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王开岭 发表于 2009-4-18 23:02:00

                   “她属于任何要她的人。”

——《印度之歌》

                                  你抚摸了我

199633,玛格丽特·杜拉斯去世。

她登上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白客轮,她起航了。

 

杜拉斯说过:“有时,我重新读自己的书,不禁落泪。我问自己这究竟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怎么能这样美呢?”她并未夸大其词,这样说话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诚实。

八十年代末,我第一次读《情人》和《蓝眼睛,黑头发》,那种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感觉!那种急得大汗淋漓却找不到表达的感觉!甚至想迁怒杜拉斯——她表达得那么好,简直过分!我从未读过如此散漫又这般周严、极度紊乱且一丝不苟的小说,感觉自个正遭受一种美的折磨,幸福的阅读莫非也是一种受伤?

某天,与一初识的书友聊天,无意中扯起“最喜欢的作家”,当对方冒出“杜拉斯和茨威格”时,我眼前突然跃出一道光,突然被照亮!后来成了极好的朋友。杜拉斯就像文学收藏者之间的一个密码,一记接头暗号,它让交流省去了很多客套和试探性的麻烦,使问题突然变得简单,让两个陌生者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对方……那时,杜拉斯远未流行,甚至很偏远,很角落。

从此,我几乎真爱上了她。少女杜拉斯!中国情人杜拉斯!甚至把她想象得和电影女主角一样楚楚动人。不,比她们更美!

 

“写作就是我。因此,我就是书。”

她表示没有自身之外的写作,不存在虚构,或者说生活即最大虚构。

我只读过她七十多部书的十分之一。我想够了。对一个分不清写作和现实、靠文字呼吸、沉溺于思绪幻像中的人来讲,她作品的每个部位都称得上全部了,就像一截毛发足以鉴定一个人的基因。

她一切都开始得很早,爱或写。其风格几乎一生从未更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重复,相反,正如她所说:“真正的做爱并不重复,而是唯一的恋人、唯一的欲望中发现那陌生的、无法替代的新鲜东西。”她拥有最忠实和稳定的追随者,从不用担心他们会掉队。就像爱上一个人,意味着将领受其全部,她赤裸裸的全身特征:温情和粗野,优雅和邋遢,沉静与疯狂……

 

她的书有一种特质:你根本无须打量标题,随便翻开某一页,或任风吹起哪一页,都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我们又来到单身公寓。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相爱。”

“她先前闭口不谈的事现在说了:我遇见过一个人,他的眼睛就是这种蓝,你无法抓住他目光的中心点,不知那目光从何而来,仿佛他在用整个蓝色看东西。”

其故事就这样,任何地方都是开始,亦会随时结束。每一段,每一句,都有完整的全局性含义,都有告别的意味在里面。其语句有一种巨大的浓缩性和放射性,像铀。词就是矿。每个词都辐射。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一个人,仿佛那人就在这里。她似乎在呼唤一个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另一头……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唤同一个男人,回声中带有东方国度呜咽般的元音。”

跟随她的词,你被一种温软而尖锐的东西小心包裹着,侵略着。你与她,像两具亲密身体间的胶合与缠绕。而有时你会觉出疼,某种悲怆、惘然和屈辱的泪水,从文字中汩汩而出,像橡树汁。

你或许想不到,她最多的情绪竟是:哭。

“她在哭泣。这是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其愁苦和沮丧的状态中,这不会折磨他人。她在悲伤,但这悲伤会和某种幸福携手同行。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无法同她叙谈。”

“他走向露台。天色很暗。他在那儿,他在看。他在哭。”

加缪说:你必须生存到那想要哭泣的地步。

 

                                   写,写,总是写

“什么都要读出来,空白也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什么都要重新找到。”

“您可以看到,我在阅读文本时,丝毫不想去加深它的含义,不,一点也不想,我要的是文本的原貌……含义在过后就会出现,它不需要我的帮助。”

她在大声地教,教别人如何读她,爱她。如何做才令她更满意。

 

她谈论最多的是爱、性、暧昧、欲望、死亡、疲惫。她只写熟悉的东西,甚至只写自己。但那些东西之于读者,会觉得正是自己,她说出了每个浑然不觉的我们。正如有评论说:“她会把最内行的读者带到失去平静的地步。”

