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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談魯迅之《略談香港》

·南宫世家 发表于 2006-10-12 3:34:00

 近日從新聞紙得知為紀念魯迅先生逝世七十周年,香港中央圖書館與香港中文大學逸夫書院舉辦了一個〔魯迅論壇〕,除了先生的嫡子周海嬰先生會親臨香江外,與會者還有:

千野拓政教授 (日本早稻田大學)

王宏志教授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

王潤華教授 (台灣元智大學)

李歐梵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

 吾輩後學,對這位“民族魂”(毛皇帝御賜封號)的敬仰已久,據說先生曾於八十年前親臨香江,指點教導殖民地的遺民青年,吾生也晚,當然無福親睹“聖(人)容”,而今適逢“魂”門周公子大架光臨,吾等終有幸一賭先生貴裔之意氣風發,從而聯想一下先生當年的鐵骨諍諍,聊以心慰。於是大喜過望,當晚更是翻箱倒篋,尋出先生舊文〔略談香港〕一讀,無奈直讀到霧重月斜,也不知方向,不知所云,不解其然,於是遍查相關背景,原來當年先生來港演講之後不久,時香港總督金文泰(Clementi)倡議在香港大學首度開設華文系,以光大中國文化云云,於是乎,魯迅有感而寫了〔略談香港〕一文,查余英時有評“魯迅當時對於香港大學設立華文系一事是極盡其挖苦嘲諷之能事...把此舉視為資產階級買辦為殖民政府張目……(大意)”等等;然余英時被北京紅朝定性為“為封建舊禮敎護航的偽道學”,又以後學之輩批評先學“新青年”魯迅(這是甚麼話?唉!歷史的名詞往往令人啼笑皆非滴),其中可能有失偏頗與厚道,但至少指出其“能事”卻是千真萬確的;不過應該肯定的是其筆下也有自嘲戲謔,諧趣滑頭的自畫,看這一段:“我又記得還在報上見過一篇「金製軍」的關於國粹的演說……又以為這「金製軍」是前清遺老……便不去理會它了。現在看了辰江先生的通信,才知道這「金製軍」原來就是「港督」金文泰,大英國人也。大驚失色,趕緊跳起來去翻舊報。……”怎麼樣?有點像Steven Chow(周星星)的“脫口秀”罷!周公子曾說旁人誤解了老爸是“横眉泠對千夫指”的木納怒漢,其實老爸是“搞笑能手”,此話不假,看一看其自畫的形象就知他不是個乖乖站在台上噴口水的導師,而更像是蹲在地上,與學生圍成一圈,右手狂抽著美麗牌(廉價)卷烟,左手搭著學生的大腿,在吞雲吐霧中,一路細說(揭露)封建道學的風月遺韻,譏笑國人的殘缺劣種。以今人的道德標準,當然不恥於其缺乏同情心的行為,然而據亞瑟.亨.史密斯(Arthur H.Smith)(著有〔中國人性格〕一書)對當時中國風俗的觀察,這又是一個見慣不怪的社會現象, “中國人對有缺憾的人普遍缺乏同情心滴”。

  先生一直以其敏銳的社會觸覺而聞名於世,吾等也大開眼界,看到“k陳國被控竊去蕪湖街一百五十七號地下布褲一條,昨由史司判笞十二籐雲。  ”的新聞,馬上嗅出“中國人還在那裡被抽籐條”的民族屈辱感,這陳君因偷竊而依法被判笞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若硬把這陳君塑造成反抗英帝的民族英雄,(好歹其在先生的眼中代表中國人而不是盜賊)也難於說得通,因案發地點是位處土瓜灣的蕪湖街,查歷史,這區域從開埠至今都是低層華人聚居的社區,這陳君偷的斷不會是洋商之財,而是同胞之物,如何才能說服讀者這陳君是“中國人受洋人欺凌的鐵證”而不是“法治彰顯的案例”?真費煞思量也。同樣據說當年先生在東洋看到日人在東北處決替俄軍做奸細的華人時,憤而棄醫從文云云,其實两軍對壘,砍殺對方奸細的事時有發生,又那會理會這奸細是華人或俄人呢?觀眾嘛,自然地全情投入到两軍交戰的跌蕩情節,忽略了人種聯想又有甚麼大驚少怪的!可先生硬是又要扯到民族大義的頭上,可真真是個“民族暈”了。

