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哪儿去了
王开岭 发表于 2009-12-3 22:15:00

我以为,人间的味道有两种:一是草木味,一是荤腥味。

年代也分两款:乡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乡村的年代,草木味浓郁;城市的年代,荤腥味呛鼻。

心灵也一样,乡村是素馅的,城市是肉馅的。


沈从文叹息:乡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们哪儿去了呢?

何谓乡下人?

显然非地理之意。说说我儿时的乡下。

70年代,随父母住在沂蒙山区一个公社,逢开春,山谷间就荡起“赊小鸡哎赊小鸡”的吆喝声,悠荡,拖长,像歌。所谓赊小鸡,就是用先欠后还的方式买刚孵的鸡崽,卖家是游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你赊多少鸡崽,他记在小本子上,来年开春他再来时,你用鸡蛋顶账。当时,我小脑瓜还琢磨,你说,要是赊鸡的人搬家了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丢了,咋办?那岂不冤大头?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乡下人”。

来春见。来春见。

没有弯曲的逻辑,用最简单的约定,做最天真的生意。

他们把能省的心思全给省了。

如今,恐怕再没有赊小鸡了。


原本只有乡下人。

城市人——这个新品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擅长算术、崇尚精明,每次打交道,乡下人总吃亏。于是,羡慕和投奔城市的人越来越多。

山烧成了水泥、劈成了石材,树削成了板块、熬成了纸浆……田野的膘,源源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来,乡村一天天瘪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门内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复杂和谋略为能、以搏弈和争夺见长的人。

20世纪前,虽早早有了城墙,有了集市,但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骨子里仍住着草木味儿。

古代商铺,大清早就挂出两面幌子,一书“童叟无欺”,一撰“言不二价”。

一热一冷。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气,有点牛,但以货真价实自居。它严厉得让人信任,傲慢得给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处跌水促销、跳楼甩卖,到处喜笑颜开的优惠卡、打折券,反让人觉得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荤腥味。


老北京一酱肉铺子,名“月盛斋”,尤其“五香酱羊肉”,火了近两百年。它有俩规矩:羊须是内蒙草原的上等羊,为保质量,每天仅炖两锅。

有一年,张中行去天津,路过杨村,闻一家糕点有名,兴冲冲赶去,答无卖,为什么?没收上来好大米。张先生纳闷,普通米不也成吗,总比歇业强啊?伙计很干脆,不成,祖上有规矩。

我想,这祖上规矩,这死心眼的犟,就是“乡下人”的涵义。

重温以上旧事,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木味。


想想乡下人的绝迹,大概就这几十年间的事罢。

盛夏之夜,我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是近几十年的事。

它们都哪儿去了呢,露珠一样蒸发了?


北京国子监胡同,新开了一家怀旧物件店,叫“失物招领”,名起得真好。

我们远去的草木,失踪的夏夜和萤火,又到哪去招领呢?

谁捡到了?

我也幻想开个铺子,叫“寻人启示”。

或许有一天,我正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门帘一挑——

一位乡下人挑着担子走进来。

满筐的嘤嘤鸡崽。

 

(本文为《现代人的江湖》选章之一,连同以下评论刊载于《都市美文》2009·9期“王开岭专辑”)

 

王开岭印象:明亮的业余精神

 张杰 

知道王开岭是上世纪90年代,山东某期刊忽然连续刊登了他一连串“火力猛烈”的篇章——《我们能发出那个声音吗》《向“现场直播”致敬》《“我比你们中任何一个更爱自己的国家》等。上世纪末一个夏天,在古运河畔王开岭的住所,当我把自己的思想苦恼一股脑倾给他之后,天已微亮了。那年冬,《激动的舌头》出版了,和它所属的“新青年丛书”一道在京举行了首发式,也因这本书,王开岭被称为中国青年思想家三架马车之一。接下来,《黑暗中的锐角》《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等几本书我都认真读过,加之后来的来往和交流,我觉得自己渐渐算得上了解这个用心灵说话的人了,也终于为他那些思想与唯美的文字找到了一种我认为的背后逻辑——作为一个读者,再没有比经过长期揣摩而读懂另一灵魂更愉悦的事了。

