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写诗的人

2010-2-28 12:00:00 BY 沈睿

我对“诗人”这个称号躲之不及，因为实在是不愿意当诗人，在这个任何会写几句长短不同的句子并句子之间毫无联系且常常莫名其妙的人都称自己是诗人的时代，我看到诗人这个称号就想躲得远远的，我很怕这个称号。这个称号好像是一个贬义词，我怕它粘在我身上。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做诗人是极为光荣的事情。中国古代写诗是正事。男孩子送到私塾里，学的大部分都是诗歌，除了背诵《四书五经》之外，就是诗歌了。女孩子在家受教育，学完班昭的《女诫》，读的也是诗。诗歌是中国文学的最高类型，故事都属于小的说话，也就是小说之类的，上不了经典的正堂的。中国古代的诗人，是中国精神的代言人。在没有宗教精神的国度，中国的诗人代表了中国的精神。我喜欢王维的诗，认为王维代表了中国精神的一种。前些天在我的课上，我让学生翻译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的目的是让学生比较翻译的不同，因为用英文学习中国文学，其实离汉语的精神差着好几截。课上读这首诗，我能在枯燥的教室里想像出山高，林深，声音，夕阳，青苔。这就是诗人，二十个字，以通常的景象，表达出独特的可是人人也能感到精神。

进入现代，中国诗歌也是中国精神的表达。五四文学革命，就是从胡适的白话诗歌开始的。胡适提倡白话加英文，自己写诗“匹克尼克到江边”（picnic, 野餐） ，中西合瓦，实在不是中西合璧，显出胡适的毫无诗才。提倡白话，用口语写诗，好像是说中国古代诗歌都不是口语似的。胡适大概没读过这首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就是白话，这也是诗。五四文学革命的提倡者，似乎都缺乏历史意识，认为自己是“新青年”，而比他们大十岁的人就是老头子，都得被扫除。这种缺乏历史感，是中国的历代知识分子的一大特色。结果现代诗歌，跟历史上辉煌的古代诗歌相比，整个二十世纪前半叶，都没什么好的诗存下来。戴望舒是可以说是现代汉语诗歌的高峰了，就是他的《雨巷》我读起来，也觉得没劲，一种小男孩的对女性的理解，怎么这么浅？到了《我用残存的手掌》这样的诗，显出这个诗人毫无思考力。我懒得再读。冯至的十四行诗，人人都赞美。我读起来，不感动，不感到激情的力量，除了偶而有一两个好句子外，什么也没留下。我以前不敢这样说，因为担心别人认为我有眼无珠。现在我反正自认有眼无珠，就直说了吧。二十世纪前百叶，我读到的好诗实在不多，以我私见，中国的精神二十世纪也没什么新独创。

1949年铺天盖地的革命强迫诗人都成了宫廷御用的走卒。贺敬之是这个时代的代表，写得慷慨激扬，“这样写，这样写，我们的日记要这样写！”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的老师是贺敬之的爱好者，我们天天背诵贺敬之，我居然也很喜欢，因为革命的激情的力量。等可以称为诗的诗真正出现，是七十年代末了。我喜欢北岛舒婷江河等的诗，可是我却不怎么读诗，因为嫁了一个诗人，家里就诗为家了——女人么，嫁鸡随鸡。我在家里读小说，读散文，那是我的拿手功课，至于诗歌，我们家崇拜诗歌，我也崇拜，觉得自己不配写诗，于是我就什么都不写，只给诗人们做饭，招待他们。我喜欢招待他们，诗人们都很有意思，只要你不嫁给他们，他们都挺可爱的。我那时的丈夫写诗，需要很多时间考虑诗，我就带着孩子周末下午去景山公园玩。孩子冬天的下午在公园里跑，我坐在长椅上孤独，想像一场生死恋。我比较喜欢恋爱故事，觉得任何故事里没有爱情，就没有意思。后来我意识到，跟我一样感觉的人多得很，几乎所有的文学都是关于爱情的，几乎所有的名著都是关于爱情怎样遭受波折和折磨的：《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力夫人》……。没有爱情，就没有文学。

我还是不写诗，也不明白人们怎么会写诗需要那么全心全意。一次在中国顶尖诗歌刊物《诗刊》做编辑的丈夫回家，拿来两张画，需要给诗配画，立刻发稿。他回到家就急着要出门，要找诗人写诗去。我说，拿给我看看你的画。他给我看。我说我写吧。他抬头：你写？我点头，是，省得你出门了。今天你去做饭，我给你写诗。他将信将疑，去厨房做饭，我拿着那两幅画，拿出一支笔，开始写诗。诗写好了，给他看。他大惊：你怎么可能就站在这里，立马出诗？简直跟古代人似的，想不出你也会写诗。我笑：写诗难道很难吗？他摇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诗。不过这两首诗写得不错。后来这两首诗就发在那期的《诗刊》的封二和封三上。我也没有稿子，早忘了自己写了什么。那是我写诗的开始。我突然觉得写诗很容易，脑子一热，就出来了。

