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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锦瑟 发表于 2010-3-22 18:26:00

这是我最该写一写的人,和最该写一写的地方。

03年四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受着约翰-克里斯朵夫幽魂的指使,去了一趟勃艮第。这么多年来,这个来自莱茵河畔的莽汉陪伴我挣扎着成长,而给了他生命的罗曼·罗兰,也便一直是黑暗中一缕微光。

在我大学的时代,几乎每个音乐青年都读过《克利斯朵夫》,如同他们在少儿时代都读过《傅雷家书》。我堪称那一代中毒最深的人。十卷长书,几乎每个片断都被我在不同时间反复读过,有些段落几乎背得下来。那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四册书上画满了各种颜色的道道,注满了不同年龄时段的不同感叹,有些截然相对。很多年,我甚至不知不觉地写着罗兰风格的中文。在美国读研的时候,我把学校图书馆中全部有关罗兰的书都读了一遍。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西方对他的评价,全不似他在中国的声名。傅雷曾把他捧为20世纪法兰西文学第一人,幸亏没被法国人听见。纪德鄙夷他“没有风格”、“不是文学”,莫洛亚根本不把他列入自己著的二十世纪法国作家介绍里,更多人指责他政治上的左倾,最凶狠的一个在承认他“可能是那个时代最博学的人”后,夹杂着愤怒与不屑攻击他“没有立场”、“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唯一一个正面评价来自与他同代的一位女评论家,她说:“我们爱他,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生活。”到法国以后,我更加发现,他的法兰西祖国早已将他忘记,书都已绝版,年轻一代的读者甚至已不再知道他的名字。一天,我终于淘到一本原版的《克利斯朵夫》,激动地打开后,竟然有一丝绝望——也许纪德是对的,能够想象么?中译本文字的灵秀竟更多来自于傅雷!

今天中国的年轻人有了远过于我那个时代的阅读机会,或许他们有着与西方类似的判断。但我仍身不由己地滞留在旧日的巢臼里,罗兰在中国最后的回响大概被圈在我内心的回音壁间。我无法因为文学上“没有风格”而藐视忘却他——“我们爱他,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生活”。至今,我还在收集所有罗兰的和有关罗兰的书籍,在我的书架上摆放着一排破旧而绝版的白皮Albin Michel。我并未、大概也不会再去读它们,但那是我年轻时代爱情、友谊、理想、信仰的见证。我知道,我仍未完全背弃它们,即便是在今天,在自问能否承受理想主义而不能给出答案的今天。

我是在理想主义的最后时光出发寻找罗兰的。罗兰本是我对欧洲了解的开始,他对法德民族性的刻画今天看来仍然精确入微。但在头两次到法国时,却没有时间去勃艮第。我本早早计划好了朝圣目的地:他的出生地克拉姆西(Clamecy)和卒地维孜莱(Vézelay),后者也是著名的罗曼风格教堂圣玛德琳(Ste. Madeleine)所在。可是一查火车,不通车!汽车,一日一班从奥克塞尔(Auxerre)出发。两次访问法国,每次也不过两天时间,这下罗兰这个结一直要熬到我到法国工作以后才得以解开——我选择在复活节时候朝圣。

四月的勃艮第,漫山遍野地盛开着嫩黄的油菜花,富有韵律地间隔着一片片绿色的草场和新翻过的红土地,牛羊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这样的故乡,罗兰在那本《心路历程》的回忆录中动情地描画过:

“蜜蜂哼鸣,耀眼的阳光下,脂溢纷香的杉林奏着庄严的音乐,小溪的欢跃和着黑白花奶牛咀嚼青草分明的节奏——一切都诱惑着我们。而我也像它们似的,觉着青草好像就在舌下。在我的掌间、耳缝里、鼻孔中,充溢着那质地、那气息、那味道:绿草哼鸣的交响、树脂、蜂蜜、金合欢、温润潮湿的泥土…”

泥土的气味飘进车窗,我驾着一辆租来的小巧的Smart,从巴黎途经古城桑斯和奥克塞尔,一路奔向他的故乡,沐浴在在金灿灿的幸福里,像春天刚刚出洞的一只田鼠,正要去访问少时的梦境,会见初恋的爱人。

故乡克拉姆西(Clamecy)

温和安宁的克拉姆西小镇,总共只有五千居民。机动车全部停在镇子周围,圈里是屈指可数的几条小街,很静,走在石板地上,鞋跟声敲得人心跳。街上保留着不少老房子,很多maison à colombage(一种木构架、泥土填充的典型的中世纪民居),有些大概好几百年旧了,古朽的棕木经脉裸露,仍然撑持着,废弃的矮门有时只有半人高。