有人批评说,中国很多作家似乎特别喜欢把文学和文学身份神圣化、使命化、专业化、朝堂化,同时又解决不了视野封闭、命题陈旧、自我和本土精神资源透支、创造力亏空等问题,乃至使自己和文学双双陷于尴尬。这确乎是事实,至少是某些作家的事实。其实,和时代的其它领域相比,中国文学对时代的追击速度显然太慢了,它甚至把目标给丢了,只好在自己的圈子里繁殖目标,在自己的历史中搞循环,文学似乎已不打算向时代捐献任何有价值的命题了。究其因,我以为,是意识形态话语习惯、文学的传统任务和逻辑、小农思维方式在作祟。一个显著特点是,世界上最先进和最落后的思维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笔下,他往往会以最极端的方式谈宽容、以最感性的方式谈理性、以最土著的方式谈国际,以最乡下的方式谈时尚……做散文,和民间博客的创造力没法比,但还是固执地捏散文;做小说,网页上的新闻个案鲜活得让其惭愧,但还是埋头编小说……文学,文坛,似乎就是一帮人干着纯属这帮人的事。

记得有人诧异过:王开岭身上怎么似乎找不到文坛和专业的痕迹?他的选题、他的笔法、他的动态,你好象都没法归类,没法预测,也没法把他和别人轻易地“合并同类项”,他自由得好象从未进入过文坛一般。

在文学刊物上发东西却不被文学规定、身处一地域却几乎不受地域影响,他是怎么独立生长的呢?在王开岭的语汇里,有两个重要的词,一个叫“减法”,一个叫“越过”。在地域生存系统中他使用“减法”,在文学生存法则中他使用“越过”,他绕过既定的文学和拥挤的文坛,和最远的诗意乌托邦、和最紧迫的时代情势与矛盾直接对话——从而一下子把复杂给简单化了,把深邃给纯真化了。

王开岭在获得了这种纯真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与任何事物打交道,可直面十九世纪俄罗斯的群星璀璨、法兰西的狂热与理性、美利坚的精神纪念碑,也可突然扭头拜访孔子老聃及他们的春秋战国;可务虚于最缥缈的星空、形而上的哲思,也可突然凝视起最现实的环保、医患、慈善、住房……就像一个孩子,凭愿望突然指认感兴趣的东西,且懒得滞留,懒得炫耀,抛出最重要的发现后就迅速跑向下一站,不贪功,不居奇……

恢复文学的“业余”和表达的本能,跳出“专业”游戏的缠绕和常规命题的窠臼,我觉得这是王开岭之所以成为他自己的主因。事实也如此,在山东,王开岭除了极少个思想朋友外,几乎与文界无甚瓜葛,到北京后,他延续了这一习惯,几乎和整个文坛不打交道。不张望,不纠缠,不入圈,不联盟,他独立得干干净净,彻底的“业余”,我不知道这种生存风格是否奠定了一个独立思考者的底色,至少有关系吧。他来北京是应邀到央视新闻频道做栏目指导(从最早的《社会记录》到后来的《新闻会客厅》《24小时》),负责对每天即时的新闻事件做出精准的价值判断和“力所能及”的评论,这种转型也是让习惯书斋练功的人感到吃惊的。为了方便介绍,在很多场合,他干脆直称自己为一个电视新闻人,仿佛文学、艺术真的与他无关一样。把写作当作爱好和消遣,把思想视为正常的呼吸,他用这种方法使自己获得一种“文学局外人”的清醒和从容——事实上我觉得这样反而离真正的文学精神更近,离文坛生活更远。把自己送回去——回到一个人正常的生活位置,把文学送回去——回到文学最早出发的地方,他说文学不是生活的中央、而只是你头顶上的一颗星……他说一个人要努力还原真实,还原自我和世界的真实,要做一个精神正常和精神明亮的人,而不要追求非常态、非本能的唯美与深刻……他还说,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也别把文学和思想太当回事,为什么有些老作家越往后写得越好,就是把那些曾高高举起的东西放了下来……应该说,正是这些心得,确立了王开岭一个谦卑而诚实的思想写作者角色,与当下那些比嗓子和奖杯的明星写作者相比,他绕开了很多游戏和场合,显得寂静而隐蔽。

