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汀州(今福建长汀)城里的一座大宅院。从它楼台亭阁的布局、规模,可以显出当年的荣华。但从门窗的损落和庭院草木的凋零,可以看出这屋子的主人在自然界的严冬到来之前,就开始了人间的严冬了。
主人原是一位富商,父子俩在江西赣州做生意。这几年来,赣州战事不断,元军几进几出。来不及逃走的父子俩,不幸死于战乱,铺子也被烧了,只丢下些孤儿寡妇在家乡。偌大一座院落,空荡荡的,没有很好照管,不到一年,就成了一副破落样子了。去年十一月,文天祥移军汀州的时候,汀州城里没有更宽敞的府第,汀州守将黄去疾,就建议他把督府立在这所大院里。
这是景炎二年正月初的一个深夜。寒风在夜空中呼啸着,猛烈地推搡着门窗。屋里生着木炭火。都是些劣质木炭,没烧成的炭木头,冒着浓浓的黑烟。黑烟在屋里弥漫着,发出浓烈的呛人的气味。让人咳嗽不止,涕泪俱流。坐在桌案边的文天祥受不住了,忙起身推开一扇窗户。冷风见隙扑了进来,将屋里的烟,吹得更是黑烟翻滚了。桌上的那盏油灯,哪经得住风的狂虐,“卟”
的一下,熄灭了。正在生火的亲随夏仲,忙摸黑走过来将窗户关好。
“老爷,外面刮大风,屋里的烟,是出不去的。等小的将炭架好了,现明火了,就没烟了。”夏仲这么说着,才又忙着到炭火盆边来料理。
文天祥默然无声地在桌边站着,心里还在想着夏仲的话。可不是,既然窗外有大风,窗子一开,烟又怎能出得去呢?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好一个学富五车的状元郎呀,怎么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呢?倒是夏仲明白。这使他心头浮动着一种淡淡的不安。陡然之间,他想起《论语•子路第十三》中的一段话:“樊迟请学稼。
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先师孔老夫子回答是坦然而毫无愧意的。他老先生说得何其对呀:“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这些吹火之类的事,本来就是夏仲他们去做的,又何须明白呢?这么想着,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案边,等待着夏仲将炭火烧着,将灯点亮。
当他几案上的纸墨上罩着一圈红黄色的灯影的时候,屋子里的烟雾也渐渐淡了,成了白灰色了,也不那么呛人了。果然,那炭火盆中,已经袅起几丝红红的火焰。
“老爷,你该歇息了吧?”侍候一旁的夏仲这么问。
文天祥说:“火已着了,屋子里也暖和了,你也累了,且先去歇息。我还要等杜浒回来哩。”
是的,文天祥是在等着杜浒的情报。一件十分紧急的事,正等着他带回确切的信息。这使他又想起了刚才想到的《论语》中的那段话。不过,其意义就大不一般了。他在咀嚼那礼、义、信三字。如今的人心大变,正是与这三个字大有关系的呀!想到这里,他脑海里陡然闪电般地闪过“忠君爱民”四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是不便,也是不愿去想那个“上”字。他只愿现在尚幼的端宗皇帝健康成长,让大宋的中兴事业旭日中升。然而,不顺的事又太多了。事情常常出在“人心大变”这四个字上。
“叛逆者太多呀!”他重重地发出这样一声叹息。
自移军汀州这三个来月来,恰逢扬州陷落之后阿术被召回大都,接着忽必烈的后院起火,他的侄儿、蒙哥的四子昔里吉谋反作乱。为了镇压内部的叛乱,忽必烈不得不分散兵力以对付。之后,伯颜也被召回去征讨叛军。这相应给了南面军事上一个缓和的空间。文天祥正是在陈宜中风声鹤唳地南逃的时候,抓住这一缓和空间,在江西境内,展开了强有力的军事行动,并有振奋人心的战绩。他派往石城的部将赵时赏和赵孟荣,一举收复了石城北面的宁都。而屯军在瑞金的部将吴浚,收复了赣州东面的雩都(今于都县)。于是声威大振,江西境内爱国志士刘洙、萧明哲、陈子敬等人,分别起兵来投奔文天祥。正当文天祥想趁机收复赣州的时候,元军南方的军事布署业已调整,将锋芒指向闽、广,随着兴化的失落,南剑州的投降,弄得整个福建省人心浮动不安。一些卖国求荣的人,都在悄悄思谋如何献城投降。这股投降的冷风近日也刮到汀州来了,使他不能不格外警惕起来,火速派最为得力的助手杜浒前去把情况摸清楚。
“不久前才遇上了一个拱手献出南剑州的王积翁,而今又要出一个黄去疾不成?”他正在脑子里这么思虑着,突然感到屋里有一股风,是门开了扑进来的风。心里不由一阵高兴,以为是杜浒回来了。举目一看,进来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瘦老太太。这是房主阿婆。
“老人家,还没睡?”他这么关切地问。
颤巍巍的老人慈祥地笑着,走到桌案边,将一个枯荷叶小包摆在案上,说:“文大人,你太劳累了,还在熬夜。我给你煨了几个山芋,做宵夜吧!”