言歸正傳,先生此文的重點當然是對〔香港大學〕開設華文系以重振國粹一事的“感慨”連連了,本來嘛,先生是提倡不讀“中國書”的新青年,理所當然對振興國粹之論大肆評撃甚而辱罵也是可以理解的,然先生此文卻一改其“痛打落水狗”的作風,無非因為這次的對象并非死而不僵的前清遺老,也不是行將就木的北洋政府,乃是大英製軍金文泰也,先生對這點分寸的拿揑,還是頗精準的,於是乎,先生從金製軍徵引的古文考證辯義著手,雖云考證斷句,羅陳注疏,巧取歧義等乃彫蟲之務,名家不輕為也,然先生本不拘俗禮,隨性而發亦無須深究,先生揶揄金製軍徵引之集〔文選〕句:“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大漢之發天聲”原意是「光復舊物」,“就是「排滿」;推而廣之,就是「排外」”,與“保護國粹”,使「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是風馬牛而不相及云云。吾等後學也學著先生“彫蟲彫蟲”一番:查頭两句“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乃出於〔文選〕班固之〔西都賦〕,原文先有西賓之問“西土耆老,咸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雒邑之議。”繼有東主之答“願賓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所爭的無非是光復“舊制”與“皇道”,倡的是返本追源,并沒有〔排外〕之意,金製軍用於比擬承傳“中國歷代的大道宏經”  與“發揚國光”并無衝突,可以說是恰如其分。而後两句“光祖宗之玄靈,大漢之發天聲”則典出班固之〔封燕然山銘并序〕:“將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原文確有“驅逐外強,還我漢土”之志,然古詞多有新解或俗用,不可不察,其“光宗耀祖”者,早習以用於形容如“金榜題名”,“事業有成”以及“出人頭地”等個人功德,早已消減了攻城掠地,還我山河的硝煙味道,至於“振大漢之天聲”,寓意“漢文化”在現代世界文明的發展中熣燦耀明,也無不妥,恰如今日祖國商人慣用的廣告用語“中國熊貓牌衛生巾遠銷海外,蠻聲國際...”總不會令先生聯想到血染黃沙罷?總之,先生認為自己到香港宣揚新文化就是為“文化沙漠”澆水種樹,老外立華文以弘古道就是不安好心,這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種族論實不適合今日之反種族主義的潮流也!

