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耶克先生的牛排
胡晓明 发表于 - 2010-7-19 9:31:00

芝加哥机场,五时半。从E航站楼,到F航站楼,中间有接驳的BUS,但是要走好一段路,小豆拉着他的米奇箱,一路飞奔。气喘吁吁的,终于赶上了六点钟起飞的转往麦迪逊的航班。美联航的工作人员却告诉我们说:航班晚点了。电子信息屏明白显示,以及美联航的工作人员明确写在我们的登机牌上,飞机要晚到九点半才起飞。晚了三个半小时,我们与林先生通了电话,他说这是正常的,有一年下大雪,张灏在芝加哥机场还困了三个晚上。你们去好好吃一顿晚饭吧。然而当我们为了一碗热汤而稍稍走开,再回来时,工作人员却说这趟航班已经从另外一个登机口Byby了,“ByBy?”我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原来白纸黑字的东西,也是可以事如春梦了无痕的。美联航如此后现代?“我们广播了,不能怪我们。”一个大约有四分之一混血的工作人员毫无表情,开了三张登机牌,第二天早晨八时起飞,还算好,她又拿起话机拨通了一个中文翻译与我们沟通,我们想为小豆申请一条被子,对不起,没有。只有一张打折的旅馆介绍单。飞机也可以跟人捉迷藏,公司也如此不尽人情。误了航班,只好住汽车旅社,一宿无话。

第二天师母开车来机场接我们。雨中的麦迪逊原来是这样一个葱绿葱绿的城市,“我们这里就是草多树多。”人很少,而路边树丛可以看得见麋鹿。“这里还有一个村落,完全拒绝汽车文明与声光电化,以马车代步,也不开放旅游,他们也过得很好。”先生家门口有一株高大的松树,师母说是他们搬来的时候种的,已经三十多年了,树犹如此呵。师母要给小豆做牛排,小豆不要,要吃鸡,就是每天在学校里中午吃的那种快餐鸡。后来我们才明白,对于林先生,牛排有着特殊的记忆。林先生有一个乱糟糟的书房,客厅、餐桌、门口也常见各种书籍与打印件,各种细节不难想象主人勤于读书思索的日常生活。然而与餐厅相接的那个三面环草坪的阳光屋,却异常通透清新,全幅明窗分绿,与天光、草色、花树、云影融合为一体,窗台上的小望远镜,以及窗外不远处的鸟屋,表明了主人也是观鸟族。(观鸟是美国人最喜爱的户外活动,在每一个真正的自然保护区,都有观鸟的望远镜,某种程度上说,有没有鸟与有多少鸟来临,表明了当地当时自然生态的品质。)师母对书的忍耐也到此为止,规定先生必须带进一本,带走一本。这保证了阳光房的明洁。我们在此合影留念。

中午吃师母做的馄饨。先生谈兴极浓,时而指点时评,时而回忆往事,时而臧否人物,滔滔不绝。我们不得不几番提醒他先吃东西。林先生是我所见最有知识贵族意味的学者之一。他直说中国大陆学人有两个不太好的习惯。一个是在一起讨论或交流时不喜欢追问,只是顺着自己的意思,或者敷衍对方的意思。西方学者就不是这样,他们总是喜欢不断追问对方,你这个是什么意思?根据什么?提问再提问,一直到把你弄懂才罢休。这样的交流比较透彻过瘾,也真正弄通的问题,不会只停留在口号或原则立场的认同上面。另一个不太好的习惯是中国学者聚餐时,尤其是有重要客人,或老辈权威学者在场时,他们往往不大理会长辈,而各人说各人的一套,甚至三三两两各自说话。“这在西方绝没有,我们一定会围绕着权威长辈学者的话题来谈话,一定会的,而且可以针锋相对,气氛活跃,但不可能撇开老辈的话题,旁若无人,自说自话地来一套。”自由主义的精神与老贵族的章法,真的是相通的!

贵族是什么?贵族是一种比较相信传统、肯定权威、服从秩序的人,正是由于比较相信,比较肯定,林先生对于知识王国的权威、学问世界的尊严、心悦诚服的师长,心灵知音与思想友人,有着命缘般的肯定、金子似的忠诚与富于迷魅的皈依。他谈起史华慈与他之间奇妙的心灵相通相契,每次来到“班老师”(本 史华慈)那里,都有讨论不完的话题,结束不了的谈话;他也感叹“班老师”的学术传统已经衰落了。他谈起席尔斯对他的临终遗嘱,那样高贵睿智动人的心灵世界。谈到殷海光、王元化、张灏、余英时等师友。谈到海耶克先生。呵呵,那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海耶克先生当时给了我最高的奖学金,这样一来,好了,一方面,我可以用全部时间用来读书,读到完全不顾身外的世界,譬如,你们不能想象,我那时完全没有看过任何一种中文报纸,多年不知道台湾与中国发生什么事情。有一次,某某要将他的表妹介绍给我,约我一起去跳舞。可是,在舞厅里,我给李欧梵讲陀斯托耶夫斯基,讲了三个小时,完全旁若无人。