看着眼前这个满面皱纹、瘦骨伶仃的老人,和从枯茶荷包里滚出来的几个香喷喷的小山芋,文天祥眼睛潮润了。他默默地拿起一颗,还滚烫烫的。他放在手里轻轻搓揉着,连整个心都热了。
“老妈妈,你待我太好了,就像我的老妈妈。”他这么嗫嚅着。
“文大人倒客气起来了。几个小山芋,算得什么?不是世界乱成这副样子,就是用山珍海味请你文大人来这穷山城,也是难得请来你的呀。家里穷了,拿不出好东西了,就几个山芋,实在不成意思。”
老人激情地这么说着,一边颠颠簸簸地走了。
看着老人的背影,他禁不住地热泪双流。从这个瘦小的背影,他很自然地想起自己母亲曾老夫人。心里想,她老人家是不是也是这么瘦小了?是不是也是变得这么瘦骨伶仃了?自德?元年四月初一辞母抛妻进京勤王以来,有两年没见到自己的母亲,没见到妻儿子女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个都有爱母恋妻怜子之情,何况他文天祥是一个重情的人。虽是戎马倥偬,虽是跋涉艰险,他的母亲和妻儿,仍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扬州脱险,逃往通州的途中,有一天落宿在一家荒村小店。半夜里,在潇潇的风雨声中,他陡然醒了过来。只觉得脸颊上滚动着泪珠,脑海里还清晰地记得刚才与家人团聚的情景。他的母亲、妻儿们,都在一起,为他的归来,悲喜交加。他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瘦了,可母亲却说他瘦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也哭了,哭得很伤心。于是便醒来了。回忆着梦里的情景,他躺在铺上,吟出一首《忆太夫人》的诗:
三生命孤苦,万里路酸辛。屡险不一险,无身复有身。
不忘圣天子,几负太夫人!定省今休处?新来梦寐频。
他很珍惜这首诗,每当想念母亲的时候,总要默诵这首诗。
此刻,他在屋里踱着,又默诵起那首忆母亲的诗。诵着诵着,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这时,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听出来了,是杜浒回来了。他总算回来了。从那脚步的钝浊和沉重,他明白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
果然,门被推开了,壮实剽悍的杜浒,裹着一股冷风,气急败坏地闯进屋里来。他双手抱拳,朝文天祥拱了拱,算是施了礼。劈头就骂骂咧咧地说:
“这个该杀的黄去疾,竟敢当卖国贼了!”
文天祥心里陡然变沉重感,说:“这么说来,传闻属实?”
杜浒气哼哼地说:“何只属实,据细探,黄去疾派到元营联络的人,已是几进几出了。现在黄去疾正忙着紧急调集兵力,要将他的部队全部悄悄调进城来,调部队进城是什么企图?这明显不是对付敌人,而是拥兵异志呀,是用来威逼你文大人的!”
杜浒没有说错,文天祥也意识到这一点。黄去疾这么做,无非是要逼他文天祥也降。这样既可以为他的投降扫除阻力;也可以向元邀功。黄去疾怎能不清楚他文大人的价值?把个文大人拉了过去,是可以大大加大他加官进爵的砝码的呀!文天祥在屋子里踱着,心里愤愤地想:原来是元人逼他投降,不投降就想方设法捉拿他。如今是自己营垒里的叛徒要逼他降。还准备着兵力,不投降,也要捉拿他投降。难道我文天祥就是被捉拿的命么?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脑海里突兀浮现一件事。那是他刚到汀州时的一件事。一天,他的督府里来了一位陌生人,开口闭口要见文状元。门官问他有什事?他说:“你只管报,就说福州的林秀才要见文状元。”门官心想,你一个秀才算什么角色,说要见就要见?便道:“林秀才,你总该说个事嘛!”他说:“我就是要看看他,看他是不是和我一般模样。”门官细瞅着他,心想,这位秀才倒也长得高高大大,面部也是丰丰满满的。不过,那风采岂能跟文大人比?自然,他不敢当着面这么说。就说:“这我就不好去通报了。”林秀才一听急了,说:“你敢不去通报?告诉你,我是你家大人的恩人!”门官听罢,吓着了,搞不清这秀才的深浅,只得慌忙去通报。文天祥听说来了个姓林的秀才,还说是自己的恩人,一时竟糊涂了。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想不起什么时候受恩过一位林秀才。他想到近年来历了不少艰辛,于自己不经意时,有人暗中相助过,或许也是有的。所以他想,既然人家来了,就该以礼待之,便说:“快快请他进来!”林秀才见了文天祥,立时呆了。被文天祥的气质、威严给慑住了。他的那副伶牙俐齿也变笨了,竟慌得话都说不出来。文天祥见了这位第一次谋面的林秀才,也大感惊异,惊异这人的模样怎么有点熟悉。是文天祥一句“请问恩人高姓大名”的问话,才引出林秀才一篇滔滔的叙述。那林秀才说:“学生林元龙,是专程来瞻仰文大人的风采的,岂敢以恩人自称?是迫于门官的阻止,才这么胡言乱语的。”文天祥说:“秀才不必客气。既言恩人,必事出有因。只是天祥经历复杂,常有疏忽,请秀才给予提示,以开茅塞。”林元龙笑着说:“那只是糊涂的元军的一次糊涂的撮合。”