(罗兰街角的老房子)

镇子早先由着船运发展起来的,现在的桥上还有纪念船运工的石像。Yonne河缓缓流过,慵懒的阳光晃在岸边松软的草地上,罗兰就在这里度过童年。但童年也并不总是明媚,五岁的他第一次目睹死亡,眼睁睁看着妹妹的头骤然垂下,就在这河边。

他的家离河不远,房子改造过了,还有住户。两层的小楼,构造歪歪斜斜的,还连着个好似传自中世纪的小塔楼,一看就是补补加加盖起来的。墙面没有粉刷,简单直白的土褐色,不好看。后门的一块牌子上记着他的生平,那条街也顺便以他命名了。他家前门被改造成了一个以他命名的博物馆,门侧一面水幕墙自二楼平台流下。

(罗兰家后门)

镇子很小,罗兰是这里最出名的人物,但也没有多少痕迹留下。博物馆关门,我百无聊赖,最后走进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哥拉》(Colas Breugnon),顺便和店老板聊天。问他为什么罗兰在法国如此默默无闻,答曰:因为左派嫌他太右,右派嫌他太左。

这也许是某类知识分子的宿命吧?头脑太清醒,情感又太热烈,在不同价值标准间踟蹰犹豫难以取舍,最后左右开弓四处树敌,这种倾向,赫尔岑也有。也许并非巧合,从托尔斯泰那里和玛尔维达·冯·梅森堡夫人(Malwida von Meysenburg)那里,罗兰间接地继承了赫尔岑的火种。(后者是赫尔岑的好友、其女儿的监护人与教师,也是罗兰青年时代的精神导师)。但他的失宠于祖国还不仅因此,这个深受浪漫主义音乐文学浸淫、对抽象比具象形式更倾心、对有机生命体比对正交坐标的分解组合更信仰的人,在精神上,较法兰西而更接近德意志。在他的一生中,法兰西与德意志、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文化与两种本能始终在相互较量。写作克里斯朵夫时的他已经意识到这种较量,但还远未达到和解——那要一直到晚年,维孜莱孤独凄凉的岁月里。

但遗忘也并非全部。纵观历史,人类的品味可谓反复无常。1999年,罗曼·罗兰协会在克拉姆西成立,对他的研究(尤其是他不为人知的晚年)开始悄悄地复兴,研讨会和出版物逐年增多,包括他的书籍的再版,也包括对他生平与作品的学术研究。协会的名称下是这样注解的:Mémoire et rencontres autour d’un grand Européen (围绕一个伟大的欧洲人的回忆与邂逅)。

一个欧洲人——这是对罗兰精确的概括。这复兴在某种程度上与社会与政治气候不可分,正如当年对他的忽视与之密切相关。每个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化气氛和与之相随的偏见,每一代的狭隘都有自己的历史根源。两次大战的瓦砾下,宏大叙事瓦解了,遍体鳞伤的欧洲已不能承担对英雄的怀念,也难以不怀偏见地理解热爱邻国文化。但当欧盟在政治经济上重建“欧洲”的时候,也许人们开始想知道,一个“欧洲人”能是什么样的。

有关罗兰协会及其出版物研讨会是几年后才得知的。而那个手握《哥拉》的朝圣客,却不无惆怅地迈出书店的门,回到maison à colombage狭小的包围中,呆望着头顶上一线窄窄的蓝天——

“我们爱他,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生活”,也许是整个那种生活都过去了吧?——不仅在中国,也在这里?

空气静得发脆。小巷院落内,缀满桃花的枝条无声地笑着、摇曳,寂如默片。几分钟世外…

圣马丁的钟鸣敲碎了这明净的映象。青春记忆的倒影、理想纯洁热烈的火光、浓缩于几分钟呆望的十几年的精神历程,都被这声音瞬间的波纹扰乱、推远,朝圣客醒过神来,是午时了。

顺声摸过去,一簇晚期哥特火焰迎面烧来,玫瑰窗被镂空的飞扶壁夹住。这是镇上最重要的教堂,当年花花公子弗朗索瓦一世跨进它时,忍不住说:“这儿有个精妙的陷阱。”但这个陷阱的内部,却是完整的法国盛期哥特,庄严理性,并不耽于装饰。教堂不大,在盛产宝贝的勃艮第算得不起眼。但里面有一个古老宁静的法国,那个安东纳德的法国,那个克利斯朵夫在惊奇中受到无限感动的“另一个法国”。我的罗兰就来自这“另一个法国”。孩童时的他必曾坐在周日的教堂中,如孩童时的克利斯朵夫,抓紧前排的椅背,被管风琴的声音迷住。

