分明确的规范,但这种行为规范却不适应我们的‘尘世’。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从骨子里改变自己,使得你的行为规范适应这个世界,要么把自己伪装起来,使得别人以为你的行为规范适应这个世界。”

在这次谈话中,我们都向对方提出了中肯的意见,但是,从实际效果来看,似乎双方都收效甚微。唯一的收获是,彼此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林昭有一种特殊的敏锐,对周围的人的品格看得入骨三分。她所评论的人自然都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人。那时,她一再要我提防中文系的两个人,她说:

“这两个人都不好惹。其中的一个你可别得罪他,他不仅睚眦必报,而且报复起来不惜工本;另一个更可怕,你不惹他,他也会主动出击。乍一看来,他似乎诚恳、直率而又豪爽,实际上却是一个心术不正、利欲熏心和胸襟狭窄的人。他总是用弥天大谎伪装自己,你可千万别揭穿他,最好是躲得远远的。”

“明哲保身,这似乎不是你的性格。”

“总不能和每一个无赖都针锋相对吧。”

“这个无赖是一个男同胞吗?”

“是的。”

“他一定伤透了你的心,你对男同胞通常都是过分宽容的。”

“如果不接受生活对你提出的警告,你就得付出代价。”

“可惜,我总是这么迟钝,不止一次,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提出警告,可我还是无动于衷,直到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我才回想起生活曾经对我提出过警告。”

这句话引起了林昭意外的反应,她悲哀地说:“我们都太迟钝了!”

3. “你说的马克思主义真是闻所未闻。”

1956年的秋天,我正在如饥如渴地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有一次我对林昭说,在自然科学领域,关键在于掌握辩证法,而现在,唯物与唯心的对立强调得有些过分了。林昭告诉我,在英语中,“唯心主义”与“理想主义”是同一个字。她对唯物与唯心的对立似乎是从这一字面上的意思理解的。她说:唯心主义者往往更看重精神,也更心软。对此,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问她怎么理解辩证法,看得出她读过《联共党史》,她的回答可以通过政治课的考试。我又问:“你不是很会举例吗?能不能举一个用辩证法解决实际问题的例子。”

她微笑地说:“你能举例子,是吗?”

我说:“昨天我从《自然辩证法》读到一个例子:恩格斯说,在历史上,对立的运动在先进民族的一切存亡危机的时代表现得特别显着。在这个时候,一个民族只能在二者之中选择其一:‘非此即彼!’1851年,法国资产阶级就走到了他们意料不到的岔路口:或者是帝制复辟和一群流氓对法国的剥削,或者是‘社会民主共和国’,结果是他们俯伏在这群流氓面前,以便在他们的庇护下继续剥削工人。恩格斯这里说的是拿破仑的侄儿路易?波拿巴通过政变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历史事件,马克思曾经为此写了他的经典名著《路易?波拿巴政变记》。”

林昭皱了皱眉头:“在我的印象里,‘非此即彼’是一种反辩证法的思想方法:无论什么事,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没有中间状态。照你这么说,‘非此即彼’倒是辩证法的一个特征了。”

我说:“恩格斯也说过:除了‘非此即彼’,辩证法又在适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一切差异都在中间阶段融合,一切对立都经过中间环节互相过渡。但是,恩格斯在这里说的不是思想方法,而是历史进程。从恩格斯的这段话似乎可以得出结论:当一个社会面临‘非此即彼’的岔路口时,事变的结局往往取决于微小的偶然因素,这种微小的偶然因素甚至可能是某一当事人的‘一念之差’。”

“但是,马克思主义不是说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吗?照你这么说,‘伟大人物’能改变历史的方向了。”

“我没有见过马克思或恩格斯在什么地方把‘人民群众’和‘伟大人物’对立起来。但我倒是常常听说,历史按照一定的规律发展,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这是马克思的历史观吗?”

“是的,恩格斯说过:‘历史进程是受内在的一般规律支配的。’”

“这不是矛盾吗?既然某一伟大人物的一念之差可以改变历史发展的方向,历史进程还有什么规律可言呢?”