文天祥听了,更觉奇怪了,问:“怎又是元军的撮合了呢?”林元龙说:“去年三月四日,我走在去无锡的路上,突然来了一队元军,将我五花大绑。我问为什抓我?他们指着一张画图说:你年正四十,头戴斗笠,身着长袍,模样跟这图上的文天祥一般无二,不抓你抓谁呀?就这样,我被当成了你文大人,被带到京口,经那里的见过大人的元人辨验,认定我不是文大人,才放了回来。这次听说文大人来到福建,出于仰慕。才追来求见大人的。这不是元军的糊涂吗?”文天祥听吧,哈哈大笑,说:“果然是恩人来了!”林元龙惶恐地说:“学生实在胡言了,请大人恕罪。”文天祥说:“去年三月,我正在那一带逃难,我之所以免于遭难,不就是林秀才替了吗,这是实实在在的恩人嘛,怎是胡言呢?今天,就该我好好面谢了!不妨赠诗一首,以记其趣。”林秀才高兴地说:“能得大人的诗,真是三生有幸啊!”于是,文天祥当即吟诗道:
画影图形正扑风,书生薄命入罝中。
胡儿一似冬烘眼,错认颜标作鲁公。
这件事的回忆,使文天祥感慨系之。想到元人尚且不能抓到他,现在,岂能让叛徒抓到呢?他在屋里踱着,细细思考对策。
好一阵,才突然问:
“你估计黄去疾有多少人马?”
杜浒答道:“从他进城部队的架势看,兵马不算少。加之他是这汀州的守将,是直接指挥部队的,兵力估计在万人以上。”
文天祥点了点头,同意这种估计。他想,自己的兵力,都分散在各战场,留在汀州的,只有杜浒率领的、从温州一带招募的三千新军。这支部队中大都是来自败散的淮军和原文天祥的江西义军,有一定的军事素质。再加上杜浒的得法管训,倒是一支战斗力比较强的部队。与黄去疾的部队比较而言,虽在人数上相差悬殊,但在抗击上,倒是难分伯仲的,他没有惧怕的必要。只是真要动起武来,必有伤亡。当务之急,是要全力抗击元军,他不能拿杜浒苦心经营起的这支部队去作无谓的牺牲。他是痛恨投降的,也痛恨要带着部队投降的黄去疾。他也恨不得杀掉这个软骨头的黄去疾。但是,在眼下,要他拿部队去跟黄去疾拼,他觉得是得不偿失,那样,只会助长敌人的气焰。怎么办?怎么办呢?他突然停在桌案边,昂头对杜浒说:
“我们走吧。”
杜浒紧蹙的浓眉松开了,叹息似地说:“如今只能这样了。
只是去哪里?”
文天祥说:“御驾既然南下,我们自然也向南边移。为着经略江西,不能太远,就移兵漳州(今福建龙溪)吧!”
杜浒觉得这个方案很好,说:“移兵漳州,对收复赣州的计划没有妨碍,我们可以从会昌的方向加强联络。”
文天祥说:“我也正是这么考虑的。事不宜迟,明晨就行动吧!”
杜浒说:“好,我就去安排。文大人,你先歇歇吧!”
文天祥关切地说:“你比我更累,你也该歇歇呀!”
移兵漳州之后没几天,文天祥派往江西收复雩州的部将吴浚,竟受黄去疾的拉拢,跟随着他一道投降了元军。而此刻,文天祥还在漳州静候着吴浚的归来。他将在这里,聚会收复宁都的部将赵孟荣和收复雩州的吴浚。赵孟荣是在前几天就及时赶到了的,而吴浚却迟迟未到。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晌午,披一身雨水的吴浚,意外地出现在文天祥面前。见他刚从外地归来,又是满副辛劳模样,素来不拘官场形式的文天祥,没有计较这未加通报就贸然闯入的莽撞行为,反十分客气地接待。一边着亲随夏仲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吴浚换下身上的湿衣;一边热情地说:
“吴将军一路辛苦了!”
吴浚见文天祥如此热情,颇有点洋洋得意。说:“只不过赶了点路,浇了点雨,也算不了辛苦。何况漳州较之汀州暖和多了!”
的确,这漳州虽也冷风阵阵,阴雨绵绵,却并没有感到怎样的寒冷,也不用烤火。
“那就好。部队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了?”文天祥关心地问。
其实吴浚已将部队拉到汀州了,但他不敢实说,便支吾道:
“部队嘛,还在路上哩。”
文天祥不满意这过于笼统的回答,问道:“在路上?到什么地方了?”