另一方面,我又可以过一种贵族的生活,经常可以下馆子里去吃厚厚的牛排!海耶克先生的牛排,我吃了三年。要知道,这对于当时台湾来美苦读的留学生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一周才吃一次中国超市里的鸡。

然而林先生又是非常平民化的一个学者。七十多岁了,他还要亲自开车(后来因雨大,改由师母开,先生陪同)领我们去威斯康星大学参观,一一指点每一幢楼背后的大师故事。“这个教授发明了降血脂的药,得了诺贝尔奖,从此,学校有了一大笔研究基金。”“这个发明了维生素X”,一路如数家珍。他从小就随父亲在北京吃过最好的东西,然而最怀念的却是京酱大葱夹饼木须肉麻婆豆腐之类中国普通的家常面食与小吃。最平民化的地方,是他对中国社会与前途始终不渝的尽心尽责:我这几年之所以常到大陆讲讲,无非是多传播一些思想,努力做一点事情,来促成中国知识与思想界更多的共识嘛。所以,记者如果找到我,我怎么能不讲呢?我不这样讲,我又讲什么呢?我没有办法逃避的。我在先生的书房里看见有五六个行李箱,表示着主人往返大陆各地席不暇暖的身影。

我们开车去看湖,麦迪逊是一个多湖的城市,第一大的湖叫门多塔(Mendaota),第二个大湖叫莫诺纳(Monona),台湾的译名,说来说去都是“梦到她”,诗人学者周策纵在威斯康辛大学的东亚系教《红楼梦》,不知为何,写文章总喜欢将此地译为“陌地生”,启人遐思;而林先生不取此名,写文章总是称为“麦迪逊”。“麦迪逊是美国宪法之父,开国元勋,简单说,他的功绩是,将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具体设计、最终落实成为一些真正有效的制度。”诗人往往生活在亘古而又特殊个人的时空里,而政治学者却生活在具体的普通平民的时代里;诗人企望无言之境,而政治学者却追求共识之道。

烟雨濛濛中,我们去了梦到她湖畔的会展中心,是现代建筑大师赖特(Fank Lloryd Wright)的作品,可以算麦迪逊的地标式建筑。赖特是一直在麦迪逊生活的艺术家,二十世纪由这里走向全世界。日本、欧洲人极为欣赏他,每年都有人来朝拜。赖特的所有建筑作品都不高,好像专门朝着美国现代都市建筑中的摩天大楼主流逆流而上,总是矮矮地、低调地、谦卑地爬在地面,有时就像些仓库或森林木屋,然而,它的特点往往是与在地的环境非常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有点像中国园林中的“随物赋形”。譬如这个会展中心所在的湖畔地形,恰恰与城市街道有一个落差,建筑家就用东西两翼长平台,将街道与建筑不知不觉联接一体,喏,我们开车一拐弯,就从街区进入了会展中心的停车场。市民也可以从街道上散步而入。整个建筑的主体也是用三层花园式的圆形,赋予湖景一种柔和而流畅的美感。而最赏心悦目的是室内可以看得见的所有线条,从窗、廊到灯、椅,都是圆的,到处呼应、回抱、应答、交流、接连,枝枝相连、叶叶相当,宛如一圆的交响与奏鸣曲。强烈的风格化与低调的、民生主调的外形相结合,给人一种奇妙的惊喜。艺术家也很好完成一个如何将自然与人文、精英与平民相融合的建筑故事。

  林先生说威斯康星大学是全美最美丽的大学。但是我们驱车参观的那天,心里直嘀咕:哪儿呀,并没有美仑美奂的古堡建筑,没有幽深茂密的老树奇花,也没有现代化的宏伟高楼,……林先生也没有解释。我们走的那天,往芝加哥的长途车,就在校园餐厅边,师母请我们在餐厅吃饭,噫,蓝天碧湖,一望无际,湖面白帆点点,是大学生正在学习帆舨;湖畔鲜花遍地,金发碧眼,红唇黑肤,是师生正在用餐。这不是个仙乡么?整个校园,倚水临湖,充满灵气!美国还有哪个大学,有这么大的湖与校园温柔相搂?于是与小豆相约,十年之后,背个包,来也这里练练帆舨,如何?

Re:海耶克先生的牛排
入到之间(游客) 发表于 - 2010-7-22 3:43:27
入到之间(游客)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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