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电影在硬盘里不知蒙尘了几多年,当初下载,因为《旺角卡门》是王导演的出山之作,因为喜欢《八月照相馆》这个名字。一直没看,因为心情早已不再。而最近的翻看,只是因为孤旅的无聊。于是珍珠穿过岁月的尘柱,放出璞玉的光芒,带着不无遗憾的委屈,尽力呼唤青春的背影。
旺角卡门
记得上世纪的九零年代,在简陋的车站镭射影院,看过一个香港片,李嘉欣的压抑、金城武的朝气、黎明的冷静、莫文蔚的歇斯底里、杨采妮的错乱,颠倒荒唐的故事,摇晃的镜头、无禁忌的色彩铺陈,最是那些画外的旁白,一时惊艳。然后有人告诉我,那个电影是一个叫王家卫的拍的,电影名字叫《堕落天使》。这片名与我曾经反反复复听了一个学期的专辑同名,真是与我心有戚戚焉。
那时已是香港电影的晚霞,于是我们寻找着标注王家卫、杜琪峰这些名字的遗珠,在黑暗中在影像里挥霍掉青春。《重庆森林》、《阿飞正传》、《东邪西毒》,都是喜欢的,月光下靛蓝的河水,刘嘉玲伏在马上强忍的幽咽,仿佛是青春的一曲挽歌,而漂亮的白马浑然不觉,只是安详。这些片子的叛逆、做作、重复、文艺和肤浅,恰恰投合了年轻时代的一切特质。
热情迅速消退,《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旗袍秀已太沉闷,欲拒还迎的诱惑散发出一点糜烂的气息,《2046》不着边际江郎才尽,未看到一半即呵欠连天。所有美好的都是短暂而浅薄,凤凰花开时如火而寂寞,谢去时匆匆而凄惶。
《旺角卡门》的故事只是,刘德华饰的老大华仔(黑帮小头目)与张学友饰的细仔义气情深,但细仔不顾后果逞强好虚荣的性格常常给华仔带来麻烦,华仔的表妹生病借住他家期间,情愫暗生,其后华仔到大屿山寻找表妹,承诺放弃高危行业与其终老此生,却因试图制止细仔的亡命举动独自回到旺角,双双被警方击毙,影片戛然而止。
刘德华那时多年轻啊,动作干净,棱角分明,张曼玉如此清纯质朴,他们微胖的脸庞、健康的身材,无不是青春的恩赐,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流露,气息迷人。王导演当时也还带着点青涩,没有故弄玄虚的旁白,没有多线故事的穿插,没有无病呻吟的感叹,黑社会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就这么一步步沿着既定的轨道演绎,所有的偏离都是山阴道上邂逅的美丽,回望即消逝。黑暗的青春,残酷的孩子气,断送的爱情,无需费词,作证的只有大屿山的轮渡。
镜头的切换已有导演此后风格的痕迹,象征意味的手法也屡露端倪,简洁流畅、认真讲故事和反省意识是主要特点。表妹的药片不小心溶入表哥的酒瓶中,早已暗示那一场爱恋的苦与烈,短暂而醉人,以及无药可救的义薄云天。少女的动情和含蓄有出色的表现,出门前细细的装扮却装作若无其事,大屿山一段,对爱情的臣服和犹豫,通过上楼梯的婉约脚步表现得淋漓尽致,临别一出,不祥的预感尽写在忧愁的青春脸上眉间,欲言又止。与以前的黑帮电影如《英雄本色》的暴力美学不同的是,这里的爱情和侠义呈现出对抗的张力,在生死换交的结局里,含着对江湖义气强烈的反思、无言的责备,令其在汗牛充栋的黑帮片中有一席之地。
片名文艺化,颇堪玩味,表妹的角色,偶尔有些冲动,如乍一重逢,即放弃深爱她的医生男友而追随朝不保夕的黑帮表哥,但多是沉浸在情感中,隐忍着自己,绝非悲剧里的破坏性元素,反倒是对沉沦青春的救赎。常常惹是生非的细仔,却是危险的源泉,令华仔屡冒生命之虞,而依然任性。从最后的结局看,如果有一个卡门,那只能是这个出身卑微,爱幻想、图欢享、不管不顾,最终断送了自己和爱人的男卡门了——导演日后癖好的一点泄露。英文的片名,可能是来自滚石乐队的名曲《as tears go by》,故事与歌曲之意并无关联,相同的只是那点有关青春的哀伤。
但其实,这又有什么呢?放在大一点的视角中,这些成就又算什么呢。重要的只是,刘德华的一脸英气,与如今的暗弱平庸形成了多大的反差,王家卫的初露锋芒,与后来的故作高深捉襟见肘形成了怎样的反讽,重要的是,张曼玉的不施粉黛、清亮眼眸、浑圆胳膊、粗枝大叶的身材,与日后的华丽优雅、精致瘦韵、迷离目光完成了怎样一种蜕变。
而这些,提示那一代观众,你们曾有怎样寒碜却闪亮的日子。一如年轻时为滚石的《angie》荡气回肠,只是当时惘然,惘然中追问“Angie,When will those dark clouds disappear?Where will it lead us from here?”一曲青春的哀歌。
八月照相馆