吴浚胡诌道:“怕是过了会昌,要到武平了吧。”
一听,文天祥就知道这是假话。吴浚不知道赵孟荣的部队在会昌,更不知道在一个时辰前,会昌来的信使才报告会昌没有军队活动的情况。偌大的一支部队经过,他们能不知道吗?文天祥开始警觉了。他觉得吴浚此来别有所图,不可轻信。便道:
“吴将军打算把部队驻在何处?”
吴浚说:“自然是到漳州呀。”
文天祥说:“既来漳州,吴将军又何须率先而来呢?”
吴浚说:“末将怕文大人盼望心切,才快马驰来,一则先给报个信;二则也有些话儿陪大人说说。”
文天祥越发感到这话蹊跷了,哪有丢下一支行军的大军,独个儿赶来陪主帅说话的道理?他想细探一个究竟,不露声色地说:“吴将军这番盛意,本官感谢了。只是带兵事大,离队太久,恐有不便,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现在就说说,也好赶回部队的好。”
吴浚哪想在这里久留,只求快快将黄去疾交待的话说了,好早早离去。原只道难于启齿。现在好了,文大人给了他话由,他好说话了。便道:“文大人,一路之上,末将得到了不少的消息。
形势实在对我们不妙呀!”
马脚到底露出来了。文天祥心里这么想。但他未露声色,只显出惊讶状,问:“是吗?怎么个不妙呀?”
吴浚见文天祥一副认真样子,心想这该是自己进言的机会了,说道:“正是为着向大人禀报,末将才快马赶来。听说黄去疾将军已投降了,元军进了汀州之后,又很快将原来我军的驻地瑞金占领了,原来收复的雩州又岌岌可危。而福建的南剑州、福州、泉州等重要城市,已早落敌手。现在的漳州,几成孤岛。江西境内的元将塔出和吕师夔、李恒正率大兵向南边压了过来,看来我们在江西将无立足之地。如果朝广东跑吧,元将阿喇罕、董文炳、唆都、忙兀台正率水师进军广东,而他们的行都元帅府也在不久前到了广东,广东循州(今龙川县)的知府刘兴、梅州的知府钱荣之,都献城投降了。这么一来,我们的活动余地就越来越小了。”
听了这番话,文天祥心里明白这个吴浚此来的真正意图了。
他非常生气。对于他文天祥来说,没有什么比叛降更令他痛恨的了。为了让吴浚把自己的底子全兜出来,他强忍住气,淡淡地说:
“喔,叫你这么一说,是毫无出路了?”
吴浚对文天祥的冷淡态度也有了警觉,情绪也放低了,说:
“末将所说的情况是无半点虚假的,出路如何,就看大人明断了。”
文天祥心想,这吴浚倒也有他的狡狯,竟将底子抓住不兜,要让我自己来说穿。他自然不会上这个当。便说:“吴将军,情况是你了解来的,也是你说的,你一定会有对付的办法的。本官是想听听你的主意。”
吴浚绕不过文天祥,他没法不把话说穿。便说:“末将武夫一个,这么复杂的局面,那能拿出什么主意?倒是黄去疾将军给我提了个醒,眼下还有一条阳关道。”
文天祥故作惊讶地说:“阳关道?在哪儿?”
吴浚说:“跟着黄将军走呀!”
文天祥满脸惊奇状,说:“黄将军?跟黄去疾走?怎么走?投降?”
吴浚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文天祥摇摇头,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说:“投降能那么容易?你吴浚能代表元军?你说了就作数?”
吴浚以为文天祥动心了,就说:“末将何等人,怎能说了算,这是黄将军要末将来跟大人说的呀!”
文天祥见吴浚的叛徒面貌已露,便下了除掉这个下作坯的决心。说:“你的几千部下愿意吗?”
吴浚说:“谁不愿走阳关道?他们在瑞金就换了元军的旗帜了!”
文天祥咬了咬牙,静静地说:“本官做起来就没有你方便了,这里的杜浒将军,和刚从宁都过来的赵孟荣将军,能不能同意还难说,怎么样,本官把他们叫来,你跟他们谈谈吧!”
吴浚一听高兴了。他没想到劝说文天祥投降会这么容易。都说文天祥如何如何坚强,全是扯他娘的鸡巴蛋!谁不怕死?人到屋檐下,谁个不低头?他文天祥不也是肉长的吗?不也是二十四根肋巴骨吗?不照样要求活命!不同的是嘴皮子说得漂亮点。他说:
“也好,末将跟他们说说吧!”