“问题就在这里,辩证法不是研究矛盾的吗?我对‘正与负’‘阴电与阴电’等抽象的矛盾没有兴趣,只有刚才的我们说的那种问题才引起我的思考。”

“你解决了这一问题吗?”

“是的。”

在林昭和我的谈话中,大部分时间是她说我听,我喜欢她说的内容,更喜欢她那新闻报道式的简捷的叙述方式,还有她那悦耳的口音,那是苏州方言与普通话的一种奇特的结合。我说话的时间不多,她似乎也喜欢听我说话,至于我说的内容,倒未必给她留下多深的印象。她的话题源源不断,很少接我的话茬。这次我说的关于“伟大人物的一念之差能改变历史进程”和“历史进程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在下次谈话时她并没有提起,这一问题搁置一段时间我才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林昭在谈起另一个问题时说:

“我听人说‘人民群众创造历史’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还是收起那些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吧!人们总爱把一些马克思、恩格斯偶尔说过一次两次的话甚至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说成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还说是什么‘试金石’、‘分水岭’等等,另一方面又有意或无意地‘忘记’他们反复说过的话。例如,马克思常说,镇压了某次革命的人,成了这次革命的遗嘱的执行人。这句话人们就噤若寒蝉了”。

“这句话很重要吗?”

“重要极了。马克思是说,反革命的领袖和政党不论怎样仇视革命,一旦执政,就不得不执行革命的遗嘱。”

“马克思给出了例子吗?”

“例子很多,上次说的1851年法国的帝制复辟就是其中的一个。从1848年建立的共和国到帝制复辟,诚然是历史的大倒退。但路易?波拿巴的政变建立的帝国并不是一个古代的帝国,它有许多现代化的特征,这是历史学家称为‘拿破仑主义’的国家形式。帝国的建立彻底镇压了1848年的革命。但是,其结果不仅是一群流氓对法国的剥削,而且使得法国的工业大大发展起来,这种发展在1848年革命以前路易-菲力浦那种狭隘而怯懦的制度下,在单只有大资产阶级中一小部分人独占统治的条件下,是完全不可能的。1848年的法国革命的任务乃是把当时法国的生产力从路易-菲力浦政权死乞白赖要保持的那种生产关系的束缚下解放出来,而路易?波拿巴建立的法兰西第二帝国做到了这一点。在这种意义下,它执行了1848年革命的遗嘱。”

“这好像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玄学理论,人们为什么要噤若寒蝉呢?”

“因为它不合人们的口味。列宁说过: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失去政权,就失去一切。这可与马克思的学说大相径庭。马克思曾说:‘无论哪一种社会形态,在它们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

“这里有矛盾吗?”

“有!例如,按照马克思的意见,如果社会主义的物质条件还没有在俄国成熟,即使共产党人夺取了政权,在俄国也不可能出现社会主义。而按照列宁的意见,不论俄国的生产力多么落后,只要共产党人夺取了政权,就能在俄国‘建成’社会主义。”

“正是这种意见分歧使得人们对马克思的玄学理论‘噤若寒蝉’吗?”

“不仅如此。马克思这句话的另一方面就是:如果新的生产关系的物质条件尚未成熟,那么,代表新的生产关系的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不论怎样向往革命,一旦执政,就不得不执行被他们镇压了的反革命的遗嘱。”

“这就更玄了,你能举一个例子吗?”

“如果1848年的革命的结局不是帝制复辟,而是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夺取了政权,建立了‘社会民主共和国’,结果会怎么样呢?为了建立了‘社会民主共和国’,就得镇压以路易?波拿巴为首的要求复辟帝制的反革命党人。但是,马克思已经指出,法兰西第二帝国并不是悬在空中的,波拿巴代表一个阶级,而且是法国社会中人数最多的一个阶级——小农。正如波旁王朝是大地产的王朝,奥尔良王朝是金钱的王朝一样,波拿巴王朝是农民的王朝,即法国人民群众的王朝。”

“马克思这样说过吗?复辟帝制的反革命党人建立的王朝是人民群众的王朝。”

“说过,我这里逐字逐句是马克思的原话。”

“这么说,你能背诵马克思的著作。”

“就像你能背诵《红楼梦》一样。”

“好吧,波拿巴王朝是法国人民群众的王朝,那又怎么样?”

