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和一对在大学里教书的夫妻聊天,他们学校四月份刚刚送走部里来的评估大员。妻子是专门负责迎接评估活动的,因贡献突出被委任了新建的评估处处长。他们的女儿在上高中,抢着诉说了妈妈在评估中所受的委屈若干,甚至提及因为受了评估团的气回家落泪的细节。联想到网上六个正副校长毕恭毕敬的迎接评估团小秘书的照片,女儿之说当非虚词。
我当下就请教了一个问题:“教育部的评估历时几年,参加评估的正副校长不下数千人,怎么就没有听说有一个因为不堪评估之辱而辞官不做呢?”
假如仅仅解释为逆向选择的成功,能提拔为校长的定为奴颜卑膝之辈,似乎也不确。因为制度再严密,也是百密一疏,总有漏网之鱼。几千人里面,岂能没有一个右派?
还是处长高屋建瓴,一句话说破了天机:“校长们压根不觉得评估是一种侮辱。比评估更大的侮辱多了去了,照样受得,评估这点小事,算不得啥呢。”
那我又有个问题了:“这点侮辱既然算不得什么,那几个外国人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话,怎么却招来了这么多爱国学生的抗议和抵制?为了评估,付出的可是实实在在的作假、奉迎;外国人骂了几句,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指责而已,火从何来?”
曰:“这可不一样。评估再委屈,也是家事;圣火被辱,则关乎国体。”
呜呼,好一个“家”,好一个“国”。
汉朝荀悦的《前汉纪·成帝纪三》:“作治数年,天下遍被其劳,国家疲弊,府库空虚,下至众庶,嗷嗷苦之。” 看起来,“国家”这个词,至少也有二千年的历史了。从伦理学上解释,把“国”范畴中的君臣关系和“家”范畴中的父子关系并列起来,就是把政治关系和血缘关系成功的进行了替换和组合。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的教条最终塑造了一个个忠臣孝子的楷模。
这样一来,就清楚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下级官员见了上级官员,那是要下跪的,跪都跪得,一点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可外国人说三道四就不可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天朝,在圣火光耀九州红旗插遍全球之际,怎能容忍这些杂音?
让人惊讶的是,早在五四时期,陈独秀、高一涵就在《新青年》上发表过一系列文章,专门论述“国家”从君权神授向政府民选的过渡,澄清了国家、政府、公民之间的关系。从法理上讲,从伦理国家向契约国家的转变已经完成,不论是中华民国还是人民共和国,都是现代民族国家,中央政府都是契约型的民选政府。但大多数现代公民的心目中,萦绕在心头的却仍然是黄河清圣人出的天子,口中呼喊的也仍然是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近百年的时光,似乎一点没有留下痕迹,飘忽的岁月之刀,面对如金玉之坚的集体无意识,徒唤奈何。
还是让我们一起重温陈独秀的两段话,再来反思“爱国”吧。“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
家是伦理的庭院,国却是自愿的契约。爱国是你的权利,不爱是我的自由,如是而已。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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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非锁国的”爱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