当下,文天祥着人去请来了杜浒和赵孟荣。当杜、赵两将军走进厅堂的时候,吴浚欢喜异常,迎上去说:
“两位将军来得正好,正有要事商量哩。”
杜浒是个直性人,吼着嗓门说:“什么要事呀,我听文大人的。”
文天祥说:“你们先静心听听他的话吧。”
吴浚产生错觉,以为是文天祥对他的支持,便也无所顾忌,乐呵呵地说:“刚才,我跟文大人说了,当前元军攻势猛烈,我们无出路可言。根据这种情况,我们只能走黄去疾将军的路了。”
这话还没落音,杜浒就跳将起来,吼道:“姓吴的,你这狗杂种,安的什么心,想要我等当叛徒不成?”
赵孟荣也怒气冲冲地说:“你是放的什么屁?我们正在合力抗元,你却要走什么黄去疾的路。那是什么路?是一条叛逃的绝路!”
被骂得满脸发紫的吴浚,强辩道:“这怎叫叛逃?这是没路可走逼的呀!我也是一番好心,是想不让大家尽往死路上走,才向文大人建的议。文大人自有公论。”
杜浒听罢,更是火冒三丈。怒道:“你这家伙,竟敢侮辱文大人。文大人高扬抗元的大旗,顶天立地,浩气凌云,举国上下,尽人皆知,岂能容你的投降建议!你真是罪该万死呀!”
听到一个“死”字,吴浚差点吓昏了。他哭丧着脸,对文天祥说:“文大人,你给我作主呀!”
文天祥仍然十分平静。说:“你说要投降,现在让大家来公论,这就是要大家来作主嘛。看将军们怎么公断吧!”
赵孟荣说:“文大人是从来不容投降叛变的败类的。该怎么处置早有先例。按惯例办就是。”
杜浒说:“那就推出去斩了吧!”
吴浚顿时瘫跪在地上,哀求道:“文大人,饶了小人吧!小的错了,不该起歪念,从今往后,我再不敢了!”
这时,文天祥亮眼圆瞪,喝道:“你这个败类,已将我的几千兵丁,交给了敌人。有了今天,还有什么往后。来人,把这败类拉出去斩了!”
这喝声刚落,一队威武的刀斧手拥了进来,将个滚圆的吴浚扭了出去。不一会,刀斧手回来报道:已在门外斩首示众。
对吴浚的投降叛变,虽给予了严惩,但他送给元军的几千人马,却是难以收回的。这个大损失直接影响着文天祥的收复赣州的军事行动。兵力减少了,必胜的可能性也就减少了。为此,杜浒和赵孟荣两位将军把叛徒恨得要死,觉得杀了那个可耻的吴浚仍不解恨,都主张去打新叛变的梅州知府钱荣之。文天祥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一则可以惩罚叛徒,给那些动摇分子一个严厉的警示;二则可以壮军威,扩大兵力,鼓舞士气。
于是,文天祥在杜浒、赵孟荣的辅佐下,亲率大军,趁着南方暖和的三月好天气,骤然扑向梅州城。据守梅州的元军不多,主要是才投降不久的钱荣之的人马。这都是些乡军,本来战斗力就不强。加上投敌也非所有官兵的心愿。其中不少对文天祥早存敬畏。一听文天祥打来了,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畏战心理,斗志不振。而杜浒和赵孟荣的部队,有了在江西打过胜仗的经历,士气不同寻常,杀得十分英勇。钱荣之一看这种阵势,知道久战必然吃亏,很快就督促部队退走了。文天祥也就一举收复了一度失去的梅州城。
文天祥率领着胜利之师开进梅州城的这一天,正好是入春以来最好的一个晴天。梅州城里,阳光普照,满城嫩绿的树木,都闪着幽幽的亮光。把叛徒打走了,又回到了大宋的怀抱,全城的老百姓,无不喜气洋洋,都拥上街头夹道相迎。脱下了棉夹衫,换上紫色衤阑衫的文天祥,骑在高头大马上,神采奕奕,气宇轩昂。梅州城里的读书人,久闻文状元的大名,也听说过他慑人的风采,现在得以亲见,觉得比传闻更要传神。一时,梅州一带,抗元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景从者络绎不绝,杜、赵两军,都有很大的扩展。
一天,文天祥正跟杜浒在帐中商量治军之事,亲随夏仲乐滋滋地跑进来,说:“文大人,邹捷回来了。”
还是刚到南剑州的时候,思母心切的文天祥,就派跟随自己多年的仆夫邹捷回江西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家人,一去七八个月,杳无音息,他只当如此兵荒马乱,家乡赣州地区,几度经历大战,他生于兹长于兹的文山,也是难以幸免的,家人流离失散也未可知。如今邹捷居然回来了,母亲呢?家人呢?他们是不是也来了?在这一瞬间,他内心的感情冲击太激烈了,他脑子里闪过的事情太多了,但他急切地问出的只是简短的五个字:
“见到我娘吗?”
邹捷说:“太夫人、夫人都接来了!”