末了,也得學著先生的樣子,感慨感慨!香港回歸中國已有九年,政府的〔公民教育委員會〕於二零零四年做了個香港人對國民身份認同的調查,只有百分之廿五的人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其餘的必須在中國人前面或後面加上香港一詞,或干趣去掉中國而只稱香港人。調查的總結是“香港人對香港有強烈的歸屬感,有較強的世界公民意識,而對中國的情感和國民自豪感則根植於一種現代的政治價值及文化(如尊重人權,公民自由及民主)等等”(原文照錄)。本來這份調查報告若拿到任何西方民主國家作比較,也絶不“羞家”(有辱家聲)的,但無奈本地的“土共”政要卻要拿來與北京和上海人民的“必然愛國”作比較,這一比,香港人就患了“嚴重缺乏國民身份認同症”,於是〔公民教育委員會〕馬上打造了名為“心繫家國”宣傳短片,規定每日在各大電視台的六點新聞前播放,一於來個“天天講”,又先後力邀“民族英雄”楊利偉等航天員,奧運金牌得主,神舟航天船到香港巡遊展出,務求令香港人對國家產生“圖騰式”的膜拜,這才叫與內地“融合”與“接軌”云云。那邊廂,在港英時代由可維持政治中立的學術界近年也是“媚共不甘後人”,主動配合“赤化香港”的主旋律,數月前香港科技大學校長概嘆其一手促成英國天文學家史蒂芬?霍金 (Stephen Hawking)訪港之艱難重重,政府不肯贊助及給與方便,其它各大院校又不肯合力分擔云云。然對於中國的“民族魂”就絶然不同了,两年前周公子已應香港浸會大校之邀捧著老爸的塑像不遠千里而來,這次是換了中文大校及香港政府屬下的中央圖書館聯合邀請,好不風光。先生在世時是“赤黨”的打手,死後對外是“號令”海外文人的旗幟,對內是“箝制文人思想”的緊箍咒(魯迅延安文藝座談會),而今,先生的塑像順理成章地成了赤化香港遺民的先鋒旗號。在這麼一個成熟的現代化公民社會,周公子在台上滔滔不絕地闡述老爸八十年前的“立人”說!聽者諾諾,彷如隔世。而窗外,與〔中央圖書館〕只隔一步之遙的〔維多利亞公園〕,十數人正盤膝而坐,喃喃地頌唱李xx教主的〔真,善,忍〕“立功”之道。两者相映其趣,香港人如何取捨?或根本是對两者都是視而不見,聴而不進?這都不是感慨之列,要感慨的是當年先生感慨“中國之無聲”(先生第一次來港演講的題目是〔無聲之中國〕),然當年先生在中國仍可出書演講,在公立大學仍有教職,而李教主在當今“強聲大振特振之中國”竞就無立足之地,導人“立功”之教亦成了“邪教”,而“魯學”今天則成了“顯學”(取顯赫之意),這是否就符合先生當年的強國夢?學先生的老話“這樣的感慨,在現今的中國,發起來是可以發不完的。”

 補遺:

       先生在文中對當時的香港社會現象提出了不少不解與疑惑,是否明知其然而有意不述而期對後學產生誤導之效,這不得而知,但對今日香港之學生和國內同胞確實會產生混亂的,此處筆者略作介紹。

1.先生開篇明言了香港當時的氣氛嚴峻,自己甚至有性命之懮,但先生并沒有說明其真實的背景,彷彿殖民地一向如是沒有言論自由的。查當時香港剛捱過了由赤黨發動,廣州左派政府撐腰,歷時十六個月之〔省廣大罷工〕,直至不久前國民黨果斷“清黨”,香港才消除了動亂的根源,這也是香港首次經歷“赤祸”,為令社會盡快恢復秩序,百姓可休養生息,各行各業可恢復元氣,港英政府對赤色思想有所警惕乃勢之所逼,民心之所向。事實是數年後,香港又再成為赤黨的“避風塘”,發表“禁文”的自由之地。

2.大英總督金文泰(Clementi),先生筆下的金製軍,乃是中國通,早年在廣州曾擔任英國領使,其對中國文化敬仰至極,非但精通華文,粵語和國語,還能寫中國的七律古詩,中國書法亦精湛到家,一九二七年剛接任香港總督,於是馬上在〔香港大學〕設立華文系,自此,華文教育在香港才確立了重要地位,華文中學在香港才得以如雨後春筍的遍地開花,培養了不少優秀華文子弟,中華國學名正言順地深植廣佈於民間數十年,後至大陸易旗,國學飄零,錢穆,唐君毅等大師逃到香港幡然升起重整“國魂”大旗,可為一呼百應,成立了〔新亞書院〕,後更得港英政府收編入〔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一度成為華文世界最重要的國學研究中心,在那風雨飄揺的年代,中華國粹總算在這彈丸小島保留了一線的血脈。這金製軍對保護中華國粹之功,若說在於“千秋”,可能言之過早,但說在於“百年”卻幾成事實。

