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这是个死的,抬到太平房去!”1970年代初某月日,山西轩岗煤矿医院楼门口,一具身穿煤面染成黑色的工作服的遇难矿工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因为刚死,柔软的肉体随着下台阶担架的颠簸,在担架中来回滚动。此矿黄甲堡的一个开拓工作面,因为上面盲目追求巷道开拓进度,未按安全规程打探眼探水、探瓦斯,致使瓦斯突出,引发煤尘爆炸,夺走13条生命。满病房的幸存者,被瞬间燃烧的火焰烧焦了头发,脑袋肿大得像个黑色篮球。我们到火车站,取回从太原紧急发来的紫外线灯,以为他们理疗。不几天,他们的烧伤大多痊愈了。
B 六亩地斜矿井下的绞车道钢轨边,躺着一位工友,不叫,更无力哭泣。人们问他,他用手指划着自己的大腿根部,示意矿车从这里轧过去了。工友们将他的裤腿割开,只见两条白色大腿上,有两道细细的血红轧痕,血不住地往外渗,灌了满裤腿。大家急忙将他送到井上,命是保住了,双腿却被截肢了。
C 轩岗煤矿地质条件复杂,顶板极其破碎,死亡率很高,每百万吨10人以上。这个矿每年出120万吨左右的煤,有一年死了17人。工人们因而胆大麻利。焦家寨一位采煤工被徐徐碾压下来的铺金属网顶板压住了脚。另一工友冲上去用六棱铁棍,撬顶板救他,稍带着他的脚,他呀呀叫唤。工友安慰他:“伤了脚可以治,再耽误一会儿你就没命了!”
D 久在深山,就难免遇到野兽。作为机修厂工人和机关干部,我到采煤一线劳动是家常便饭。春节、中秋,一连半月二十天在井下。一顶帽子一盏灯,提心吊胆下窑坑。每次收工走出坑口,重新见到阳光,算是幸运。一次,我挥汗在采煤掌子面攉煤,哗啦一声,两米多高的支护钢柱,向我头上盖了下来。我的胶壳帽子和矿灯被砸飞了,再生布工作服的后背上,被砸开了碗大的三角口子,所幸筋骨没受伤。如果稍偏几厘米,我就不能在此闲扯淡了。
E “西梁煤矿发生事故,受伤工友急需输血。哪位同志是AB型血,请到矿医院献血!”听到矿广播站这一广播,我拉住一位朋友说:“咱俩都是AB型,献血去!”这次绞车道的瓦斯煤尘爆炸,6人死亡,多人受伤。医院外科病室过道中,扔着几条急救舁伤员的钢板煤溜槽,伤员流淌出的大片鲜红血液,和着墨黑的煤粉,构成了一幅诡异的图案。我们到护士室抽血,粗粗的采血针,刺进我内肘弯,我当天喝水少,流血慢,护士就让我反复握动手指,我200CC的血,直接注入写有伤员姓名的输血瓶。我仍记得他的名字叫“帅开会”——元帅们开会没好事,必定流血!我献血后走出护士室,楼道内蹲着一群卖血者,他们通常是好吃懒做的人。他们可没我这较稀少的血型!我鄙视了他们一眼。
F 违反安全规程,是某些好大喜功领导者的痼疾。又一次,焦家寨煤层掘进工作面依然未打探眼探水、探瓦斯,导致古窑积水透水,7位矿工被猛烈冲出的泥石流掩埋而死亡。冲出的古窑积水中,还夹带一具留着长辫子的遗骨,表明他死于清代。矿医院太平房床位不够,遇难矿工的遗体,被安放在附近刚建成的汽车库中。每个尸体都换上了蓝色新工作衣。从他们身上脱下的黑呼呼的、沾满泥水煤面的下井衣裳和高筒水靴,一一堆放在尸体旁边。那时他们的一次性抚恤金,不过二三千元。幸运的,还能由兄弟、子女,顶替他们留下的岗位空缺。
2010-4-5清明节,写于王家岭矿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