“我对他说:我愿意他有许多女人,我是她们中的一员,和她们混在一起。我们互相望着,他忽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目光变了,变得虚伪,伴着邪恶和死亡。”

像一位灯光师:她懂得何时让该物清晰,怎样去照亮,以防误解;何时让该物变暗,变得模糊、隐匿,从而更生机勃勃。

尽量给表达留下空白,尽量再现“不可表达和不敢表达之物”。

她说,“我知道,一本书里必须有更多东西,必须知道人们心甘情原地不知道什么东西。”

她有时让人狂喜(那是因为刚得到了某种佐证和声援),有时让人恼羞(因为她露骨地说出了大家不愿公开承认的秘密)。更多时候,一个读者会对她既想亲近又想疏远,而少有人能做到对她不理不睬。

“夫妻间最真实的一点,是背叛,任何夫妻,哪怕成绩最好的夫妻,也不能促进爱情。”

“假如人未曾被迫屈服于肉体的欲望,也就是说,假如人没有经历过激情,他将一事无成。”

其闺中密友米歇尔·芒索说:“她敏锐得让人吃惊,使人看见本来能独自看见却偏偏没看见的东西。我们由于懒惰或习惯不能达到的那一步,她却自然而顽强地一下子就抵达了。”

“假如你只愿意同一个人做爱,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做爱。”

诡秘的逼视与穿透力,像一抹意味深长的灵猫的微笑,令人陌生、不安和感到危险。她小说中有句话:她觉得他陌生得像是尚未来到这世上一般。

我钦佩她吐舌的勇气、自如与滑翔之美。然后是精湛和深邃。

“写作必须很强大,须比作品更强大。”她答道。

 

“她竭力把灵感的第一时刻及‘难以忍受的强度’和‘无法表达的乐趣’同别人的及首先是她的阅读时间联在一起。她的作品硬是要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并再现一种时刻。在这种时刻,写作成为偶然的叙述,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完美’的本能走向远处的‘有意识的不完美’。”(拉巴雷尔《杜拉斯传》)

“她把她刚才对他叙述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了让他夜晚孤独一人时用这一切来做他想做的事。”

 “他们睡着,背对背。一般都是她先入梦乡。他看着她渐渐离去。忘掉房间,忘掉她,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任何细节都是最微小的整体——杜拉斯要的就是这。这随心所欲的难度:让每个句子都变成别有用心的东西。

“我喜欢你。真好。我喜欢你。突然又那么缓慢。那么温柔。你不会明白。”

不期而至的短句子,恰如其份的断裂,水银一样的节奏、语感、步履,随心所欲的急停、顿挫、陡转……奇怪的是,这一点也不削弱语意的丰满,甚至更完整。果敢、绝决,少有人敢于并能够这样做。最奇妙的是:她明明做得那么好,却浑然不觉,完全不是故意。

“我写作时处于精力特别分散的状态,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脑袋就像漏勺一样。”是啊,瞧瞧这些随手拈来的标题吧:《右翼,死亡》《走开!》《我母亲有……》《明天,人类》《她写了我》《就像一场婚礼弥撒》《我不怕》《还是褒曼,总是褒曼、褒曼》……

 

“写作中,她使用两种类型的地点。一种是开放的,海滩、河畔、花园,另一种是封闭的,酒吧、客轮、卧室。第二种地点表示‘秘密性,是一种特别的劝诱’,而写作本身就是一件秘密的事。”(《杜拉斯传》)

“昏暗的花园中出现这位孤独的男子,景色顿时为之黯然,大厅里女人们的声音也减弱了,直至完全消失。继这黄昏之后的黑夜,美丽的白昼便如大难临头,顿然消殒。这时候他俩相遇了。”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开始爱上他了,正如人们知道自己开始死去那样。”

陌生、邂逅、身体、对视、害怕、房间、迷乱、性爱、睡眠、永诀……是杜拉斯的主元素。她的文字永远飘散着一种特殊的“感官”气息,一种可触摸的柔滑,仿佛水晶充满了体温,血液弥漫着酒,空气荡漾着花瓣……有黑色静物的特征,有扑朔迷离的动感。仿佛一种叫夜来香或昙花的神秘伤口,幽幽地、安详地,在只有俩人的夜晚绽放……身体也在练习绽放,哆嗦着,勇敢地。惟有空气在一旁,绽放是不需要帮助的。