文天祥听罢,激动得站了起来,拉住邹捷的手说:“是吗,是吗?快快,快去请母亲进来。”
邹捷说:“太夫人、夫人就住在城里。我是去年八月离开文山的。先想去南剑州,听说那里早被元军占领了,便想绕到汀州,又听说大人去了漳州。想要去漳州,路又被元军给堵住了,只好往南走,绕了个好大的圈子,绕到广东境内,到了河源县,才又向东北方向走,来到这梅州后,正碰上钱知府投降了元军,不准我们出城。正在焦急哩,没想到会这么巧,太夫人、夫人在这梅州城里,到底把大人给盼来了。今儿一大早,太夫人就吩咐小的:都说城里来了个文大人,快去看看,是不是真是你文大人来了。我就赶来了……”
“邹捷,文大人急着想见太夫人、夫人,你就别尽嗦这些了。”杜浒忍不住打断邹捷的话:“快快领大人去吧!”
文天祥也说:“是呀,快领我去吧!”
邹捷歉意地朝杜浒笑了笑,说:“不远,就在城里住着,一会就到。”
杜浒也笑了:“看你这嗦,快走吧!我还从没见过太夫人和夫人,等会我还要去请安,讨杯喜酒喝哩。”
喜冲冲的文天祥,被带进城北后街的一家院落。院落宽大的庭园,显示它曾经有过的辉煌。可眼前的庭园树枯草杂,门破窗残的景象,却令人伤感。叫年迈的母亲在颠沛流离中住这种破烂的杂院,使文天祥特别觉得心酸。他不由想起了文山那所宅第和那山里的别墅,那是何等幽静、舒适,足以颐养天年的所在呀,而如今只能人去楼空,任其成为鼠雀的世界。这都是儿不忠不孝的过错啊!如果儿能顶天立地,挑起卫国之重担,拒敌于疆土之外,又何至于此。如今家国不保,才让母亲和家人受的这份苦呀!这又使他想起了汀州那位丧夫失子的老婆婆,想起那几个香喷喷的烤山芋。他不由重重叹息了一声。其实最苦的还是百姓呀。不管怎么样,我的母亲、家人健在,眼看就要团聚了,而人家哩,破落的何止是庭院?连家也都残破了!“大人,太夫人住在里院哩。”邹捷这样提示驻步院中的文天祥。
文天祥问:“这是谁家的宅院?”
邹捷回答:“小的也不清楚,是花十两银子租的。”
文天祥心想,比之老百姓强多了,身边总算还有银两呀!在邹捷的引导下,文天祥从侧面的廊巷走进一个小院。小院同样是破落的,花坛什么时候坍塌的破砖头,滚满了一地,也不曾拾掇。就在花坛那边的檐下,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妪。她一动也不动,在静静享受着春天阳光赐予的温暖。就在这一刻,他陡然鼻子一酸,关不住闸门的泪水,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娘!———”
随着这一声颤抖的呼唤,他奔将过去,双膝跪在老人的面前。
“云儿,真是云儿……”母亲曾夫人泪流满面地抚摩着儿子的清瘦的脸。
透过泪眼,文天祥在母亲的脸上细细地搜寻着,搜寻孩提时的梦。母亲可是享誉文山的美人啊!小时候,他很喜欢看母亲那张红里泛白的丰满的脸,那脸很像他爹书房里养的那盆淡红色的月季花,好看极了。而今,再也找不到那张熟悉的脸的影子了。
在眼前这张变灰变枯了的脸上,那深刻着的每一条皱纹,都饱含着人生的辛酸。他记得母亲是在二十二岁生他的,已上六十四岁了,已是迈近古稀之年了。不过,无论如何头发也不至于白得不存一丝黑发呀!两年前他出兵勤王告别祖母和母亲时,母亲头上才还只稀疏几丝白发。如今的每一根白发,都是对儿子的思念情愫染的呀!“云儿,你也有白发了!”
曾夫人在儿子的头上看到了白发,这样感叹着。她觉得儿子也开始老了,无怪乎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
这几年一心操在国事上的文天祥,历了多少艰辛,还从来没有关注自己这张脸,也没有想过头上的头发成了什么模样。听母亲这么说,内心里涌起无限的感慨,说:
“娘,天祥也是四十二了,是该开始老了!”
曾夫人嗔道:“你说什么老?娘还没说老哩。你是为国劳累成的。”
文天祥惭愧地说:“孩儿无用,劳而无功呀!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好,怎么能治天下呀!”
说着,文天祥又忍不住双泪纵流。
见了儿子的眼泪,老人更是泪水洗面了,哽咽着说:“你哭什么?都当过丞相了,还哭?”
“儿哪里哭?是娘在哭。”文天祥说着,想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不想鼻头一酸,脸上更是泪水纵横了。
曾夫人强颜一笑,说:“不就是你哭吗,还说是娘哭。别光伤心了,快快见见你的妻儿去。”
这话刚出口,陡然想起已不在人世的几个小孙女,儿子还不曾知道这些伤心事哩,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老人正在文天祥不知如何劝说母亲才好的时候,突听杜浒在高声嚷:
“太夫人,夫人,我等贺喜来了!”