从山东到北京、从讲台到媒体,地点和职业的变化,对他写作的影响是显然的。用一个比喻,如果其视角在过去是使用了长焦镜头的话——比如《俄罗斯课本》《请想一想华盛顿》《战俘的荣誉》《是国家错了》《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等篇什,那么他现在的选题和表述则更像使用了广角镜头,更淋漓地描画民生现场感和人类整体性。像《大地伦理》《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人类如何消费星空》《现代人的江湖》《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等,都可明显觉出他强烈的民生视角和当代现场感。电视和新闻,无疑都鼓励他追求现场。

和很多读者一样,最初之时,我把王开岭仅仅视为了一个思想的力量型选手。记得上世纪末在济南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和另外一同事在闷潮的办公室里热烈谈论《激动的舌头》,多年未有的阅读快感,让我们热血沸腾,正如朋友所说:在一个多年未打扫的猪圈里,猛然吸到了生猛新鲜的空气。那时,我们把王开岭视为思想狙击手和精神战士的角色,其实现在看来,这不免有些短见,因为我们忽视了《蓝湖》《依据不足的热爱生活》《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看你》《有毒的情人》《当你老了,头白了》《谈谈墓地,谈谈生命》《爬满心墙的蔷薇》《精神明亮的人》《向儿童学习》等侧重于生命美学和心灵保洁意义上的东西。除了忧郁,他还明亮;除了锋利,他还温润;除了理性,他还唯美。

现在想来,从很早开始,王开岭文字中即有两组对等且同构的成分:唯美和思想,历史与当下,心灵与民生,批判与建构。单从某一时期的作品看,可能会有此消彼长的侧重,但拉长了看,整体上看,两种成分基本均衡且状态稳定。而且近些年,他的作品还呈现一个走势:即把以上所说的“思想和唯美”等两组元素合为一体,溶入每一文本、每一段落,而非像从前那样分属不同题材和篇目、气质泾渭分明。

这些年,开岭的表达明显变得从容甚至优裕,他自己也说,现在写得很少。一方面,这和他的另种表达——电视新闻操作有关,用他的话说,他每天都在职业领域大量释放能量,有了这个出口,流经文字闸门的就少了。另一方面,他开始自觉地追求“有限的表达”和“节制的表达”,用他的话说,在一个表达泛滥、耗纸成灾的时代,写得短、写得简,甚至写得少,对自己、对读者,都算一种美德。

在新版的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后记中,王开岭说,“我永远不会把文学当成职业来做,好东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爱情是业余时间里的事,老婆孩子也是业余时间里的事。”

王开岭用他所谓的一个人的散漫思想和业余生活,为我们贡献了“有限”却珍贵的精神命题和时代现场,他用他的“非文学”气质帮助了我们公认和既定的文学——尤其散文。

 

 

 
 
  • 标签:人生 
  •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素面(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4 21:13:34
    素面(游客)期待了好久的更新
    读过令心意澄清
    谢谢LZ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au(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4 23:47:31
    au(游客)想念乡下人。祝王先生好。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听风(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5 10:00:00
    听风(游客)《24小时》常看,好看!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开岭的粉(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8 4:08:55
    开岭的粉(游客)真好!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人间有真情(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9 23:36:06
    人间有真情(游客)人间有真情,中国有开岭。善良的人们有福了!你的《精神明亮的人》我已拜读过两遍,且案头置一本,床头置一本。阅读时那种感觉就一个字:真爽!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在人间(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4 6:52:00
    在人间(游客)刚拜读大著《精神明亮的人》,篇篇深邃、创见,这样的精致和份量胜过当今百本畅销书!感谢!!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华子(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19 7:10:56
    华子(游客)深深敬佩!!!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风起云涌(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12-20 2:12:58
    风起云涌(游客)开岭先生乃当代隐士,具有真正的大隐精神!致敬!
     
     
    Re:乡下人哪儿去了
    大象无形(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1-25 5:12:25
    大象无形(游客)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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