“房间里,那两个身躯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着。

后来,它们睁开了。随后,它们又闭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间里,他俩周围凌乱不堪。”

作为读者,你会觉得生活中突然多了些东西,又似乎少了些东西。

这情景既美好,又充满不详的告别气息。

 

她太熟悉词了。像熟悉肚子里的蛔虫。清楚它们暗地里喜欢做什么,谁渴望与谁在一起。她摆弄语言的方式像小孩子吸吮自己的手指,又像是她在和语言做爱,又像是教唆词和词之间做爱。

“他走近她时,我们发现,他和她的重逢充满了欣喜之情,但又为将再次失去她而感到绝望。他脸色很白,与所有的情人相仿。一头黑发。他哭了。”

她的语言天生有一种“巫”和预言的味道,一列黑天鹅绒的楼梯气息,它使你情不自禁地踩上去,有种危险,有种刺激,有种腥红的类似唇膏和脚踝的亢奋。你会感觉自己正配合她分泌一种东西,一股不知不觉流出来粘稠和湿热……这是她在邀你分享。你感激她。

“他占有她就像占有他的孩子……他和孩子的身体玩耍,他把它翻过来,又重新盖上她的脸……只要一下,她请求着……他叫着他不要她了,不和她玩这个了。他们又被恐怖攫住了,然后这恐怖消失,他们向它让步,在泪水、绝望和快乐中,让步。”

她对每句话的使命都非常敏感。她总能让一句话把该负担的含义全部担起来,而不会被压弯。即使偶有闪失,后面的句子也总能及时补上。所以她的每句话往往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库”,就像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矿”。一座“资源”。

 

杜拉斯的“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我最快的说法是:杜拉斯乃一种“口型”。在寻找“口型”上,我认为有两个人最出色:马尔克斯和杜拉斯。而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又有着惊人的共鸣感,比如《百年孤独》和《情人》那两个纪念碑式的开头。

杜拉斯曾问:造成一部书区别于另一部书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口型。说话的口型(语言的神情、节奏和散发的气味)。我认为正是这口型,决定了你接下来究竟想、会、能——做些什么出来。

(待续)

 

(注:除注明外,本篇中所有引文部分皆出自杜拉斯作品。)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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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999(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19 10:12:53
    999(游客)沙发了。哈哈。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999(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19 10:13:53
    999(游客)真希望您每天都能更新。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一个记忆(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19 23:44:51
    一个记忆(游客)当这个小城出现杜拉斯的作品时,我购了所有能买到的她的书,直到有人嫉妒说,难道你想做她吗?才惊觉,过于痴迷了.我总在想,如果你现在的写作再像十几年前那样高产,你的作品会走向何处.我一直期望着你能高产,当然这仅是自私的想法,仅仅是自己需要阅读.就像十几年前一样当自己的内心有需要时你的作品就会及时满足它的需要.高产是需要代价的.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chunshui(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20 9:26:59
    chunshui(游客)有一阵每开例会,我就揣上一本《有毒的情人》,光明正大地摊桌上,左右的同事翻翻书的面子,而后投来奇奇怪怪的眼神。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张心宇(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21 9:48:38
    张心宇(游客)某天,与一初识的书友聊天,无意中扯起“最喜欢的作家”,当对方冒出“杜拉斯和茨威格”时,我眼前突然跃出一道光,突然被照亮!后来成了极好的朋友。杜拉斯就像文学收藏者之间的一个密码,一记接头暗号,它让交流省去了很多客套和试探性的麻烦,使问题突然变得简单,让两个陌生者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对方……


    至今才看到王老师的这一段文字,是说的2000年年初的我们第一次认识时候的事情吗?当时我们不惟谈到了“杜拉斯和茨威格”,还有莫言、余华等等---记得那时我稍稍的提及朱苏近的《轻轻的说》的时候,王老师立刻就变得兴奋、激动、情致高昂起来,可见其人性情之敏感有趣一斑。虽然过去了九年,今日回想,恍如昨日。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le seven(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21 21:49:48
    le seven(游客)我特别不喜欢你用有毒的情人来命名杜拉斯
     
     
    Re:有毒的情人——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一)
    秋虫(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23 23:29:36
    秋虫(游客)我很喜欢杜拉斯,也喜欢虹影,我称她两位东西邪花,有极致大胆的想象力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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