3.篇末,先生對於香港報紙刊登的“賣文”廣告匪夷所思,視為奇聞怪事,這也難怪,想先生不知這片“化外”之地,在英皇庇蔭之下,縉紳尊德性而崇禮樂,百姓敬詩書而說(悅)風雅,社會上下,對文字墨器,總懷有虔敬之心,因而,文詞墨寶,依然善價有市,那些前清學士,或設重雲之講,或沽文售字的,也能自食其力,尊嚴得體!不似先生的故鄉,遭逢革命的淘練,再遇新文化的洗刷,原本正冠垂裳的翰林子弟,落得竊書換酒,斷腳横街,被勞動人民(短褲幫)嘲笑,頑童欺凌。嗚呼!蒼蒼蒸民,誰無父母,這些被時代的巨輪輾斃的血肉之軀,在信奉歷史唯物主義的先生眼中,就只配在酒館帳簿上留下一個名字。

 南宮世家 

民國九十五年十月十日完稿

 

附:魯迅〔略談香港〕一文

本年一月間我曾去過一回香港〔2〕,因為跌傷的腳還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閒走,演說一了,匆匆便歸,印象淡薄得很,也早已忘卻了香港了。今天看見《語絲》一三七期上辰江先生的通信〔3〕,忽又記得起來,想說幾句話來湊熱鬧。  

  我去講演〔4〕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  

  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  

  從廣州往香港時,在船上還親自遇見一樁笑話。有一個船員,不知怎地,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給我十分擔心。他以為我的赴港,說不定會遭謀害;我遙遙地跑到廣東來教書,而無端橫死,他——廣東人之一——也覺得抱歉。於是他忙了一路,替我計畫,禁止上陸時如何脫身,到埠捕拿時如何避免。到埠後,既不禁止,也不捕拿,而他還不放心,臨別時再三叮囑,說倘有危險,可以避到什麼地方去。  

  我雖然覺得可笑,但我從真心裡十分感謝他的好心,記得他的認真的臉相。  

  三天之後,平安地出了香港了,不過因為攻擊國粹,得罪了若干人。現在回想起來,像我們似的人,大危險是大概沒有的。不過香港總是一個畏途。這用小事情便可以證明。即如今天的香港《循環日報》〔5〕上,有這樣兩條瑣事:

  k陳國被控竊去蕪湖街一百五十七號地下布褲一條,昨由史司判笞十二籐雲。  

  k昨晚夜深,石塘嘴有兩西裝男子,……遇一英警上前執行搜身。該西裝男子用英語對之。該英警不理會,且警以bbb。於是雙方纏上警署。……  

  第一條我們一目瞭然,知道中國人還在那裡被抽籐條。  

  「司」當是「藩司」「臬司」〔6〕之「司」,是官名;史者,姓也,英國人的。港報上所謂「政府」,「警司」之類,往往是指英國的而言,不看慣的很容易誤解,不如上海稱為「捕房」之分明。  

  第二條是「搜身」的糾葛,在香港屢見不鮮。但三個方圍不知道是甚麼。何以要避忌?恐怕不是好的事情。這bbb似乎是因為西裝和英語而得的;英警嫌惡這兩件:這是主人的言語和服裝。顏之推以為學鮮卑語,彈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時代〔7〕,早已過去了。  

  在香港時遇見一位某君,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他自述曾因受屈,向英官申辯,英官無話可說了,但他還是輸。那最末是得到嚴厲的訓斥,道:「總之是你錯的:因為我說你錯!」  

  帶著書籍的人也困難,因為一不小心,會被指為「危險文件」的。這「危險」的界說,我不知其詳。總之一有嫌疑,便麻煩了。人先關起來,書去譯成英文,譯好之後,這才審判。而這「譯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我記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時,裁判就用翻譯。一個和尚去告狀追債,而債戶商同通事,將他的狀子改成自願焚身了。官說道好;於是這和尚便被推入烈火中。  

  〔8〕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為「X司」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國的經史的。  

  但講講元朝,不但為「政府」的「X司」所不悅,且亦為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果然,我因為謹避「學者」〔9〕,搬出中山大學之後,那邊的《工商報》〔10〕上登出來了,說是因為「清黨」〔11〕,已經逃走。後來,則在《循環日報》上,以講文學為名,提起我的事,說我原是「《晨報副刊》特約撰述員」〔12〕,現在則「到了漢口」〔13〕。我知道這種宣傳有點危險,意在說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現是共產黨的同道,雖不至於「槍終路寢」〔14〕,益處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便寫了一封信去更正:  