“法国人民群众是小农,小农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利保护他们不受其它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如果1848年革命的结果不是帝制复辟,而是建立了‘社会民主共和国’,那么,建国的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自然而然地成了小农的代表,成了法国的人民群众的代表。换句话说,自然而然地成了人民群众的主宰,成了高高站在人民群众上面的权威。这样,‘社会民主共和国’将和第二帝国一样有了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于是,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镇压了反革命以后,就执行了它的遗嘱——复辟帝制,诚然,那是一种变形了的帝制,以人民群众的名义进行统治的帝制。”

“你说的马克思主义真是闻所未闻。”

4. “你就不能谦逊一点吗”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昭再次谈起“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问题,她说:

“我听说普列汉诺夫写过一本《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其中就说到人民群众创造历史。”

“普列汉诺夫是一个卓越的学者,但他并没有得到马克思的真传。”

“怎见得?”

“在《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一书中,普列汉诺夫引用了法国诗人圣博甫对法国复辟时代的‘宿命论’历史学派的如下质疑:‘假若米拉波因偶患寒热病死去,假若罗伯斯比尔忽然被偶然掉下来的一块砖头打死或因患中风病死了,假若拿破仑中弹殒命了,那么事变的进程难道不会有所变更吗?难道你们敢于断定说事变的结局仍然是那样的吗?当我所假定的种种偶然事件充分具备时,事变的结局就会与你们所认为不可避免的那种结局完全相反。’”

“普列汉诺夫怎么回答呢?”

“他说,圣博甫以为他所指的那种细小暧昧的原因完全具备时,法国革命将会有与我们所知道的结局相反的结局。这是个严重的错误。不管心理上、生理上的细小原因结合得怎样奇巧,它们也决不会消除引起法国革命的种种巨大社会需要;当这些需要尚未得到满足时,法国的革命运动是不会停止的。为了使法国的革命运动能有一种与当时实际结局相反的结局,就必须用相反的需要来代替这些需要;但这当然是任何一种细小原因的凑合也办不到的。”

“他说得对吗?”

“不对,关键是对‘相反的结局’的含义的理解。我们看到,对于1848年的法国革命,‘复辟帝制’与‘建立社会民主共和国’是两种相反的结局,在这种意义下,1851年法国面临‘非此即彼’的岔路口。但是,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将一方面在一定时期内解放生产力,另一方面为此付出重大的代价:接受一个权力不受限制的政府。一言以蔽之,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将建立一个拿破仑主义的法国。在这种意义下,‘偶然的原因’又不可能导致相反的结局。”

“你是说,在历史上,‘偶然的原因’可能导致相反的结局,又不可能导致相反的结局!难道这就是辩证法?”

“对!一般地说,在‘非此即彼’的历史时刻,‘偶然的原因’可能导致两种相反的‘政治的结局’,但不可能改变‘经济的必然性’。圣博甫说历史事变会因为偶然的原因而导致完全相反的结局,乃是指政治的结局相反。而普列汉诺夫的反驳说的是‘偶然的原因’不能改变经济的必然性。完全答非所问。”

“你认为你比普列汉诺夫更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观吗?”

“不能那么说,好比砍倒一棵树,要砍一百斧头,普列汉诺夫已经砍了九十九斧,我砍了最后一斧。”

“那么,列宁呢?他有没有得到马克思的真传?”

“他比普列汉诺夫差远了。”

“是吗?你能不能举一个例子。”

“要得到马克思的真传,《资本论》总不能不看吧!”

“难道列宁没有看《资本论》吗?”

“他看过没看过无关紧要,但他肯定看不懂。”

“怎见得?”

“《资本论》的开头,马克思提出问题:一个商品有各式各样的交换价值,在这些不同的交换价值中有没有共同的东西呢?或者说,当一个商品的某一交换价值转换为另一种交换价值时,有没有什么东西保持不变呢?用一个哲学的名词来表述,就是在商品的交换价值中有没有‘实体’,即‘变异中的不变者’?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有,这个实体就是制造这个商品的社会平均必要劳动时间,它就是该商品的‘价值’。”

“那又怎么样?”