(圣马丁教堂西立面)

也许,这就是那个陷阱吧?——超越世俗的信仰。旧日理想主义的火如今退缩为烛光,奄奄一息的最后生涯中,避难于这石堂。

正午时分,烈日被挡在圣堂之外,石拱泛着青色,幽冥的光线投向祭坛顶端耶稣坚忍而柔顺的躯体。我坐在一间侧堂里,凝视着窗下一束百合。窗是罗曼时代留下的一弯小洞,从厚厚的石墙中伸来援救之手,那里微光清唱一首圣咏,空气粒粒轻碰,我看到安东纳德死前的微笑。

(圣马丁教堂中殿)

卒地维孜莱(Vézelay)

维孜莱曾是个圣地。传说圣女玛丽-玛德琳在耶稣死后漂流到到普罗旺斯,在一个山洞内忏悔多年,死后遗骨被秘密转移到维孜莱。十到十二世纪间这里是著名的朝圣地,光1120年的一场大火,就一古脑烧死了上千名朝圣客。1146年的复活节,圣伯尔纳(St. Bernard) 在此演讲,鼓吹第二次十字军东征。那是在山下的圣十字祈祷堂(Chapelle Sainte Croix),如今一间极端破败的土屋。

(圣伯尔纳鼓动十字军东征)

857年后的复活节,我来到维孜莱。车还在远处,已经望见那个小山头和圣玛德琳教堂。从任何一方来的朝圣客都会一眼望见圣玛德琳,阳光下金黄的她王冠般卡在绿色的山头上。今天的维孜莱小到只剩五百人,虽然是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也无望当年熙攘繁华之项背。整个镇子只有一条街,大概不过200米长,直上尽头是圣玛德琳教堂。

(远眺圣玛德琳)

我在一个明媚的下午走上那条小街。路开始不久的的右侧有一座两层的小楼,院墙外的石牌告诉我,1944年12月30日,罗曼·罗兰卒于此处。他没有看到法国的自由,自三十年代起,他已被法国文化界孤立,37年他移居此处。为什么选择维孜莱,我不知道,也许他已明白余生不多,希望贴近勃艮第的土壤,但为什么不是故乡克拉姆西?

(罗曼·罗兰在维孜莱的家)

他的晚年与世隔绝。很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在最后那些年里,他最亲密的朋友竟是诗人保罗·克洛岱尔!——青年时代几乎势不两立的人,在高堂破损的廊柱下,在生命最后幽冥的烛光里,相互认出了。2005年,伽以玛出版社(Gallimard)出版了《克洛岱尔与罗兰——失而复得的友谊》(《Claudel, Rolland:Une amitié perdue et retrouvée》),引言是这样的:“保罗·克洛岱尔和罗曼·罗兰,一切都把他们分开: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哲学,不同的政治观念,甚至文学上不同的方式。前者首先是诗人,形式的创造者,而后者是小说家,安静地忠实于他所继承的传统。但仍然… 在半个世纪的隔阂与相互误解之后,他们重新相遇,惊喜地发现二人竟如此贴近,他们对存在、对事物的见解竟是手足般的统一。唯有一个裂缝不能弥合:尽管两人都渗透着宗教精神,都经常阅读《圣经》和创始教父们的著作,尽管克洛岱尔不懈地努力,罗兰最后仍滞留在‘最后一扇大门的台阶处’---他没有接受圣礼。尽管如此,这最后一块羁石不仅远未阻碍他们的对话,反而为他们的交流一点点添加了养料。 ”  
 
罗兰在“最后一扇大门的台阶处”却步——因为信不是一个(时间中的)事件,一切信仰的片刻,都在世界之外。这个超度的门槛是否会跨过,最关键的刹那不在我们。但不管跨与否,此时的罗兰已完全被宗教浸淫。那个挣扎了一生的人,那个“未及阅读尼采便已懂得他”的梦想少年,那个以死托生、变形为克利斯朵夫的奥里维,最终又回归了安东纳德——那是他虔诚的天主教徒的母亲。生命绕了一个圈,斯宾诺莎和托尔斯泰混合到了一起。他终于在古老的圣玛德琳脚下睡去——“那是山坡上宁静的黄昏”。

(罗兰晚年于维孜莱家中)

宗教衰微的时代,永恒价值被颠覆。从少年时代痛苦地发现失去信仰起,罗兰都在以各种方式试图修复与永恒的关系。而这种寻找,不仅存在于人的内心,也反映在信仰的外在物质形式上——圣玛德琳教堂本身的生命历程,也见证着这样从繁荣、衰落、奄奄一息,而后又在另外的意识形态基石上被修复的过程。

