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天水明夷 发表于 2006-7-26 0:29:29

(人生非病即愁,念头纷飞  )

1999年初夏,一天下午,母亲去地里收菜回来,她蹬着的农用三轮车翻落路边的水沟。侧翻的车压住了她。满地奔跑、叫喊着的土豆、莴苣、茄子和青瓜压住了她。她费了好大劲才从车身下爬出来。揉着手臂,她听到了里面骨头碎裂的声音。碎裂的骨头隔了一层皮肤在她的指头下滑动,像是要支楞到外面来。她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了痛。就好像她在揉着的是一节枯枝,或者一截锄柄。母亲坐在翻转的农用三轮车旁边,要把她的痛找回来。然而,痛,突然地,不期而至地到来时,她连站起来迈出一脚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坐着。坐着。不知坐了多久。下午就要过去了。一个被巨大的痛包围着的妇人,坐在暗下来的田野中央。坐在痛的中央。这些痛,是成片被晚风压倒的青草的忧伤。这些痛。哦这些痛。我们在夜色中找回她,她的半边脸还是歪的。一张痛歪的脸。
连夜送到第一医院。急诊。拍片。送检。从一楼跑到四楼。又从四楼跑到一楼。长久的等待。排队。张望。才芽表哥(他在这家医院做骨伤科医生)拿着X光底片说:三嬷,全碎了。父亲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外甥,目光里闪动着畏怯。全碎了?是的,全碎了。哪儿碎了?是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饭撬骨。才芽表哥绾袖,屈肘,在自己手臂上演示着他所说的部位。哦,是饭撬骨碎了。母亲说。哦,是饭撬骨碎了。父亲说着好像还舒了一口气。才芽表哥拿出了两套医治方案:1、在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楔进钢钉,一枚,甚至三枚,四枚;2、石膏加夹板,使之固定。母亲坚决不用钢钉,于是采用第二套方案。但才芽表哥后来发现,母亲肘部的骨头摔得太碎了,实在太碎了,都碎成骨头渣了,再上石膏夹板也没有了意义。于是配了些消炎的氟派酸、头孢拉定和清淤化血的云南白药之类回了家。母亲右手的痼疾就是这样落下的。它再也不能举高。不能提重物。抱孩子。这只残疾的手,不能伸展,曲拢。前臂与后臂之间,永远的130度角,或者140度角。到了雨天,它就痛。在130度角和140度角之间,喊着痛。痛。痛。
之前的半年,也是在这家医院,妇科手术室的一张铁床上,母亲割去了她腹内重达1.5公斤的肌瘤。同时她还失去了她的子宫。手术是在冬天,术后的母亲陈年的支气管炎又犯了。可又不能咳。一咳,腹内鼓动的气流就会撕裂缝好的刀口。她憋着,狠命地憋着。脸涨得通红。后来用了120元一小时的化痰机。一种雾状的药剂顺着长长的管子,从面罩处喷向她张开的嘴。才止住了咳。出院那天,我们扶她躺在父亲拉来的平板车上,平板车的下面垫着新鲜的干草。她说,痛。她还说,小腹下面空空荡荡的。这巨大的虚空。这空空荡荡的痛。我知道是身体的,更是内心的。一个女人的痛。将要和她一起走过余生,就像她的影子。
接下来是牙痛。不不,这痛,寄生的时间更早。只是它一直潜藏着,像黑暗中的兽,猛一下拧紧你面部的某根神经。母亲张开她的嘴说,啊啊啊。她说,啊啊啊。她发出这样的音节是向她的儿子展示她黑暗的口腔。里面的牙,没一颗好的了。她说完,就会丝丝地吸气。风穿过她空空的牙缝,那声音是多么的冷。冷入骨髓。病牙让她的梦境也透着吹过瓦楞般的细风。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她睡不着了就会起来,坐在灶膛前烧水。有时凌晨,有时半夜,起来就烧水。直到把所有的热水瓶、水壶、水罐、水坛里都装上开水。她生火,添柴,倒水,再倒水。她注视着火焰舔着铁锅。她拨拉着柴火的余烬。以期把痛移走。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做着这些动作,就像堂哥才生,以前半夜里头痛得厉害了,就走到院子里,搬石头,这边的搬到那边。那边的搬到这边。冬天了,我总避着她。她又在咳了。从早到晚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就是不在她身边也能听到这样的咳声。她说喉咙痛,痛得就像支着两块干燥的大石头。她说,咳得胸都透不过气了。她还会说,总有一天,我就这样,一口气咳不好,死了。她总是这样说。我就怕听这样的话,避着不见她。我打定了主意,下次她再这样说,我就打断她:妈妈,不要!我们都不说那个字。不说。不说。