“可列宁却说,‘实体’就是‘物质’,教授们偏把物质说成实体,乃是为了炫耀自己非同小可。按理说,列宁读过《资本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读的。如果他从头读起,第一节就会遇到‘价值实体’这一范畴;如果他与众不同,更喜欢把《资本论》倒过来读,那么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地租实体’:农业利润与平均利润的差额。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一再地‘把物质说成实体’,是不是在炫耀自己非同小可呢?要不要他把‘价值实体’改写成‘价值物质’,把‘地租实体’改写成‘地租物质’呢?列宁可真是一位古怪的马克思主义者啊!”

“一个用语就那么重要吗?或许,列宁没有注意马克思这一用语,但还是掌握了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精神实质。”

“不可能!列宁说‘实体’就是‘物质’不是偶然的疏忽。他写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有一章专门讲物理学,其中说:辩证法不承认任何不变的东西,因此,在物质形态的变易中,没有什么东西能保持不变,‘质量’当然也可能改变。实际上,质量守恒定律是物理学的一块基石,这个定律不成立,整个物理学的大厦就会立刻倒塌。可列宁却说‘质量守恒定律也可以不成立’,只有对物理学一无所知的人才会满不在乎地说这种外行话。”

“……”

“由此可见,列宁一般地否认‘变异中的不变者’,从而一般地否认‘实体’。而马克思的整个《资本论》就是在阐述经济领域各种现象中的‘实体’,你说列宁能看得懂《资本论》吗?”

“……”

“你不是也读过列宁的书吗,有什么感觉?”

“我读《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导言》时,感到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文学的美。列宁的著作似乎是另一种风格。”

“我是学数理科学的,对列宁著作中的逻辑混乱、空洞、自相矛盾特别敏感。”

“什么逻辑混乱?”

“比方说,他反驳考茨基‘下层专政导致马刀专政’的论点时说:某时某地有马刀专政,却不曾有过下层专政。他认为自己这样就把考茨基驳得‘体无完肤’了。”

“这里有逻辑混乱吗?”

“有,考茨基是说‘下层专政会导致马刀专政。’而列宁所反驳的命题则是‘只有下层专政才会导致马刀专政’。前一个命题是说,‘下层专政是马刀专政充分条件’,后一个命题却是说,‘下层专政是马刀专政必要条件’。列宁不自觉地修改了考茨基的命题然后加以驳斥,这不是一种狡猾的诡辩伎俩,可怜的列宁确实分不清‘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如果列宁是为得到某一学位写一篇论文,人们不妨对这种稚嫩的错误报以宽容的一笑。但他却是在论战,逻辑混乱再加上嬉笑怒骂,冷嘲热讽,读起来真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考茨基的‘下层专政导致马刀专政’的论点对吗?”

“很不幸,我读不到考茨基的原著,不能断定这个论点对还是错。但列宁的问题不在于他的某一论点对还是错。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林昭似乎十分震惊,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托尔斯泰曾说,一个人好比一个分数,他的实际才能是分子,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分母。你的分母似乎太大了,你就不能谦逊一点吗?”

“‘谦逊’是我最反感的一个用语。”

“为什么?”

“你刚才说到托尔斯泰的一个分数,我们不妨把这个分数称为‘托尔斯泰系数’。许多人倒是很谦逊,开口闭口‘鄙人才疏学浅’,实际上他们的托尔斯泰系数恐怕比我的还要小。”

“他们也像你一样说别人不学无术吗?”

“……”

5. “别忘了我这个姐姐”

林昭喜欢喝酒,高兴时喝上一杯,难受时也喝上一杯。我说列宁不学无术似乎使她感到不快。下一次谈话时她喝了一点酒,借着酒兴对我说:

“我很佩服你的才能,可就不知道你有几分真才实学,几分言过其实。”

“难道你心里没数?”

“我周围都是才气横溢的人,无一例外,但都是学文的,你是我的第一个理科的朋友。”

“我们班有一位同学,他对文科的人特别反感。如果他骂人,当他骂什么都不解恨时就说:‘你简直是文科的!’”

林昭莞尔一笑,说:

“这位同学就是你吧。”

“才不是哩!另有其人,他病了,现在正在住院。”

“该!”

