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在校对(实际上是在修改)一部教科书,不由得感慨在中国,高校的教科书实际上与它本来的使命几乎是毫无关系。
照理说,大学教科书应该是对一门学科进行完整描述、归纳其要点的书籍。这就需要作者对于这个学科有深入的理解与体会。记得在日本做访问学者的时候,往往听到国立大学的教授在即将退官以前,感叹的说:“现在可以写一本教科书了。”自己认为学问差一点的、名气不够响、号召力不够强的教授,一般就不敢去写教科书。
另外教科书面对的读者是初次接触这门学科、经过学习必须要掌握这门学科的学生,读者是没有选择的。因此教科书应该是引人入胜的,来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同时又要深入浅出,来帮助学生理解,并且要提纲挈领、循序渐进。使学生牢固掌握学科基本逻辑结构、基础概念、基本的方法。应该有生动的描述性的语句文字,精要的论述与论证,精彩的事例。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本苏联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实在没有书、无聊透顶的时候也时常翻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它那完整的结构,列举典型事例(不同字体排印),章以下的各节、目标题用一个花边的方框提示,每一章的后面有一个“简短的结论”。后来到了大学以后,逐渐阅读了一些外国教材,才知道这是大学教科书的常用格式,比如看过一本美国戴维·波普那《社会学》教科书,学科描述完整,概念介绍精确,有很多典型事例及其分析,每章有小结及详细的阅读材料。文笔通畅,能够让人得到阅读的快感。又如最近在看的一本《探寻玛雅文明》,也是教材的格式,全面介绍现有的成果,没有定论的也介绍各种主要观点,指引阅读资料。即使是一些理科的教材也是如此。比如索金斯《地球的演化》,是地貌学教科书,也有很多精彩的比喻、提示,能够让外行乐于阅读。
看一下充斥国内各个大学书店的大学教科书,几乎没有一本能够达到教科书的这些最基本的要求(仅就我所熟悉的社会科学而言)。编写教科书的人五花八门,每一本书少则5、6、多则几十个编者,每人写一章一节,所谓的主编往往只是挂名,下面的编者也往往是“诡名”,实际的写手则是刚刚接触本学科没有一两年的研究生。一本书里,文风各异,深浅不一,甚至前后矛盾,颠倒重复,东抄西录,命之为“轧姘头”书,实在恰当。
往上推十几年前,大学教师们编教材主要是为了“扬名”。当时也没有什么专著可出——大多数教师回到讲台还没有多少时候,刚开始静下心来弄学问。考虑到这个,那时各个大学里编教材还是算“科研成果”的,于是大家都抢主编做,经常会一本书有4、5个副主编、甚至双主编、三主编的。无论自己的水平如何,都敢抢编教材。几个学校教师联合起来,一窝蜂来编教材,各自承包发行数(摊派给学生就是),于是大家都有了科研成果,大家都可以评职称。越是大路的学科,教材越是多。最极端的例子,比如《中国文学史》就听说已经编有了1200多种,平均每个高校编一本。像我从事的这个热门专业的冷门学科,谷歌一下居然也有“约有299,000项符合查询结果”,就我看到过的就有150多种。
到了新世纪,几乎所有的大学都不再把编教材当作“科研”,可是大学教师们编教材的积极性好像并没有受到打击。原因简单之极:“赚钱”而已。教科书是有固定销路的,出版社愿意出,教师也就愿意编,来赚取版税。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促销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评奖”。一如80年代那些部委热衷于在企业评选“国优”、“部优”、“省优”一样,从来不干正事的主管教育的部门,最喜欢干的就是“评奖”,一评奖,部里的官员们就有事干了,可以往下面跑、自命“钦差”了。于是想出种种名目,“新世纪系列教材”、“面向21世纪教科书”、“规划教材”、“重点教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甚至现在又想出50年代的老法子,搞“统编教材”,特别是在被认为关系到意识形态的那几门课程,投了大笔的国家经费,来搞这个“统编工程”。终于在今年宣布大功告成了几本,即将投放到各个高等院校,首批开印数据说达到了500万册的天文数字。至于教师愿不愿意教、学生愿不愿意学,领导发话:“这种课程就是要照本宣科。”显然主事者自己都知道没有实际效果可言,那么唯一的驱动力就应该是项目经费以及庞大版税本身——一个钱字而已。
即使是看在钱的份上,为了市场需求,也应该编得好一点吧?
一点都不。因为赚钱的目的已经明确,而读者的市场并不存在自由竞争,质量也就无须挂念。于是一般的办法是把自己承包编写的教材章节向研究生们一推,而暗中心怀不满的研究生(他们上不了台面又在大多数情况下拿不到稿酬),根本也不把这当回事。
即使是教授们自己写,质量也难以保证。现在的教授绝大多数在读大学的时候并没有读到过什么好教材,即使是海归分子,一旦登陆,回归传统的速度也是非常的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大学教授都以给学生上课根本脱离教材而自豪,即使是自己编的教科书也很少提及。于是编写的时候一般是把自己发表的论文、自己的某一专著、书籍里剪一段放到教科书里,才不管教科书的体例,也不管其他的编者写了些什么。学生是否能够阅读,更是不加考虑。
对于这样编出来的教科书,学生们的反应也是意料之中的:就是尽可能的不买教科书。只要不是预扣教材费的摊派,能借就借,借不到也不买。反正上课很少会和教科书搭界。即使买了教科书的,也很少有学生会去通读一遍的,最多不过把它当作块应付考试的敲门砖,考试一结束,教科书也就立即转让。毕业时实在卖不掉,一扔了之。
从制造废纸始,以再化纸浆终,这就是现在大学教科书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