两年后的秋天,也是这辆三轮车把父亲摔了。那天他骑车从榆嘉桥菜地回来的路上,突然就从车座上飞了出去。当他清醒过来,已经躺在了路边的一堆砂砾堆上。旁边侧翻着的三轮车,轮子还兀自在骨碌碌地空转。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没什么大碍,收拾收拾就又往家里赶。饭后无事,父亲照例一个人坐在堂前抽了七八根烟,盘算了一下明日的农事,困意上来,就去睡了。没想到第二日一早起来左手就不能动弹了,脱去衣服,整个膀子青紫淤肿。我们兄弟三个问他痛吗,他牙缝里咝咝地抽着气说,还好,还好。问他要不要上医院,他说,不用,不用。
这辆农用三轮车,是失地以后父母的一个主要工具,上菜场、下菜地全靠它。车是1995年购置的,比平板的三轮车小一号。绿漆的车斗,长1.2米,宽0.9米。车斗很浅。可又时常装载得很满:镰刀,锄头、铁耙等农具,热水瓶,茶缸,准备在田头吃的饭菜,收上来的青菜,土豆和莴苣等等。不锈钢的车龙头,已经被雨水销蚀,显出点点锈迹。轮胎钢圈焊接处已经开裂,钢针松紧不一,每一侧有三四枚断针。车轴久不上油,一转动就嘎吱嘎吱响。更要命的是它还经常掉链,路上掉了就要搞得满手油污。
我去看了父亲翻车的地点,那是一处田埂与机耕路交接的转角处。左边是废弃的氨水池,右边是附近水泥厂工地倾倒的砂砾堆。田埂宽1.6米,是泥路,机耕路宽3米,是砾石路面,父亲在这个转角处摔倒,我揣想原因不外是两个:1,车速过快,当车子转弯时,强大的向心力把他带离座位飞了起来。2,他是为了避让什么,譬如一个挑担的行人,一辆横冲直撞着过来的拖拉机,或者一群牲畜,他过于迅猛的避让动作使人和车一下失去了平衡。
一段时间父亲看着这车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他实在搞不明白,短短的两年内,这车何以让妈妈飞出去,又让他飞出去。他对这平板车的情绪是复杂的。他没有弃而不用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代步或者说谋生的工具。我托人为他找过一个清洁工的工作,他没有去,又找过一个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他也没有去。他就这样把自己的命跟土地绑在了一起,而这土地,名义上还不是他的。有一种人,他的心就这么顽固。
二十年前,我们所在的那个县改成县级市的那一年,城郊几个村的数万亩水稻田随着政府一声令下,全都改种大棚蔬菜,在水稻田里趟了大半辈子的父亲,不得不改变了他顽固坚持的劳作方式。他像参加扫盲班一样参加“蔬办”组织的大膜育秧、间种套种技术,去农技站购买优质和不那么优质的化肥,并像一个炼金术士一样成天的窝在屋子里研究各种农药的配比成份。长年在锅盆碗筷中转悠的母亲,则被驱赶到菜市场去守一个仅容转身的菜摊。问题是父亲侍弄瓜果蔬菜远没有他种水稻那样得心应手,常常是菜价高时,他的蕃茄带豆南瓜还在地里长个儿,到可以收来摆上菜摊了却不得不贱卖。家庭战争由此爆发。一个怨一个种不好,一个怨一个卖不动,因口角的龌龃而呕气,而骂骂咧咧,空气中浓烈的火药味像是随时要爆炸开来。后来果蔬的栽种技术这一关算是过了,但新一轮的城市规划将把城西的蔬菜地全都用作房产开发。无地可种的父亲像一个退休赋闲的老革命一样心绪不宁。接下来的日子他养过鸭子、蚯蚓、兔子和猪崽,可最后都蚀本了。后来他对母亲说:生来是摸土坷垃的命,干什么都不踏实,还是弄蔬菜吧。十里外的榆嘉桥村,很多男人都出外做木工、泥水工,地都抛了荒,父亲以每亩八百租了四亩。于是母亲又成了一个菜婆子。因为那块地薄,出产少,她还要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到庙弄蔬菜批发市场排长队,然后回到家把批发来的蔬菜按成色的好坏分捡,在批发价和零售价之间赚取一点差价。那些年,屋子里成天都是腐烂的土豆、茄子、菜叶和咸菜缸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气味浮载着生活滑向我们不知道的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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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痛

而已地方后(游客)发表评论于2007-2-11 14:44:09

坐个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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