“我对文科并不反感,读高中时我就特别喜欢文学和历史,甚至打算考中文系或历史系哩。”

“还有,小时候就爱看小说。”

“对!我看的第一本小说是《说唐》。你看过《说唐》吗?”

“看过。”

“《说唐》中有一个少年英雄,叫罗成,他父亲叫罗艺。对吗?”

“对。”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罗成是儿子,罗艺是父亲。’对吗?”

“……”

“这里有两个命题:一个是‘罗成是儿子’,另一个是‘罗艺是父亲。’这两个命题只有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才成立,如果把其中的一个孤立起来,就没有意义了。对吗?”

“……”

“就说罗成吧,他不仅是罗艺的儿子,而且还是罗通的父亲。因此,要问罗成到底是儿子还是父亲,先得指定是对谁而言,如果不指定,我就只好说:‘罗成既是儿子,又是父亲。’对吗?”

“……”

“设想在一个孤岛上住着渔民两父子。儿子从没有离开过小岛。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得出结论: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父亲,他们每天出海打鱼;另一种人是儿子,他们在家作饭补网。……”

“比喻并不骗人,但骗人的人常打比喻。”

“这不是比喻,是例子。”

“那就应该说:‘例子并不骗人,但骗人的人常举例。’”

“应该补充一句:‘谁举例多谁骗人,谁举例少谁被骗。’”

林昭笑了,她似乎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孤岛上住着渔民两父子。”

“对啦!如果你对这个孤岛上的男孩说,一个人既是儿子又是父亲,他肯定无法理解。但我们也有类似的困惑。例如恩格斯说过:‘一件事情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我们就很难理解。”

“我听说过这一类的话,但好像与我无关。”

“你习惯形象思维,而我习惯逻辑思维。”

“一件事情怎么能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呢?你举一个例子吧。”

“你不怕受骗?”

“不怕。”

“好吧,还是以1851年波拿巴政变为例。当时法国正处在‘非此即彼’的岔路口,或者是复辟帝制,或者是建立‘社会民主共和国’。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归根结底都将建立一个拿破仑主义的法国。在这种意义下,法国那时经历一个拿破仑主义的历史阶段是必然的,但恰好通过复辟帝制来实现拿破仑主义则是偶然的。”

“好像是这样。我听说马克思主义认为,必然的东西是由偶然性构成的,而偶然的东西里面则隐藏着必然性。”

“对!很多人都这样理解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对立,不能说他们理解错了,但恩格斯说的远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

“还是回到1848年的法国革命的结局吧。说通过复辟帝制来实现拿破仑主义则是偶然的,是从经济的必然性的角度来看的。可是,如果我们从法国当时的政治局势的演进考察当时复辟帝制的进程,又会得出结论:1848年的革命以帝制复辟为结局是必然的,但恰好是由路易?波拿巴这位冒险家当上皇帝,则是偶然的。”

“于是你就说,法国当时复辟帝制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

“对!如果有一位历史学家,专门研究路易?波拿巴的生平和与他有关的各种历史事件,他又会得出结论:1851年法国帝制复辟时,皇帝的宝座非路易?波拿巴莫属。”

“于是你又说,法国当时恰好由路易?波拿巴当皇帝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

“对!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有一篇谈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文章,其中说到必然性是分‘等级’的。你看,法国在十九世纪中叶要经历一个拿破仑主义的历史阶段是必然的;这个历史阶段通过帝制复辟来实现也是必然的;恰好由路易?波拿巴来当皇帝还是必然的。但是,这些必然性并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它们从高到低形成必然性的三个等级。相对于较高一级的必然性,较低一级的必然性就成了偶然性。由此得出结论,偶然性是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一个事件的属性。”

“那么必然性呢?必然性是不是也是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

“必然性是一个复杂得多的范畴,只有在它与偶然性的相对立时,才是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

“玄之又玄,深不可测!”