我们家是诗歌之家，丈夫读诗，读到好处，跟我分享，我也跟着读。我们都喜欢语言，我们有很多分享的读诗的快乐。那一场本来会是天鹅绒或橘色的革命没成功后，他丢掉了《诗刊》的工作，不得不离开家试图找一条生路去。好朋友帮忙他去了人人向往的国外。我一个人留在北京，带孩子，突然有很多时间一个人独处，不被打扰，也不必给很多人做饭。结果，我开始写诗。我的诗歌大都写于那段时间。写了，也没有给别人看过，甚至连作诗人的丈夫都没给过。1994年初他回国来，看到我的诗，拿出去几首，替我发表。他是我的诗歌的最早的读者和支持者。1994年我的好朋友崔卫平编女性诗选集，找我要诗，我给了几首。那是我第一次被编进选集。

多年过去了，我的婚姻不再，中国诗歌却长足发展。中国当代诗歌相当成熟，有一大批好诗人好诗，诗歌的成就，比小说大多了。二十世纪的中国，不会有几个小说家被后人阅读，而诗歌我却相信后代人会不停地走回去，看看二十世纪的诗人说了什么，分享他们的语言的快乐。我喜欢很多诗人，可是还是读诗的时候多，写的少。现在也有人送给我诗人的称号，比如我写的《走向女权主义》被好心的人改成《一个女诗人的心灵史》，网上流传，让我极度难为情，因为诗人从来都不是我羡慕的称号，我恐惧这个称号。自己不把写诗当成专业来看。我缺乏专业精神。写诗的人，这个称号我比较接受，因为不专业。

2008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年，很多人总结这三十年的经验教训。诗歌的经验也被总结一番，我看到我的诗居然被两本不同的选本选了，作为三十年中国诗歌的成就里面的一部分。我苦笑着想：居然有这等事情？2009年《诗选刊》推举1949年以来六十年的中国诗歌成就，我也在里面。我不笑却困惑了。真的？缺乏专业精神的我，怎么居然成了诗人？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一个不认识的朋友写信来约我的诗稿，要放在她编的女诗人的专集里。我回信说，多年不写诗了，你要是觉得可以，我可以给你以前写的。她回信，以前的也行。我昨天和今天看自己的诗，想挑几首给她，于是想到自己写诗的过程，叹气。你承认你是诗人吗？我摇头，不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偶然写诗的人。

2/18/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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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2-28 18:18:20 BY 红莲(游客)

我笑出了声儿，应了那句话：功夫在诗外。美丽的文字。
小时候说话都是要有套路的。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 从报纸的头条到小学生的日记。突然看到《放歌集》，真的喜欢，那种阶梯式的句式令人着迷，后来，又在朦胧诗中找到了青春岁月思想和情感的共鸣。 所以，日月飞去，对诗的感觉，却沉淀下了。我还记得《诗刊》和《星星》的样子，恐怕还能背下几句不知谁写的诗来。我的杂志都没了，只有一本《朦胧诗选》了。当年北大有个学生杂志《未命湖》，是被我这个在外地的上学的人视为珍宝的，上面诗文是时代的先锋，可惜没有留下来。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我跟着你笑出了声...我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喜欢放歌集，可见贺敬之对我们这些女孩子的激情有很大的塑造作用。谢谢他--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我跟着你笑出了声...我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喜欢放歌集，可见贺敬之对我们这些女孩子的激情有很大的塑造作用。谢谢他--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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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2-28 23:37:08 BY 七月(游客)

这两首很好。很多人学写现代派，学不像。你好像一出手就很现代派，有些意象真的很棒！比如：


你照旧插好门才去睡觉，这次，
你把门闩得这样坚实，再没有人能摇得动

此刻我手中只剩一付骷髅，是我自己的，
我把它托付给我自己，我不能再活一次。

-------------------------

死者

亲人们围在你身旁，呜咽，你却再也不想
回转头来。一匹逃遁的马，不想再回到群中

驶向远方一列车，在正月里鸣笛
化雪的那夜，你梦见一只巨鸟从天边飞来

你照旧插好门才去睡觉，这次，
你把门闩得这样坚实，再没有人能摇得动


--------------------------------------------------------------------------------

乌鸦的翅膀


我以为我握住了你的柔情，而夜潮
来临，波中卷走了你，卷走一场想象

此刻我手中只剩一付骷髅，是我自己的，
我把它托付给我自己，我不能再活一次。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我也是从模仿现代派的开始，不过当时自己正在医院里住着，天天看见死人...所以是真实感受..

我看你的英文诗歌写得非常好！我现在还不能用英文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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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3-2 0:56:55 BY 日出日落追梦(游客)

更喜欢偶然写诗的人，诗是有感而发，自然、真情流露。以写诗为职业的诗人不免有些矫揉造作。
好诗人具有更高的境界。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可是真正的伟大诗人还是要专业或具有专业精神。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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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3-3 4:59:39 BY 蘑菇豆丁(游客)

女诗人，你好哇~~~哈哈~~！（我就故意来捣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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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3-3 15:37:55 BY 林妹妹(游客)

这年头还什么诗不诗的！能保证“下体湿”就不错了，证明还活着还有欲望还有生命力。。。多少“诗人”都变“死鬼”了；还在乎什么“偶然写诗的人”真是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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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3-3 20:49:20 BY 日出日落追梦(游客)

没错，真正的伟大诗人还是要专业或具有专业精神。当然以写诗为职业在追求数量而不是质量的时候，他也就不是真正的伟大诗人。
诗人有早逝的，有长寿的，他们每个人最好的作品大概都是在年轻时创作的？进入中年以后，他们创作减少，而对诗的鉴赏能力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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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偶然写诗的人

2010-3-4 21:33:44 BY Linda(游客)

赞成你的说法，好的文章应该是一气呵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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