圣玛德琳本是个修道院,十三世纪普罗旺斯传出口风,说圣女的遗骨并未转移到维孜莱,后经教皇诏书核实,自此院道中落,维孜莱也没了旅游收入。冷清了五百年后,大革命的尖刀利斧劈来,砸碎了彩窗,砍掉了圣徒雕像的头,修道院的其它建筑都被摧毁,只留下了教堂。而即便是这教堂,我们今日所见亦非昔日形象。除却风雨的蚀刻、革命的残掠、无心年月随便的添加缝补和不当使用,有心的保护亦有意无意地涂抹修改她昔日的容颜。19世纪上半叶,革命浪漫主义烈焰已尽,怀旧复古的浪漫主义之火则慢慢烧起来,政治上保守的“修复”时期(La restauration),古迹修复之风也大盛。进入七月王朝,浪漫主义者梅里美接任历史纪念物委员会主任后,把维修的重任委以志同道合的好友、建筑师维奥莱-勒-杜克。这两位杰出人物均不信教,在他们眼中,古代宗教建筑是法兰西民族的艺术瑰宝,而非信仰的寄托、心灵的栖息之所,“修复”一词从而从宗教信仰移枝,嫁木于民族国家的历史里。维奥莱-勒-杜克有着渊博的知识,却也有着艺术家驰骋的想象和完美主义者不折不挠的信念,他把不符合罗曼建筑标准的许多后期附加物拆除,并全盘重做了西立面Tympanum(罗曼与哥特教堂正入口门上方刻有主题雕塑的部位)上最后的审判的雕塑,给后人留下了一部过于完美理性的罗曼作品。这样的大刀阔斧,无怪乎会受到众多文物保护者的指责。但何为真实,何为历史,如何保存历史,何为美,这些都是太复杂的问题。毕竟,“修复”本身就映照着我们时代的人类处境:永恒不再,便以史代经。对于古人,世俗世界的风貌尽可变迁,而庙宇殿堂本身所代表的信仰核心仍超越时间,毫发无损。只有对于时时为乡愁萦绕的我们,如何“修复”才成为一个问题,并纠缠于无穷无尽的“本真”诠释里。

(圣玛德琳西立面)

今天,当我们跨入圣玛德琳的大门,看到的很大程度上是维奥莱-勒-杜克的作品。它庄严质朴,规则完整,摈弃了任何多余之物,只有中殿两侧劫后余生的柱头雕塑泛出与这简洁理性略不合拍的热烈奇诡。那些柱头各不相同,有呲牙咧嘴的怪兽,也有敦实地矮人上演一幕幕圣经故事,好像幽远的罗曼时代余光闪烁,深埋的信仰欲言又止。中殿,饰有淡棕色条纹罗曼半圆拱层层叠进,推向尽头哥特式的唱诗班与祭坛。那条纹是圣玛德琳的标志,带有一点点托斯卡纳的气质,但花岗岩粗砺的质地却明白地讲诉古老的法兰西。四点钟光景,满堂流光倾泻。

(圣玛德琳中殿)

维孜莱也有些未经维奥莱-勒-杜克触及的古迹,它们往往有着更丰富的历史沉积层,山脚下库尔(Cure)河边圣父小镇(Saint Père sous Vézelay)上的圣母教堂便是一个。这个建于13世纪的哥特产物,未经修复者理性的修剪,便处处透出自发率真的凌乱,身上打着众多时代不同的补丁,虽在立面彩窗布局上竭力模仿圣玛德琳,却带足了勃艮第别具一格的妖气。入口回廊(vestibule)全然是个镂空的亭子,傍晚的霞光下如一圈镶金的蕾丝花边。

勃艮第盛产那些不规则的作品,哥特理性在这里几乎无人问津。直到十五世纪末,勃艮第与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都比与法兰西在政治上更为亲密,公爵是法王最大的对头之一,甚至贞德也死于他们的出卖。曾经,他们不是法国。但如同许多后期归化的法兰西领土,如阿尔萨斯,甚至尼斯,土地上的人民很快成为最为自豪的法兰西人。你不禁疑惑,这是怎样强大的文化魅力,使得人们这样义无反顾地投奔它。