“好吧,我们就从与偶然性的相对立的角度理解必然性。这样,必然性和偶然性是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一个事件的属性。就像父亲与儿子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一个人的属性一样。”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孤岛上的男孩不理解‘一个人既是父亲又是儿子’,是因为他以为父亲与儿子是一个人的属性。同样,我们不理解一件事情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也是因为我们把必然性与偶然性当作一件事情的属性了。这个男孩的片面性很容易克服。当他走出小岛,见过更多的世面,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对于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片面理解,就并不那么容易克服了。你读过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吗?”

“读过,怎么样?”

“他就说,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必然的,有些事情是偶然的,这就像那个孤岛上的男孩说‘有些人是父亲有些人是儿子’一样,把某一‘关系’当作‘属性’了。艾思奇比那个男孩也高明不了多少。”

“你真是目空一切,艾思奇怎么得罪你啦。”

“对事不对人,你的偶像艾思奇一切都好,可就有一个小小的缺点——不懂哲学。”

“……”

我很想缓解一下林昭对我的不满,但并不成功。

不久以后,林昭问我:

“你们物理系不是学习负担很重吗?你怎么有时间读那么多经典著作?”

“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的中心点是辩证法。不掌握辩证法,读多少遍也不得要领,掌握了辩证法,读起来就能过目不忘。我认为自己掌握了辩证法。其实,我并没有用很多时间读经典著作,读的经典著作也不多。但我相信自己读一点,就懂了一点。”

“你是怎么掌握辩证法的呢?”

“通过物理学的发现。”

“你在物理学上有新发现吗?”

“有!”

我等着林昭嘲笑我,但她没有。她的眼睛突然变得阴暗而抑郁,似乎从心的深处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哀。过了一会,她问我: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痛苦’在身体里翻滚,似乎只要割开一个口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

“我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名扬天下,大有作为。我想那时你的妻子不会是我,我只希望你别忘了我这个姐姐。”

“……”

6. 没有下文的逗号

这次谈话的时间是1957年的春天,仿佛是命定的五月十九日正在大踏步迎面而来。现在想起来,林昭似乎预感到大难将至。五月十九日以后,我俩同时被卷入狂潮,处在风口浪尖上,甚至连见面点头的机会都很少。直到反右运动晚期,我俩都被划成为右派,都被孤立,才重新开始约会。记得在一次舞会上,我俩默默无言,相拥跳舞直到曲终人散。

那以后又发生了种种事情,往事不堪回首。幸运的是,记忆已经模糊,而且,用诗人的话来说,“心的深处,没兴激起回忆的涟漪。”然而,我还记得我和林昭的如下对话。我对林昭说:

“你知道,在鸣放时,我并没有说出我的全部观点。对人们所敬的神,我也没有少烧香。如果说还有些不敬之处,也不过是对列宁略有微辞,而且也仅限于在学术范围之内;甚至连斯大林我也尽量为他辩护。凡是我自己认为对党对社会主义可能不利的话,我一句也没有说过。早知道落下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虚名,不如早打正经主意。”

林昭对自己在鸣放中的表现似乎很满意。她说:

“当我加冕成为‘右派’以后,我妈妈用惊奇和欣赏的眼睛端详我,好像说:‘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成熟了。’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右派’这一桂冠的份量。无论如何,这一个回合我是输了,但这不算完。‘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事情就是这样颠三倒四:我从小看《水浒传》,却用《红楼梦》中的词句来为自己作结论;林昭似乎整天沉浸在《红楼梦》的虚幻世界里,却用《水浒传》中的文字来表现自己的抱负。我这个七尺须眉,在反思自己或许是最辉煌时期的所作所为时,竟联想到某个苦命丫鬟临终时的哀诉;而在同一时刻,大家闺秀林昭却在吟一位山大王的反诗。

我和林昭的交往在这里划上了一个逗号,不幸的是,这是一个没有下文的逗号。

  • 标签:林昭 谭天荣 爱情 
  •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fdgj 发表于 - 2007-12-31 15:57:14
    fdgj如此激情而睿智的青年,经过50年的改造与改革,在现在的大学里几乎是没有了。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Peter(游客) 发表于 - 2008-1-1 0:51:56
    Peter(游客)很羡慕可以做这样的交流的人那。
    现在很难找到人谈可以谈这些问题的人了。

    另外我觉得那个年代的人,可以接触的东西少一些,可以看的东西少一些,反而可以研究的更深入。一本小说,都可以看得更仔细。反而现在的人呢,看到东西太多,倒是往往是浮光掠影的居多了。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幽篁 发表于 - 2008-1-1 0:53:27
    幽篁
    “我们班有一位同学,他对文科的人特别反感。如果他骂人,当他骂什么都不解恨时就说:‘你简直是文科的!’”

