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那个老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老人。老人如一位凝神静心念经的老和尚,热汗流下他的额头,滞在深不见底的皱纹沟里,凝注到鼻尖,又缓缓跳往下巴,结上胡尖,然后滴落。就这样,老人不知坐过多久,也许就那么一刹那的工夫,忽然如被什么击中,摇两摇,双脚于空中划个半圆,翻向一边。女人想起身,却爬不动。老人僵硬地翻身,僵硬地摸着她的腿向上爬,宛若一只带硬壳的甲虫,行动很不方便。老人摸到那块污迹,又掐又拧,还挥起僵硬老拳,嘣嘣敲打,打得声震天地。双拳声更响的是老人的呼吸,细细如几根青筋织成的脖子,胀大两倍或三倍,似有台风扫荡于粗大的喉咙。老人嘴角粘满白沫,又淌下,与汗珠一起结上尖尖几根胡须,如雪花结满柳枝。女人满地打滚。滚来滚去,有污迹的大腿却永远在原地。无形中成了圆心,由老人掌握着,女人只是沿圆心做圆周运动。那样子,如举行什么古怪的仪式。
老人身子慢慢腾起,慢慢落于几尺远地方。落下后的老人不再动弹,粗重的呼吸依地面传来。女人呼吸也同样粗大,胸前衣服同样落满白沫,有的消失成湿点,有的风成干硬的白粉泡。有污迹的那条腿不属于自己了,怎么也屈不起。女人双手胡乱划拉,攀住身后一条长凳,身子一寸寸往起提。僵腿倔犟地在地面拖,拖。然后拖不动。一看,脚尖又给老人压住了。老人紧闭住眼睛,双手哆哆嗦嗦往上摸。女人恐怖地一声呻吟,随条凳沉重地摔向地面。老人双手摸到污迹处,停住不再动。他眼睛明明紧闭的,怎么就知道那块地方在哪里。老人小心伏下身子,脑袋慢慢贴过去。他猛然一口咬住了,且发出舒服的呜呜叫,像猫咬着老鼠。女人没犹豫,摸过倒地的条凳,托起了,朝大腿上长的那颗脑袋磕去。后来发现老人有一嘴血。不知是口里流出的,或是被咬大腿的血。鲜血蒸腾股股极浓极浓的腥甜。
我听到“啊”一声大叫。声音闷在小楼,然后流溢四外,在深夜的小城上空,在高山与高山构成的峡谷间,一遍又一遍回荡。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胆颤心惊等待事情的后果。小洪惊恐地摇我。“小郑,小郑,”她喊。我一动不动静秧歌,感觉到冷汗如泉水汩汩冒出。楼下电灯啪地亮了。“小洪,小洪,”母亲的声音。又听到隔壁什么地方传来小孩的哭声,鸡的哦哦,还飘过一楼似乎是收音机里的歌曲。“小洪,小洪,”母亲又叫。小洪不理,爬到我胸上,揩拭我额头的汗。
“做梦了?”小洪问。
“梦见一个老人,”我说。我开始回忆。这时才觉察到梦的意义。原来,今天的梦是紧承着上回那个梦的。即是说,一个梦分做两次完成,中间衔接得那么好,严丝密缝,形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恐惧的怪现象。觉得那不是梦,而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真实的故事。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有自己发生发展的逻辑,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法律制度、衣食男女、油盐酱醋柴。那世界离我极近极近,每当我吃饭,我教书,我睡觉,我欢爱,那世界就在身旁某个看不见的空间。我能感觉到那世界的种种气味,种种色彩,种种线条,种种音响。我自己的音响、气味、色彩,也丝丝缕缕渗透进那世界。我已经陷身于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无以自拔了。