文天祥一看,在杜浒身后,还有赵孟荣、金应、夏仲几个人,他们手中提酒的提酒,拿菜的拿菜,一个个满脸的喜气。
文天祥忙说:“娘,这都是与儿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他们都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自文天祥勤王以来,文家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现在虽身处异地,家里却来了这么多客人,曾夫人好是高兴。她忙招呼道:
“请坐请坐。邹捷,快多搬点椅凳来!”
杜浒见好一阵不见邹捷将椅凳搬出来,料想这破大院一时也找不出多少来,便道:“太夫人,不妨事,我等就坐在这花坛边就行了。”
赵孟荣也说:“太夫人,你就别管了,我们坐在这里不是挺好吗?”
曾夫人见大家都已坐好,也想到一时找不出这么多椅凳,便不再嚷着搬椅凳了,而是说:“邹捷,叫夫人多做几个好菜,让大伙热热闹闹喝一回酒。”
杜浒笑着说:“太夫人,这就正中小的们的意了。我们就是来讨酒喝的。文大人治军严,小的们好久都不曾喝酒了。今天托太夫人的福,趁着文大人不敢管的机会,痛痛快快地喝一回。”
太夫人被这番话说笑了。道:“你这张大胡子嘴巴还真会说话。明明是你们自己带来的酒,倒说是向我老太婆讨酒喝。你不说我还差点真上当了。不曾想是军中不准喝酒,才拿酒到这里借着我的名义过酒瘾的呀!不行不行,我这里也不准犯军规,不准你这大胡子喝。”杜浒装着哭丧的脸,说:“太夫人冤枉小的了,小的可是真心实意来祝贺太夫人全家团圆的呀!”
赵孟荣高兴地说:“谁叫你耍贫嘴?不准你喝正好,我就可以多喝几杯了。”
杜浒忿然地说:“太夫人,你老人家要公平,他这样的幸灾乐祸,也不能准他喝。”
曾夫人哈哈大笑:“我公平得很的,都准你们喝,要喝就喝个够。云儿,这里是归我管的,你不得来干涉哟!”
杜浒、赵孟荣几个都欢呼起来,嚷道:“好呀,太夫人真公平!”
文天祥站在一旁只是默默地笑。他明白这是粗中有细的杜浒有意逗母亲高兴的。他何曾禁止过将军们高兴的时候喝酒?打了胜仗,他还多次奖励过将士们的酒哩。他乐得母亲这么高兴一回,所以不管他们怎么闹,都只微笑着站立一旁,不曾插嘴。
这时,邹捷出来说:“夫人让大伙进去用餐了。”
这一餐一直吃到日西斜。他们都喝了不少酒,但都节制着,存着量,都不曾稍有醉意。他们都是将领,在这种临敌情况下,他们都不敢有半点疏忽。
当文天祥伴着这些面带酡红的部将们走到庭院时,破落的庭院里铺满淡红色的霞光。晚云,在西边天际堆积着奇形怪状的险峰,在血红的晚霞的辉耀下,变成了一种让人感到恐怖的怪色,似乎天际正酝酿着什么不测。
说不清是酒力在他们身上发作呢,还是天气过于燥热?他们都觉得闷热得很,身上的衣服剥下两层了,仍然浑身在冒汗。
赵孟荣带兵在南边住过,有些经验。他看了看天空,说:
“夜里怕是有台风了!”
杜浒还不曾经历过台风,问:“不就是大风吗?”
赵孟荣说:“是大得不得了的风。最大的台风吓人得很,可以将合抱的大树连根拔起,可以将房屋夷为平地。”
杜浒惊讶地说:“啊呀呀,这么厉害!”
文天祥说:“将士们初到南边,还很少经历过,回营后,得好好交待一下,有个准备。”
杜浒说:“大人尽管放心,你就在这里陪太夫人和夫人吧,军营中的事,我们会安排好的。”
送走杜浒和赵孟荣他们后,文天祥想再陪母亲说说话。可太夫人说:“我娘儿俩已说了好一阵话了,该去陪陪你妻子了,这一路数她辛苦。去吧去吧!”
自立下勤王救国、中兴宋室大志之后,就决心不近女色的文天祥,这一两年来,在历经艰险中,思念过母亲,也思念过儿女们,但很少思念过妻子,特别是那两位如夫人。他对他们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只是伤心垂泪的母亲没有跟他说起。他明白,这是母亲要让他的妻子来说,或者这都是不堪一提的伤心事。是的,妻子太苦了,他该去陪陪她,跟她说几句知心的话。
他来到妻的住房。妻子欧阳夫人正痴痴地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她老多了,这位曾经风韵过人的女子,如今所有的姿色,都让艰难岁月剥去了,留给她的是皱纹和如同扑粉的头发。他明白,她是在等待他,但又不相信会等来他。所以她是哀怨的,忧伤的。他觉得自己对她的忧伤是负有责任的。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发酸,步履变沉重了。“哐啷”一声,脚踢在门框上,欧阳夫人被惊动了。她看到丈夫走进房来,又是惊喜,又是激动,慌忙迎上来,跪在地上,说:
“老爷,奴家对不起老爷呀!”