    现在某人评论时好象也会以"文科"和"理科"来划分.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caesarphoenix(游客) 发表于 - 2008-1-1 7:21:18
    caesarphoenix(游客)此文深入浅出 让我看到一代才女林昭“人”的一面 和其他纪念她的文字相比更为亲切
    关于辨证法从此文也获益匪浅
    非常喜欢
    以下为blog主人的回复:
    1958年底,我和林昭就分开了。她给我的印象是绝顶聪明,勤奋好学,博学多才,但易走极端。她后来的事情,我也感到意外。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周实 发表于 - 2008-1-1 23:04:04
    周实真的是值得一读的文字。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春水如天 发表于 - 2008-1-14 10:48:06
    春水如天
    我力求让自己成为一个透明的人,彻底地表里如一,没有丝毫暧昧不明的地方。”

    这样地活着,多好啊。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访客M5HTk8(游客) 发表于 - 2008-1-16 8:30:58
    访客M5HTk8(游客)才子和佳人. 佩服佩服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高敬天(游客) 发表于 - 2008-2-5 10:41:20
    高敬天(游客)不太有意思,说明白了就是没看懂!年代太老了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访客OSJv40(游客) 发表于 - 2008-2-29 20:31:06
    访客OSJv40(游客)汗颜,50年前的大学生和现在真是天壤之别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访客qvm8Pc(游客) 发表于 - 2008-4-22 21:13:18
    访客qvm8Pc(游客)我不知道“林昭”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她有点像那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女人。她们的相像是否是“必然性”?如是,则她是你的“姐姐”而不是“妻子”就是“偶然性”了。正如同“父亲与儿子”不是属性?
    ——又一个“艾思奇”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访客vaq1Th(游客) 发表于 - 2008-4-23 17:50:23
    访客vaq1Th(游客)平静的文字,含泪的文字,永恒的文字,总有一天,后人会来重新评价这些文字.谭老师,林昭的结局是历史的必然.不是她个人的选择,也不是她个性的必然.她是被呼召出来的.是被上帝呼召出来的.也许,这是她皈依基督的深在原因.不是极端,你也不要感到意外.重要的是,你和她一起走过了那段短暂而苦难的生命历程.决不会被时间的尘埃掩埋,这是你一生的纪念,胜过所有的日子.这是林昭的安慰,是你的安慰.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安慰.这安慰会擦去我们过去现在和今后一切的眼泪!你和他永远在我们心里占有重要的位置.保重!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访客p73Wnb(游客) 发表于 - 2008-4-25 7:03:53
    访客p73Wnb(游客)我觉得当年如没发生1957反右运动,林昭想嫁的人是谭
    天荣.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我是重燃(游客) 发表于 - 2008-6-28 15:14:47
    我是重燃(游客)真的希望有一天历史能被还原,还大众知道真相的权利!
    林昭姐姐,我们怀念你!53389209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TABERNACLE(游客) 发表于 - 2008-7-25 16:45:29
    TABERNACLE(游客)摩罗:当时上海枪毙的王申酉,就是比较典型的一个人,他的马克思理论水平非常高,他能够用马克思主义来批评当时的一些现实情况,来批评毛泽东时代的一些做法。那个人已经很不错了,但林昭不局限于马克思主义的资源,而是找到了西方传统更加深远的资源,找到了基督教资源。这个还不是从文化方面谈资源的问题,林昭一旦有了这样的资源后,我觉得,她心中就跟上帝之爱就连接起来了。

    摩罗:林昭呢,我们从能读到的很少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她在平时的表述和诗歌中喜欢用苦难这个词,她用上帝的圣爱来看我们的芸芸众生感到我们大地上的苦难很多。所以她就有一种非常深厚和宽广的爱心,甚至是对她批判反抗的物件,也是带着那种爱心,带着那种悲悯。

