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奇先生家在剑桥一个很书卷气的名为“Reading”的地区，虽离我们这不远，但要转地铁，蓝线转绿线，再转小火车，火车站出来，就没有公交车了，美国真的是一个车轮上的国家，得走上半个小时，经过一片公墓，再穿过一个小镇，才能到他们家。电话里林先生给我们非常详细地说明了路线，估计我们得花三个小时才能到得了，我正在发愁七岁的豆豆脚力能否胜任此次访问，然而机缘凑巧，哈佛沙龙的友人子龙听说这事，打算也借机去拜访一下林先生，于是子龙开车，GPS定位，一个小时就到了，省去了不少路途辛苦。大路边的一片半掩的木栅栏后面，有一条小道上弯曲下坡，拐进去，就是他家的门，林先生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来了，连早餐都还没有吃，我们就拉着他谈起来了。后来他儿子叫他去吃早餐时，我们也看了看他家的环境，这是非常普通的美国乡间小屋，虽在道边，却也掩映在树林之中，房间的后院清幽深远，极有乡野风味，据说在那小森林般的树林深处，时有梅花鹿出没或孔雀开屏。开门临大道，闭户濯小溪，——这个居所的环境特点非常符合林先生的特点：试想在剑桥呵，全球人文重镇、世界汉学中心、名士如过江之鲫，这里却有一方自我静修的天地，弹指二十五年过去，做了半生的隐者。

我此番来看同奇先生还有一个特殊的使命，就是为了完成先师临终前的一个未了的心愿，转达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对于同奇先生的一份珍贵的致敬。先师临终弥留病榻之际，有两个林先生，都表现了对于友人的高情隆意，以灵魂的在场，如约守护。林毓生先生曾经专程去上海看望先生，在先师的病榻前，娓娓讲谈，心心相印，实为生命灵魂的觌体照面。而二00八年三月到四月间的两周里，先师曾与林同奇先生有四件往返通讯，这些信件，以及与毓生教授的长篇谈话，是先师最后留下的口述文字，不仅见证了一个人文主义者临终关怀的真实场景，保留了二十世纪知识人为思想而生的尊严记录，而且说得平实一点，先生在死神面前也真的不枉、不输、不寂寞，有两位林先生的思想知音的相通、灵魂神交的相伴、幽冥之际的相送，我可以想象先师临去的心情是何等的平静而安详，此种幸福与机缘，并不是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所能经常发生的，更不能说是每个以思想为生命的人都能相遇的。这不能不说是古代高山流水的传说、范张鸡黍的故事在今天真实的重现。这就是我一直对同奇先生以及毓生教授怀着极为深切的敬意的原因。此番美国之行，我就是要对两先生当面表示我的敬意。

同奇先生是声华落寞的哈佛隐者，国内外知道他的人并不算多，然而他却是极为醇正的哲人。年轻时代弃工学文，苦恋文史；后来却失去思想自由；五十以后重获独立思想机缘，强探力索，厚积薄发，以一流译者而转型为哲人。他在上海出版的《人文寻求录》，丰富厚重，用思深切，其中关于史华慈的长篇论文，是我所见到的最有浓度、深度与思想力量的史氏学术研究成果；他精研美国当代思想与中国当代文化思想，熔存在感受与知性架构为一炉，兼有知本知根、幽深曲折，与开阔宏大的学思特色。某种程度上，达到当代学术思想史很高的境界。他最大的贡献或许是打通了美国与中国人文主义最深厚的气脉，必然在今后发生持续的影响力。

我们四五个小时的谈话没有什么中心主题，但却说来说去总围绕着人文思想在当今的命运。他讲到王元化先生的学术与思想特点，讲到他的哥哥林同济对他的影响，讲到许国璋、钱锺书、许渊冲等，讲到他的同学他感叹班老师（本·史华慈）在美国并无真正的思想市场，其学术风格与思想关切，也并没有在剑桥有后来人。说起人文思想在今天全球的衰落，他用了一个很肯定、很宏大的比喻：“我想今天世界发展向前走的大方向，根本上出了问题”，“就像泰坦尼克号，要沉了，令人不解的是还有那么多人照样跳舞唱歌”。他娓娓而谈中国古代的天人学说，天一定是有生机的、有价值的存在，“这与《创世纪》中的上帝，面对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称颂是一样的，上帝当时说﹕“看啊﹐这是好的﹗”这个“好的”，就是表明这个宇宙有价值、有意味的，而孔子赞叹“天”也是一种美好：“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可见中西方文明核心，都没有把宇宙化约为一些只具有物理或数学性质的素材。”“是不是我们还没有认识到宇宙的这一面呢？人类的认识能力真是有限的”，当林同奇先生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苏东坡的《后赤壁赋》：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因为我多年在学校里讲这一课时，也曾经提过一个问题，“孤鹤”代表什么？苏东坡是不是发现了宇宙有着暂时并不被人所知、同时又是与已为人所知的世界平行的另外一面？当我们这样想的时候，就不会为已知的现成世界而局限、束缚、僵化了我们的想象，不会过于崇拜科学研究目前的成果与看法，不会夸大可以看得见的世界的绝对性真实性与合理性，或许，更重要的是，为有意义的、有生机的世界留下一点悬念，为人类的神悟能力（林同奇语），留一线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