然而投奔它的还不止是这块土地的居民。95年,大提琴家罗斯特罗波维奇选择在圣玛德琳录制全套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并拍成了电影。“多少年来,我幻想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走进这样一个教堂,完成巴赫的录制…” 在录制第二组曲之前,老罗绕着圣玛德琳一圈一圈地走。那是深秋的傍晚,鸟倦归巢,太阳已经落山,远处山谷泛着最后一抹淡淡的红光。“我们上学的时候被告知一切都是物质的。但多么显然,物质的东西总归要朽坏,而伟大的精神作品却永远伴随我们…”

那是巴赫的音乐,但也是圣玛德琳的那些经过历代贴贴补补的石头,那些充满奇思异想的柱头,原始的不和比例与透视的雕像,那些技术上不甚完满、但更直接袒露精神性的古代艺术,那些历经火灾与革命毁坏、遭受时代审美唾弃而又被寻回、隐忍着捱过众多有意无意的摧残的罗曼石拱…

复活节的夜晚,圣玛德琳前厅(vestibule)的篝火照亮了Tympanum上的耶稣,那是一幅十二世纪的石刻,描述耶稣升天和圣灵降临的场景。沉重的罗曼遗迹穿越时代尖锐地插过来,人的姿态生硬、衣褶笔直,但是无比真诚。不似最后审判中耶稣左手掌心一翻就将无数生灵掀入地狱,这里耶稣双手都上托,他正嘱咐使徒们要向世代全体的人传福音。这本是幸福的画面,但罗曼时代的技艺与心情却是另一番,这些跌撞地闯过千年的石头带着一种原初的苦痛,在噼啪的篝火中闪烁。修女们身着白衣,手执蜡烛,齐诵圣咏。我挤在前厅西北角的楼梯上,在一片星点中理解了那些石头传达的苦痛,因为福音还没有传到。

(圣玛德琳前厅的tympanum)

圣咏完毕,在耶稣宽大的衣褶下,修女们缓缓流入大门,烛火与白袍如夜航船下顺流而走的星辰月光,空留篝火的余烬在门外噼啪。我尾随而入,内心同是渴望与疑惑。

就在这个前厅,老罗录制了巴赫的第一组曲。就在那扇门背后的管风琴旁,他说:“和声出去旅行,不断地转换,好像对应着我们内心的一个个牵扯,朋友、爱、世代更迭…每个都有不同的时值,相互交叠,最后回到家…”

晚年的罗兰亦时常弹奏巴赫。克里斯朵夫已远去,“即将来到的日子”在野蛮的战火中凝缩为一个坚硬的不动点,尽管青春生命爆发的乐观已经萎缩,尽管并未跨过形式的最后门槛,罗兰仍挣扎着找回了信仰。

多年后,当我写下这些文字,当我在回忆的水中重瞥见维孜莱的映像、重走上那条短暂而无尽的路,也隐约能够辨认出当年不能辨认的光亮——那闪烁的篝火上方的光亮。和罗兰一样,我虽不能跨入那门槛,却大致回到了家,我终于理解他何故选择维孜莱终老。我旅行已久,内心的和声牵扯、变换、在不和谐中挣扎已久,竟在对旧时盲目朝圣的回忆中,惊觉回到了家。

(全文已于去年12月刊于某杂志)

  • 标签:欧洲 法国 罗曼艺术 
  •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幽篁(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22 23:42:40

    幽篁(游客)写得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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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晦明风雨(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23 12:40:08

    晦明风雨(游客)有种看电影的感觉,一幅又一幅美丽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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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Little Star(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25 12:56:57

    Little Star(游客)是我曾经的梦,在成长中,枕边就有一本罗曼.罗兰的书,就那么反复读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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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云归(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25 20:58:34

    云归(游客)读到了《克利斯朵夫》中没有读到的许许多多。
    锦瑟图文并茂的述说,给我的感觉胜过当年读《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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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吹笛在湖北发表评论于2010-3-25 21:24:43

    吹笛在湖北这是一场多么美好的游历:在勃艮第的大街小巷里、在窗楞屋檐下,借着看和触觉,行走在自己的经历中,从远远的青年时代中走到当下的中年况味——

    也许是整个那种生活都过去了吧?——不仅在中国,也在这里?“我们爱他,因为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shenrui(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26 2:31:31

    shenrui(游客)《约翰·克里斯多夫》是我带到美国来的三部书之一。

    谢谢你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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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锦瑟发表评论于2010-3-26 2:50:02

    锦瑟谢谢诸位与我同样热爱罗兰的朋友。
    Re:罗曼·罗兰的勃艮第

    闫信(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3-29 0:49:13

    闫信(游客)同为《傅雷家书》—《约翰·克里斯多夫》系列读者,谢谢这样的文字,读来很解渴。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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