    谭老师, 您好啊! 您的心与上帝之爱连接起来了吗?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谷男(游客) 发表于 - 2008-8-4 11:33:58
    谷男(游客)老谭,你今年应该是七十五岁了吧。趁还有精力,何不把当年反右前后的经历真实地记录下来,因为再过20年,恐怕就没人能记得了。反右,从最近的档案揭秘,实际划了三百多万人。那是一 场仅次于文革的浩劫。把它记录下来吧,为了我们的民族。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若水(游客) 发表于 - 2008-10-27 20:11:22
    若水(游客)......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晓苕(游客) 发表于 - 2008-12-12 19:55:43
    晓苕(游客)感动苍天……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妈妈同学(游客) 发表于 - 2009-1-20 16:23:34
    妈妈同学(游客)谭老师,我们正在谈论理想社会主义和实际社会主义,说到资本论,马克思,您的这一篇,让我想要了解真正的马克思理论,谢谢。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小学弟(游客) 发表于 - 2009-2-11 17:11:09
    小学弟(游客)读了这篇文字,直叫我一连几天唏嘘不止。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JING(游客) 发表于 - 2009-2-19 16:22:38
    JING(游客)林昭是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JING(游客) 发表于 - 2009-2-19 16:24:01
    JING(游客)林昭是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has622426(游客) 发表于 - 2009-4-3 14:07:09
    has622426(游客)谭老先生您好,我那次从青岛到北京,到了王雨田教授那里,那次硬说林昭还活着,前些年她回国了呢?这是真的吗?
    以下为谭天荣的回复:
    我想,他说的是林希翎,林昭是北大的,而林希翎是人大的。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幽篁 发表于 - 2009-4-5 1:29:26
    幽篁
    以下引用has622426(游客)在2009-4-3 14:07:09发表的评论:
    谭老先生您好,我那次从青岛到北京,到了王雨田教授那里,那次硬说林昭还活着,前些年她回国了呢?这是真的吗?

    肯定是假的。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Frank(游客) 发表于 - 2009-4-9 21:42:58
    Frank(游客)“法国人民群众是小农,小农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利保护他们不受其它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如果1848年革命的结果不是帝制复辟,而是建立了‘社会民主共和国’,那么,建国的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自然而然地成了小农的代表,成了法国的人民群众的代表。换句话说,自然而然地成了人民群众的主宰,成了高高站在人民群众上面的权威。这样,‘社会民主共和国’将和第二帝国一样有了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于是,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镇压了反革命以后,就执行了它的遗嘱——复辟帝制,诚然,那是一种变形了的帝制,以人民群众的名义进行统治的帝制。”

    ------------您上面这段话也是可以解释现实中国社会吧?读过以后久久不能平静。。。向先生表示深深敬意!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Frank(游客) 发表于 - 2009-4-9 21:43:03
    Frank(游客)“法国人民群众是小农,小农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利保护他们不受其它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如果1848年革命的结果不是帝制复辟,而是建立了‘社会民主共和国’,那么,建国的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自然而然地成了小农的代表,成了法国的人民群众的代表。换句话说,自然而然地成了人民群众的主宰,成了高高站在人民群众上面的权威。这样,‘社会民主共和国’将和第二帝国一样有了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于是,革命领袖和革命政党镇压了反革命以后,就执行了它的遗嘱——复辟帝制,诚然,那是一种变形了的帝制,以人民群众的名义进行统治的帝制。”

    ------------您上面这段话也是可以解释现实中国社会吧?读过以后久久不能平静。。。向先生表示深深敬意!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peking(游客) 发表于 - 2009-5-11 0:26:30
    peking(游客)第一次了解北大,我听到北大有句著名的格言:“今天我以北大为荣,明天北大以我为傲。”这句话送给您:北大校友——谭天荣。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LFGM(游客) 发表于 - 2009-11-23 0:06:01
    LFGM(游客)一个与您同时代的老反革命向您致意。
    一个50年代在北京读书的人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一个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

    60岁人(游客) 发表于 - 2009-11-26 18:45:13
    60岁人(游客)谢谢谭老师给我们讲的美丽的但是以逗号结束的爱情故事。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发表评论:
    载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