  「在六月十日十一日兩天的《循環世界》裡,看見徐丹甫先生的一篇《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各人各有他的眼光,心思,手段。他耍他的,我不想來多嘴。但其中有關於我的三點,我自己比較的清楚些,可以請為更正,即:  

  「一,我從來沒有做過《晨報副刊》的『特約撰述員』。  

  「二,陳大悲〔15〕被攻擊後,我並未停止投稿。  

  「三,我現仍在廣州,並沒有『到了漢口』。」  

  從發信之日到今天,算來恰恰一個月,不見登出來。「總之你是這樣的:因為我說你是這樣」罷。幸而還有內地的《語絲》;否則,「十二籐」,「bbb」,那裡去訴苦!  

  我現在還有時記起那一位船上的廣東朋友,雖然神經過敏,但怕未必是無病呻吟。他經驗多。  

  若夫「香江」(案:蓋香港之雅稱)之於國粹,則確是正在大振興而特振興。如六月二十五日《循環日報》「昨日下午督憲府茶會」條下,就說: 

  「(上略)賴濟熙太史即席演說,略謂大學堂漢文專科異常重要,中國舊道德與乎國粹所關,皆不容緩視,若不貫徹進行,深為可惜,(中略)周壽臣爵士亦演說漢文之宜見重於當世,及漢文科學之重要,關係國家與個人之榮辱等語,後督憲以華語演說,略謂華人若不通漢文為第一可惜,若以華人而中英文皆通達,此後中英感情必更融洽,故大學漢文一科,非常重要,未可以等閒視之云云。(下略)」我又記得還在報上見過一篇「金製軍〔16〕」的關於國粹的演說,用的是廣東話,看起來頗費力;又以為這「金製軍」是前清遺老,遺老的議論是千篇一律的,便不去理會它了。現在看了辰江先生的通信,才知道這「金製軍」原來就是「港督」金文泰,大英國人也。大驚失色,趕緊跳起來去翻舊報。  

  運氣,在六月二十八日這張《循環日報》上尋到了。因為這是中國國粹不可不振興的鐵證,也是將來「中國國學振興史」的貴重史料,所以毫不刪節,並請廣東朋友校正誤字(但末尾的四句集《文選》句,因為不能懸揣「金製軍」究竟如何說法,所以不敢妄改),剪貼於下,加以略注,希《語絲》記者以國學前途為重,予以排印,至紉公誼〔17〕:  

  k六月二十四號督轅茶會金製軍演說詞列位先生,提高中文學業,周爵紳,賴太史,今日已經發揮盡致,毋庸我詳細再講咯,我對於呢件事,覺得有三種不能不辦慨原因,而家想同列位談談,(第一)  

  系中國人要顧全自己祖國學問呀,香港地方,華人居民,最佔多數,香港大學學生,華人子弟,亦系至多,如果在呢間大學,徒然側重外國科學文字,對於中國歷代相傳慨大道宏經,反轉當作等閒,視為無足輕重慨學業,豈唔系一件大憾事嗎,所以為香港中國居民打算,為大學中國學生打算,呢一科實在不能不辦,(第二)系中國人應該整理國故呀,中國事物文章,原本有極可寶貴慨價值,不過因為文字過於艱深,所以除嘵書香家子弟,同埋天分極高慨人以外,能夠領略其中奧義慨,實在很少,為呢個原故,近年中國學者,對於(整理國故)慨聲調已經越唱越高,香港地方,同中國大陸相離,僅僅隔一衣帶水,如果今日所提倡慨中國學科,能夠設立完全,將來集合一班大學問慨人,將向來所有困難,一一加以整理,為後生學者,開條輕便慨路途,豈唔系極安慰慨事咩,所以為中國發揚國光計,呢一科更不能不辦,(第三)就系令中國道德學問,普及世界呀,中國通商以來,華人學習語言文字,成通材慨,雖然項背相望,但系外國人精通漢學,同埋中國人精通外國科學,能夠用中國言語文字翻譯介紹各國高深學術慨,仍然繫好少,呢的豈系因外國人,同中國外洋留學生,唔願學華國文章,不過因中國文字語言,未曾用科學方法整理完備,令到呢兩班人,抱一類(可望而不可即)之歎,如果港大(華文學系)得到成立健全,就從前所有困難,都可以由呢處逐漸解免,個時中外求學之士,一定多列門牆,爭自濯磨,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唔噲有乜野隔膜咯,所以為中國學問及世界打算,呢一科亦不能不辦,列位先生,我記得十幾年前有一班中國外洋留學生,因為想研精中國學問,也曾出過一份(漢風雜誌),個份雜誌,書面題辭,有四句集文選句,十分動人慨,我願借黎貢獻過列位,而且望列位實行個四句題辭慨意思,對於(香港大學文科,華文系)贊襄盡力,務底於成,個四句題辭話,(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大漢之發天聲,)  