日韩的俊男美女,多是在电影海报里看看,燕尾蝶、情书,一幅幅诗情画意春天气息,却没动过了解故事的念头。青春枝头的笑靥,温文尔雅的表达,短促无常的恋情,淡淡哀婉的回忆,大抵如此。《八月照相馆》原名是《八月圣诞节》,说的是小镇照相馆主人余永元(韩石圭饰)与交通警察金德琳(沈银河饰)的相恋,才刚刚开头,就随着患绝症的男主人生命的飘逝而凋零。庸常的主题,因精心铺陈的细节而令人回味。永元欲爱而不能,自觉退回到故事发生前状态,把临终关怀交给身边的亲人,断无消息的女主人,由怅惘而伤心而愤怒而释然,深情必将随风而逝,只有冬季照相馆橱窗里女孩的照片,记录了那个夏天曾经发生的故事。
因为硬盘里的电影无字幕,又不懂韩语,于是平和地看那些舒缓的镜头,无意识地流淌。所有小镇都有的那种照相馆,小男孩们为心爱的女同学而争吵,男主人善意的笑容,和姐姐一起吃西瓜时孩子气地比赛吐瓜籽,路遇的不开心女子必然和他有些旧情,女主人起初的毫不在意眼看着慢慢变成依恋,男主人与亲人、朋友一场场对话暗示生命结束前的温习不舍。听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画面已足够干净温馨,沈银河的甜美清纯、每次出场的养眼夏装(与张曼玉刻意却昂贵的旗袍秀多么不同)、因爱情而焕发的亮丽,这些都不需要翻译。
未想到,次日央视电影频道恰巧播出译制片《八月照相馆》,于是重新看了一遍,更加体会到风格的细腻。交警德琳因为要冲洗证据而找上照相馆,起初是抱怨冲印效率,看到永元为小孩们放大合影中的女生时觉得有趣,永元的解释是,男孩喜欢女孩是天性,只是拿来集体照,还不是写真集呢。德琳直率地问永元的年龄,永元的回答是,不到而立,德琳口无遮拦自以为是,那一定是三十多吧,表情多么可爱。德琳和同事到饭店进工作餐,惊跑乱停车的食客,被恼怒的老板娘撵出了饭店,对敝国的观众算是很抒情的一笔。永元买的是两只雪糕,两个橘子,总是一人一个,意味着他手里的生命是如此的少,而他如此珍惜这段意外的情感。嗯,那个路遇的女子是永元从小暗恋的心上人,已嫁作人妇且为人母了,照片珍藏在照相馆里。
奇怪的是,这片子干净到连一个接吻的镜头都没有,央视居然剪辑掉了一些片段,例如,两人挽着胳膊夜行,永元说了服兵役时遇见的一桩奇事,死后灵魂的存在,大约是用来写照永元心态的,竟不容于央视恶俗的洁癖,活脱脱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自我膨胀。据说央视正在引进《欲望都市》,令人想到宦官拿起放大镜看春宫图,它的鬼斧神工一定远远超出我贫乏的想象力。
《八月照相馆》和《旺角卡门》一样,都是男性视角。男主人的居室、旧情人、朋友、职业场合,都细细描述,而女主人只是她自己作为爱恋的对象而存在。不同的是,《旺角卡门》里,男主人显然是主动的一方,在表妹的一点暗示后即采取进一步行动,寻访她,给她不能实现的承诺、无法承受的结局;而《八月照相馆》里,男主人的幸福是被动的,德琳的大胆直率才为恋情创造条件,每次都是沈银河主动挽着韩石圭的胳膊,而最终,躲避她,不肯给她不能实现的承诺,把恋情的结局提前到生命的结局前。换言之,《旺角卡门》写的是边缘人物,渴望在沉沦中抓住希望的光明,渴望爱情涤荡污浊的生命,《八月照相馆》写的是普通凡人,害怕生命里本质的黑暗,害怕爱情的毁灭而试图将其定格在美好的一刻。
黑道人物不停在社会角落里穿梭,归隐大屿山只是一个永远的梦,而小镇街边的照相馆,是记录人生社会悲欢离合多么好的视角。片中的摄影师未完成自己生命的作品,据说记录下这些温暖碎片的摄影师,已在影片公映前离世,胶片内外的世界如此交织,仿佛一个隐喻。
随意翻看的两部电影却有一个巧合,《旺角卡门》拍于1988年,《八月照相馆》是1998年的作品,恰好相隔十年,彼时清水芙蓉的张曼玉已着手入戏《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断井残垣,风情万种,而韩国女星领袖沈银河才刚刚闪亮登上舞台中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灵动的时间既向前投射,映照出转瞬红颜的纯真年代,又向后招引,留连着绝代佳人的前世今生。而时代——这被定格的特殊的时间,也用另一语言书写命运。《旺角卡门》拍成的第二年,赴戛纳参赛,向世界展示殖民地的黑帮天地,暴力、原则、扭曲、情感的冲突,以及古老民族的内心挣扎,承诺、疯狂、算计、流血的背叛。那个如火如荼的五月,涂抹了之后所有青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