楼下,灯光和时已经熄去。小洪紧紧搂住我,重新睡熟,发出很均匀很潮湿的微鼾。她的乳头在我胸前挨挨触触,一跳一跳。我不好动弹,怕又惊了她。渐渐地,我也想睡了。我闻到了某种气息。我有些不安,极力分辨,又全无记忆。经过几次反覆,我在那种气息里渐睡渐深。于是我明白了,这就是梦的气息,那可怕的梦的气息。我又陷入刚刚经历的阴森可怖的梦境中。此时我还有一丝意识。这就更为残酷了,就如一个我还没最后断气,便活活埋了一样。我极力挣扎,拼命说,这是梦,这是梦。还清楚,小洪就在我怀里,我扭动身子,想将她弄醒,救我出来。但是已经晚了,我根本无法动弹。最后的一刻,我还这样担心,刚才的梦不是做完了吗,有了高潮有了收束,难道还得有一个尾声吗?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不知为什么我能够认定,时间是刚才梦中故事发生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或干脆是第二天早晨,村庄前面大水塘洗衣服的条板上,蹲着一个小孩和一个母亲。大塘的头尾中间,共有三个条板。天没亮开始,直到烧中饭时,条板上满挤住洗衣服的女人,和姑娘,和小孩。还有许多女人和姑娘和小孩挤不下,捋起裤管,红了双腿浸水里,让小鱼啊大虾啊痒丝丝地咬。这天早上不同,大塘周围静静的,只有一个小孩和一个母亲。小孩和母亲洗着砧板,塘中间有两只大麻鸭,不声不响游,双脚往水里乱踩。忽然踩到什么,头往下一扎,尖屁股直直翘上天,双掌白花花向外翻着水,搅破一塘平静。翻了一会,看样子毫无所获,羞愧地收拢双翅,向四周看看,然后装腔作势作若无其事,暗暗地,双脚重新在水中试探,企求有新的发现。小孩微微昂起头,透过塘沿浓密的树丛,向庄子大门口看。有什么重重敲一下小孩脑袋。小孩双手掩头,转身看母亲。以为母亲给了他拐栗子吃。母亲却不看他,用打湿的洗碗布擦砧板。小孩听到叮当水声响。好一会响水的地方,冒出一朵喇叭形紫红花。是泡桐树的花,花蒂极大极重,怪不得打了那么痛。小孩仰了头,头顶就是密密匝匝的泡桐花。泡桐树中开花不长叶,真真让人奇怪。花蒂黑鸦鸦的,全躲于紫色花后面。落下时,却是喇叭向上,花蒂在下,落入水中叮当,砸上人头叭嗒。在这样的泡桐树下洗砧板,小孩隐约有一种不安全感。
这几天阴阴的,好像什么时候下过小雨,又不知什么时候住了。院子里湿不湿干不干。一根晒衣绳黑乎乎很脏,松松垮垮低低着横过,一头系住院中心的松树粗干,另头牵到一家老师的房檐。妹伢从绳下穿过时,微微低了腰。绳子擦过她的头发,默默动着。妹伢肩头挎书包,手拿黑布伞,脚下的靴子过大,咵咵有声。我站在门槛,看满院让人脚带起的黑泥,朽烂的落叶,还有鸡屎鸭屎。我看妹伢从院中穿过,走成一条并不规则的曲线,然后登上几级水泥台阶,经过一排房檐,让另一排房檐遮住,不见了。我觉得妹伢穿过院子,时间用了很久很久。“小姨又给你送好吃的东西吧,”房前炒菜的一个老师对我笑。我也笑笑,望妹伢消失的那处角落。我想到了一件事,右脚掌随着一闪,飞快弹动了一下。“小郑有福气,”那老师仍笑着说,“隔三隔四总有东西送来。”
“小郑,你也送了东西过去吧?”炒菜的老师问。
我让想起的那件事弄得很烦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一犹豫就迟了。终是叹一口气,扫兴地回到房间,对着妹伢刚送来的东西发呆。两只碗,一大一小,相对着扣得死死,里面不知装些什么。碗外面本有块方巾兜着。“小郑哥,我走了,”妹伢解开方巾,装进书包,“不要让它现了。”妹伢常常给我送菜,每次必慌手慌脚,显得很不好意思。很怕别人看见了。似乎也怕我看见了。她那副样子,惹得我想笑。妹伢十六七岁了,转眼成大姑娘了,正是她害羞的年纪。我想起她肩挎书包,一手拿伞,弯腰钻过院中低垂的绳子。绳子晃荡起来。这时我身子一紧,下了决心。
这确乎是瞬间决定的。这件事,应该说纯粹出于偶然,偶然的心血来潮。但是,事情真就这么无可挽回了。我跑出门外,向妹伢消失的地方看看,一副焦躁不堪的样子。又失望地退回。然后关了门,大模大样快步追出去,让院子周围的那些老师认为,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同妹伢讲。
事情一经确定,便不再犹豫。出校门不远,我赶上妹伢。众目睽睽之下,我们若无其事谈着笑着,并肩而去。我从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潇洒的时候。