妻子的举动使他惊讶,他也跪了下去,扶住她,说:“夫人,你受苦了,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文天祥让你受的苦呀!”
妻子哭了,说:“老爷,是奴家对不起你,我连两位妹妹都有没能给你带来。”
文天祥想起了那两位夫人。是的,他曾恋过她们,这才冷淡了妻。在当初,他只道是文人的雅兴,从不曾想过有什么不应该,更不曾有过丝毫内心的谴责。而当妻向他致歉的这一刻,他才顿觉惭愧,觉得这是自己实实在在对不起妻的地方。他含着泪水给妻拭干眼泪,说:
“你也不容易呀,能把母亲护送了来,我就感激不尽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她俩给我生儿育女,给了我情意,我也是感激不尽的呀!如日后果真宋室复兴,恢复太平,还可以寻找她们回来的呀,你就不用伤心了。”
他要扶她起来,她死死不肯。说:“老爷,奴家有罪呀,连几个孩子,也没能带好。”
提到孩子,这正是文天祥的心头肉。他是三十一岁才得子,孩子,对他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哟!他忙问:“孩子呢?叫孩子来见我!”
妻子哽咽着,这才站起来,喊道:“道生,快来见你爹!”
听到娘呼唤的道生,一路飞跑了来,一声满带哭声的呼唤:
“爹!”就投入文天祥的怀抱中了。
“道生,爹的好儿子,让爹好好看看。”
文天祥用双手抱住儿子的头,细细地看着。从儿子的一双明亮的泪眼,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双眼,好漂亮的一双眼呀!儿子是长得十分聪明灵性的,个头也高。这正是他三十一岁那年过完生日后的秋天生的,现在该是十二岁了。若不是这种兵荒马乱的世界,该读了不少书了。而如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谈读什么书呢?他不由叹了一声:孩子太单薄了,脸也苍白得厉害,可见这一两年来也没吃了什么,生活是太苦了!这时,他又想起了另外几个孩子。幼儿佛生是早夭了的,但怎不见两个女儿呢?他在放开儿子的时候,突然问:
“柳娘、环娘呢?”
这一下,妻嚎啕大哭起来。
文天祥不解地问:“怎么了?”
妻哽咽着说:“去年我们到了广东河源县,没想到那里水土有异,气候不宜人。柳娘、环娘两个孩子一病不起,虽说邹捷四处延医,竟也医治无效……”说着说着,她悲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时,两股热泪,从文天祥的脸颊上慢慢爬了下来。他是有泪无声呀!悲痛已极的他,轻轻给身边的道生作了一个出去的手势。儿子明白了,这是让他先去休息。他看着父亲伤心的泪眼,迟疑地缓缓走了出去。望着儿子走出的背影,文天祥心里想:四个孩子,现在就留下这一个宝贝儿子了。他忘不了三十二岁那一年,那是他官运不济,却人丁兴旺的一年。在这一年,他又添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现在如果活着,都该是十一岁了。然而,他们都走了,离开了这个混乱的世界了。现在,他只有一根独苗苗了。这都是元军侵扰造成的呀!他恨透了那些在中原土地上任意蹂躏的元军。不是他们,他文天祥何至于不能关照家庭,孩子们何至于逃来这偏远的南方,染上恶疾死去?“老爷,是奴家的过错呀,没有抚养好两个花一样的好女儿!”妻子伤心哭诉着。
文天祥走上前去,搂着妻子说:“不能怪你,不能怪你,这全是元军侵犯大宋造的孽!……”
正这么说着,陡然从窗外刮来一阵狂风,油灯忽闪一下,熄灭了。紧接着,空中响起一片呜呜的风的呼啸声,一时,窗棂在颤抖,屋瓦在嘘嘘地嘶叫,似乎凡是风掠过的地方,都在痛苦地嘶叫……
文天祥感到搂在怀里的妻子在颤抖。他把她搂得更紧了,这十多年来,他还从没这么紧地搂过她。他喃喃地说:
“别怕,别怕,这是台风,没什么可怕的。”
妻子说:“不怕,不怕,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从今往后,娘、你和道生,就在我身边,我们再不分离了。”他像下保证一般这么坚决地说。
妻子惊喜地问:“就住在军营中?”
“对,就住在军营中,我到哪,你们就到哪。”
这话令妻子激动得浑身战栗。她无比幸福地将脑袋使劲地在丈夫下颔边拱动。他感觉到了她那已经变硬了的额发的骚动,生出一种似曾熟悉的舒适感。他用一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她紧闭着双眼,喘息着,完全陶醉了。她觉得这一刻他所给予她的温柔,比她这一生所得到的还要多。
他也像是醉了。不过心里却像窗外一样,正刮着激烈的台风,那不杀胡贼不罢休的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