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朋友曾君冒着酷暑,来到“久仰”的木瓜桥。
桥在武冈城西,离城三十多里,东西横跨资水;桥与同名小街的西端相连,是小街的延伸。桥端是砖砌的墙,当然大敞了门洞,门洞上面是“木瓜桥”三个斗大的楷体。我伫立上桥的石阶之下,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地端详,但觉一种庄严、凝重的气氛弥漫开来,融我于其间,而尚未见到的流水的哗哗声,更似在向我讲述什么。
于是沿青石板砌成的石级缓缓而上。桥面亦是青石板,正中的一行大都有两尺见方:皆被岁月的脚步踏得光亮。桥两侧供人歇息的坐板已然空缺,但边沿的间隔较密的木栅栏却一根不缺,严肃而齐整。我笑对曾君说:在桥上不能舒适地坐着歇息虽有点遗憾,但列于“第一”的“安全”是可以放心的。我俩走到桥的中腰,忽见左侧有一个台子,台上立四个神像,左数第二个是主神,一看那红脸美髯,就知道是关公。我在关公像前作了三个揖。 ——桥上往往隐伏着不安全因素,大概有关公在,安全系数会增大吧。
走到西端,下了石阶,再回头看,门洞两边的楹联还在,虽缺失一些字,但我来之前已翻阅过资料,知道是这样的:“木叶落亭前际资水秋深夜雨横飞江圃树;瓜田连岸畔看平原草绿朝烟遥接板桥云。”吟味一番,我踱到石阶南沿,但见资水汤汤南来,水之清澈可令下游的人们扼腕;岸边是深翠的粗叶柳,绿荫里旋出蝉声的悠闲;只是连接岸畔的不是瓜田而是稻田,水稻正孕胎,一片深沉而骄傲的绿色,绿色之上浮着淡淡的轻烟一般的水汽。我所领略到的意境与楹联所描绘渲染的不全一样,主要原因应该只是季节和早晚时间不一样,在适当的时候,楹联上的意境应该也是感受得到的—— 一些自然景观和人们的基本情感,从古代到现代大概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知道桥上有一条著名的标语,搜寻了一番,发现它珍藏在一个拱形龛子里。
“共产万岁”,四个朱红的字写在龛内伫着的石碑正面,“共产”竖写,“万岁”横写,后三字是繁体;一笔一划,皆刚劲沉毅。
我俩都很激动,都蹲下来,细细观赏,又书空描摹。陶醉一番,再看碑的全体。石碑是厚厚的两块,一前一后合为一个长方体,三尺多高,正面尺多宽。透过“共产万岁”的红字,还可看出碑上有阴文;再看碑的左右两面,也都有阴文:刻的都是一些人名和他们捐银的数额。碑左右两侧的楣头还分别刻了“万古”和“不朽”。
“共产万岁”是红七军写的。1930年,张云逸、邓小平率领红七军从广西打到武冈。为攻打武冈城,部队在这里休整了一夜,群众却因不理解红军而逃光了,注重宣传的战士们欲宣传而无对象,于是有战士就用红泥浆调和激情奋力写了那四个字。
久久凝视石碑,待激动潮退之后,我对自己说:红军战士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条标语?又为什么要把标语“叠印”在碑文上?我吟哦着标语,退出了拱形的龛。江风习习,树影婆娑,对岸的伸得很长的码头上,有村妇在洗衣,啪啪的棒槌声此起彼伏,又与回声应和;码头的稍下游,有白鹅、麻鹅在戏水,或弯着曲颈往水中觅食。——此情此景,拨动着我的心弦,启迪着我的感悟。
木瓜桥始建于何时,已无稽可考,据道光武冈州志,桥于康熙五十年重建,后圮,嘉庆十三年复修,后又几经修缮增补。搞建设,自然需要资金,资金从哪里来,“民用建设”,政府恐怕不会拨款,只能“自力更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些捐了款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共”了“产”了。这些“产”,是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也好,是强权抢来的也好,总归是用于公益事业。那么,这样的“共产”,难道不应该“万岁”么?我以为,“共产万岁”叠印在捐款人名的上面,正是对那种资助公益事业的思想行为的肯定。但是,换一个角度看,红军战士或许是从根本上对封建制度进行了否定:把私有财产捐一点出来终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是要“共产”。“共产万岁”,寄托的是红军战士的崇高理想。
我悬揣,1930年代的红军的“共产”观念,不是后来的“一大二公”、吃大锅饭,更不是再后来的拆房圈地建商品房,也不是再后来的一些富人的作秀式的捐赠。他们心中的值得“万岁”的“共产”理想,虽然朦胧飘渺,但应该是非常神圣、庄严的,又是非常合情合理合人性的,惟其如此,才值得他们舍身换取。
这样想着,我觉得那标语不是用红泥浆写的,而是用鲜血写的,——由鲜红而深沉为殷红,又沁入碑之肌肤,于是岁月再也不能将它“风蚀”了。
我为自己的有所得而得意的时候,忽听朋友曾君昂首挺胸地说:“大凡是历史老人留下的东西,长城也好,故宫也好,这木瓜桥也好,都‘共产’了,又都是‘万岁’的。或者说,凡属值得‘共产’的东西,都是‘万岁’的。”
我深深地点了头。
“十里平畴站,长虹百尺赊。溪流蛮洞水,地种武陵花。……” 往回走时,我默念着清人何文煜的《木瓜桥》,想,如果当年红军战士心目中朦胧飘渺的“共产”境界成为现实,加之有从“蛮洞”流来的“溪水”映衬遍地的“武陵花”,这里该是一副怎样的美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