七点差一刻,我熄了灯出门。四外全黑了,学生开始上自修,校园很静。出校门,路边有几个个体小店,我买了两斤桔子,用准备好的黄挎包装了,随手剥了皮吃,沿一家工厂的围墙,向河边插去。后来围墙转个弯,路在墙与河坎之间。墙内工厂区透出强烈的黄光,将沿河的森森树木照成雪亮,水晶般透彻。我来到约定的地方,没见人影。看看表,七点整了。不相信会有什么意外。我说的话,妹伢是绝对会服从的。步下七折八转的石级,来到浮桥头。桥上也空无一人。我踏住桥板,向另一头迎去。想到妹伢没戴表,想必是不知时间。由河边往县城,很开阔的一片河滩,让我没几步便走完了。上河沿,是县城的巷套。我顺原路退回。妹伢怕是先到学校了。走完浮桥,爬上河坎,围墙阴影里一个人面我而来。“小郑哥,”影子远远就叫。妹伢双手掩了耳朵,一副冷不过样子。
我递过书包,说:“吃桔子。”妹伢不要。我抓过几只,她顺手接。随后又缩回,取下手套。手套是她自己用很粗的毛线打的,五指露半截在外面。
“以为你没来呢,”我说。我们沿河沿小路,一直着向前。“你去学校了?”
“没,没有。”妹伢说。
“吃桔子。”我说。
妹伢跟着我,走路没个正经,专走路边的草皮,一歪一歪的,全然小孩模样。我停了等,想和她并排。她也停下等。我只好作罢。迎面几个人,说了话过来,与我们擦肩而过。空气中飘过一阵辛辣的烟味,和什么猪粪味。其中一人肩上扛了东西,可能是猪篓什么的。围墙走过,另有一条坡道往河沿下去。我说:“到这走走?”
这里离浮桥很远了,是一片开阔的沙滩,靠岸的一半掩盖着丛密的冬茅草。下午送妹伢回家时,望见这片沙滩布满灰蒙蒙的雾一般人影,挥锄头拖板车,是什么单位组织人挖沙或捡石头。坡道让车辙轧得乱七八糟,随处是散落的沙和石。沙滩更是坑坑洼洼,有一脚没一脚的。我们小小心心探着步。
“小郑哥有事吧?”妹伢问。这是她第二次或第三次问了。我递过书包,她说不要,冷。我没回答,表示当然有事。
“我约你出来,没同家里说吧?”我问。
妹伢摇头。
“没。”她补充道。
“你姐在家干什么?”
“没干什么,”妹伢说。想想又补充道:“睡觉。”
“妈妈呢?”我又问。
“洗衣吧。”
“妹伢,你晓得今天晚上,我找你干什么吧?”我忽然问。
“不晓得。”
我四处看看,沙滩走完大半了。什么地方有风吹来,冬茅丛却静寂无声。对岸的灯火一条条划在流动的河面,抖着不停。县城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没头没脑响起来,讲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你冷吧。”我说,看妹伢缩成一团的侧影。
“不冷。”
我清楚,再怎么冷,她也不会说出。
“小郑哥,我们回去吧。”妹伢仰了头,怯生生看我。
“急什么,再走走。”我说。
事情就是这么简章,干脆,没有半点客套。我咕哝一句:“妹伢,我很喜欢你……”也不知她听见没有,伸手就扳她肩膀。妹伢紧走几步,手臂一抬。我一下没抓稳,同时脚底一歪,妹伢已逸出几尺之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顷刻如落进滚水锅里,四处是沸腾一片。半天不知怎么反应好。我无限自卑,觉得太无脸见人了。我彻底让人看穿了。简直没了活下去的勇气。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哀叹。
不想让自己过份沉浸此种绝对消极的情绪中,勉强压抑,艰难地跟她向前走。再不动动,我真会瘫到地面,化作一撮灰尘了。
“我很无聊哦?”我小声哝哝。
妹伢顾自走,犹豫好久,说:“也不怎么……”然后又停住,继续犹豫。
我们调过头,开始往回走。我觉得我给彻底打败了。
这时的妹伢在我心目中,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么成熟,那么果断,并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不知经历过多少这种场面,老练得令人奇怪。我还一直以为,妹伢是多少天真,可怜,见到我总像个鸡仔一样发抖,百依百顺。我自己呢,倒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个被戏弄的小孩,让人玩于股掌还不知道,还自以为得意。我的样子太可怜,太让人心酸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想到这么一句俗语。说得多好啊。
“你”我说。我不敢再叫她妹伢。我根本没有了资格。
“你今天才知道吧?”
