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的日子

2008-9-30 20:49:00 BY 沈睿
朋友在网上聊天问，你的生活怎么样？我在电脑上敲：平淡，没有故事。抬头对他说，我们的生活真平淡，完全没有故事，天天就是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脑，睡觉。他听了，顿了一会儿才说：为你自己说话吧，我不上网。我点头，是，你不上网。他不上网。他从没在网上买过东西，也从不用信用卡买东西。他不信任网和信用卡，他兜里总是装着很多现金。他也不用手机，不用MP3，不用IPod，那天他居然带着一个随身听的录音机去健身房了。毫不在意那些健身房里的人怎样看他。他生活在一个与今天日新月异的电子化没有什么关系的世界里。他甚至连自己的电脑都没有。有的就是他工作的办公室给他的笔记本电脑。 看我天天坐在电脑前，他常常管我叫电脑的衍生物。他有的时候走到我身边，闻闻我的脖子，嘴唇鼻子蹭蹭我说，电脑是不是快烧糊了？烧了一整天了？他说他要是画卡通，我就是电脑上长出来的一个带嘴巴的怪物，不停地喝茶。我摇摇头，把他的气息甩掉，别烦人，我忙着呢。 他因为不上网，就没有我这样的同学会啊，校友会啊的信件。我常常向他报告。我过去办公室的人找到我了，最近我的中学同学找到我了。他听了，大概引发了他的怀旧情结。他给他的导师写了一封问候信。他说，我的导师是我知识成长的父亲。当天他收到导师的电子信，只有一行：我不上电脑。告诉我你的地址。他说，哦哦，我的导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在谈论父亲。他还是立刻把地址送过去了。几天后他收到他的导师的信。他的导师八十多岁了，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学者。回信是用信纸写的，那种信纸我多年不见了。信中他的导师说，我的眼睛不好，我的腿经常疼。我摔了一跤，现在还在疼。我什么都不做，除了写东西，我出了一本自传，是用英文写的，告诉世界我们在我们的时代怎样思考。导师的话都很短，是我看不懂的文字。他给我翻译。我捧着这封信，是的，导师眼睛不好，居然没看出来他的一行行的字写在了两张纸上，我们得把两张纸对起来，才看出是一行一行的字。这封信写了三页，用了四张纸。字很大。是一个典型的老年人的信。我想象得出来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前，在发黄的薄薄的信纸上写信，这些信纸一定是三十年前的，现在没有这样的纸了。我甚至想象得出来，导师对一个三十年前的学生倾诉日常生活时，书房里的阳光也许沉下去了。我捧着信，感动地微笑，看来他的眼睛真的不好了，居然没看出来一行字写在两张纸上了。他也微笑。我们捧着这封信，两个人的眼睛都有点潮湿。过去的时代从这封信中走向我们，好像浪漫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一封信要在地上走，天上飞，信纸拿到手里，握住了实实在在的感情和联系。 我们很长时间不看电视了。他从来没有过有线电视。因为我的坚持，他有了有线电视，有了很多频道。开始的时候，他像小孩子一样激动，看到这么多选择。看多了，他得出结论：美国的电视全是垃圾。他说。我问，哪里的电视不是垃圾？电视就是垃圾的一部分。他除了看拳击比赛，什么都不看。我看新闻，他觉得不堪忍受。新闻转瞬即逝，何必要知道？我说关心国家大事，是每个公民的职责。他说我除了赋税之外没有别的职责。我们都厌倦大选。厌倦归厌倦，我还是到县办公室里注册了，注册自己是民主党，虽说不喜欢奥巴马，但是也不能让麦肯因赢啊。他不去注册，今年准备根本不参加选举。他不在乎。两党都一样，看不出区别来，都出卖原则，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我同意他说的。美国的民主，是大金融资产阶级的在掌舵，老百姓就是瞎跟着哄，我自己也是一个。 我们每天吃的饭几乎就是一种：青菜沙拉，青菜沙拉。天天吃生青菜，我怀疑我们已经变成了爱吃萝卜爱吃菜的白兔子了。他听了我的担心，走路的方式立刻变成了兔子，蹦蹦跳跳的，一副兔子的样子。他小的时候家里养兔子，其中有一只大公兔，是一个种兔，非常喜欢自己的职责，见到母兔子就跳上去。他模仿公兔子的面目表情，身体动作，公兔子尽完职责就长叹一口气，遽然倒下去。每次他表演，我都忍不住笑。他把兔子学得惟妙惟肖，居然还会像兔子一样移动他的耳朵。不可思议。 平时都是看书，写东西。他问，你今天要做什么？看书，写东西。啊，好新鲜啊！他故作惊叫，怎么这么新鲜呢？我怎么天天都听到同样的话？我说我会做什么呢？我不会做别的事情啊。干脆下楼散步吧。我走下楼，他跟着下来，看到我散步的软皮鞋已经磨出泛白的边来，他蹲下来给我的鞋打油。我说，用不着。他说，这样好看，这双鞋也可以穿得久。他精心地给我的皮鞋都打好油，包括散步的软皮鞋，我穿这双鞋在森林里独自散步，回到家，我上楼，他下楼，森林的树叶沾在鞋上，他拿小刷子把鞋边擦干净，放在鞋架子上。 9/30/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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