   略註:  

  這裡的括弧,間亦以代曲鉤之用。爵紳蓋有爵的紳士,不知其詳。呢=這。而家=而今。慨=的。系=是。  

  唔=無,不。嘵=了。同埋=和。咩=呢。=呵。唔噲有乜野=不會有什麼。黎=來。過=給。話=說。  

  注畢不免又要發感慨了。《漢風雜誌》〔18〕我沒有拜讀過;  

  但我記得一點舊事。前清光緒末年,我在日本東京留學,親自看見的。那時的留學生中,很有一部分抱著革命的思想,而所謂革命者,其實是種族革命,要將土地從異族的手裡取得,歸還舊主人。除實行的之外,有些人是辦報,有些人是鈔舊書。所鈔的大抵是中國所沒有的禁書,所講的大概是明末清初的情形,可以使青年猛省的。久之印成了一本書,因為是《湖北學生界》〔19〕的特刊,所以名曰《漢聲》,那封面上就題著四句古語: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  

  這是明明白白,叫我們想想漢族繁榮時代,和現狀比較一下,看是如何,——
    必須「光復舊物」。說得露骨些,就是「排滿」;推而廣之,就是「排外」。不料二十年後,竟變成在香港大學保存國粹,而使「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的標語了。我實在想不到這四句「集《文選》句」,竟也會被外國人所引用。  

  這樣的感慨,在現今的中國,發起來是可以發不完的。還不如講點有趣的事做收梢,算是「餘興」。從予先生在《一般》雜誌(目錄上說是獨逸)上批評我的小說道:「作者的筆鋒……並且頗多詼諧的意味,所以有許多小說,人家看了,只覺得發松可笑。換言之,即因為此故,至少是使讀者減卻了不少對人生的認識。」〔20〕悲夫,這「只覺得」也!但我也確有這種的毛病,什麼事都不能正正經經。便是感慨,也不肯一直發到底。只是我也自有我的苦衷。因為整年的發感慨,倘是假的,豈非無聊?倘真,則我早已感憤而死了,那裡還有議論。我想,活著而想稱「烈士」,究竟是不容易的。  

  我以為有趣,想要介紹的也不過是一個廣告。港報上頗多特別的廣告,而這一個最奇。我第一天看《循環日報》,便在第一版上看見的了,此後每天必見,〔21〕我每見必要想一想,而直到今天終於想不通是怎麼一回事:  

   香港城余蕙賣文  

  人和旅店余蕙屏聯榜幅發售  

   香港對聯 香港七律  

   香港七絕 青山七律  

   荻海對聯 荻海七絕  

   花地七絕 花地七律  

   日本七絕 聖經五絕  

   英皇七絕 英太子詩  

   戲子七絕 廣昌對聯  

   三金六十員  

   五金五十員  

   七金四十員  

   屏條加倍  

   人和旅店主人謹啟  

   小店在香港上環海傍門牌一百一十八號  

   七月十一日,於廣州東堤。

 

  Re:略談魯迅之《略談香港》

·胡晓明(游客)发表评论于2006-11-10 9:33:20

议论堂堂正正,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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