“知道什么?”妹伢问。
我嘴动动,又没勇气发声。
“这里有水。”我指指她脚前的一团黑影。我想同她套近乎,拉拢一点距离。如此疏远与冷漠,太让我受不了了。她毕竟还是小洪的妹妹,一两年来,我们相处得那么好,她对我那么尊敬,那么钦佩,那么崇拜。怎么几分钟之内,一切全变了?
妹伢按照吩咐的,绕过水坑。我心里一下子暖洋洋的。
“你今天才知道,”我说,停顿一下,“我很无耻吧?”
我希望她象刚才一样,回答说:“也不怎么。”
但是妹伢一声不吭,一副深有城府,不屑一顾,高贵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时河滩快走尽了,通往围墙的坡道就在前面。今夜就这样算了?我自问。就这样,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给撕了脸皮,莫名其妙让别人、也让自己侮辱一通?就这样自自然然成猪成狗了?真是莫大的讽剌。
我站住道:“再走一会吧?”
声音尽量压低,怕墙边过路的人听见,更怕自己听了剌耳。我特别厌恶自己的声音,这偷偷摸摸、想搞鬼又搞不成的声音,猥琐下流、恶俗之极的声音。
“我们再走一会吧?”
“我要回家了。”妹伢低头,声音冷极。放在平时,我绝对受不了。我的人格彻底丧失了。
“还早。”我说。
“刚才对不起。”我又说。
“再走一会,好不好?刚才对不起……”我留了半句没说,显得还有下文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
“我有件事同你讲。”
妹伢根本不理。我知道她不相信,或者不值得相信。傍晚,我就是说有事,约她来的。原来是这样的好事,她肯定会这样想。
“你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好事。”我默默代替她回答。
我哀求了。自己也觉得声音十分惨恻。妹伢终于向这边移步。
又是我在前,她随后,无事找事地走。我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不能冷场。又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头脑里竟清清白白,半点想法也没有。我一任冥冥中的什么东西随意裁决。
妹伢看我,意思我清楚。我故意没理会。终于她问出声。终于她停住,我继续往前。妹伢没法,终于也跟了上来。
“我约你来,是这样的事,没想到吧。”我说。
妹伢点头。
“你以为我找你干什么?”
“我以为,讲我姐的事。”妹伢看我,又不看我。
“你没想到,我是这么坏的人吧?”
好一会我又问。
“我不晓得。”
“你以为我很坏,是不是?”
“我不想走了,我要回去。”妹伢说,似乎也哀求了。
“实际上我很坏,很坏很坏,”我说,“甚至可以说,很无耻,很无耻的一个人。”
“你真不晓得?”我问。这时她的手臂已让我擒住。她手一拂,又想逃脱。可是来不及了。我充分吸取上次的教训,拥住她不再放手,同时没头没脑吻过去。妹伢双手护在胸前,狠劲抵我,拼命挣扎。无奈我双手十指相扣,紧紧抱她在怀。没想到妹伢会有这么大的劲,直弄得我歪歪倒倒。东摇西晃,狼狈不堪。这反让我抛去了所有的顾虑,激起一种带有全部邪恶与野性兽性的征服欲。我咬牙切齿,狠一发力,直将她往死里掐。我感到我的双臂,我全身的骨骼筋脉铮铮一阵响,绷紧绷成钢绳铁过,怀里的东西咯嘣响嘣碎去。这同时,我腾出右手,按住她脑袋,好准准确确接受我狂乱的吻。我吻她的颈项,她的脸,她的唇。她双唇紧闭。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口腥或口臭。乳臭未干,我想起这个成语,很有些恶心。这时,我们双方都累得什么似的,呼呼直喘粗气,你竭尽全力想推倒我,我竭尽全力想推倒你。又同时竭尽全力维持身体的平衡,防止摔倒。石头沙子给踢得稀里哗啦。我设想,有人看到这个场面,真以为是见到什么妖魔鬼怪了。我知道这场面会是多么无耻,我的样子是多么丑态百出。可是,我什么全抛了。我豁出来了。
我是不会白白放过这次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