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
到香港教育學院去「答學生問」。答應去,是因為,教育學院是培養小學和初中老師的地方。在我心目中,小學、初中教育是重大「國家基礎建設」:創造力和想像力在這裡破土,公民素養在這裡奠基,文化的敏感、人格的力量在這裡打樁──誰,比這些教師更站在前線、更接近地基、更值得愛護、更重要呢?
臨走時,帶了厚厚一把不及回應的提問紙,回家壓在咖啡杯下。海風獵獵吹進客廳,把兩張紙掀到了地板上,我彎腰拾起。既然風要我讀,遂去讀它。
您的文章中好像有一個觀點:我們不一定要認同自己的國家,更不一定要認同自己的政權。那麼在中小學裡的「國民教育」的課,我們該教些什麼呢?或者說,究竟需不需要「國民教育」這種東西? ──一個中學老師
對於自己的祖國,我常覺得很迷惘。一方面我知道我要愛國,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國家有很多黑暗面時,我就會有一種恨意。我想問:當學生問起「文革」、「六四」的時候,我該怎麼回答? ──一個馬上要當老師的人
教皇人選公布那天,我特別等著華飛放學回家,心裡想,當這初中三年級的學生聽見新教皇是他的德國同胞時,不知會有什麼反應。他會不會像贏了足球世界杯一樣,感覺一種民族的驕傲?
「真的?德國人?」他說,把書包丟在沙發上,一邊擦汗,「好失望啊。」
他一點沒有欣喜的樣子。
一邊吃午飯,少年一邊解釋自己的想法:幾百幾百年,教皇選來選去都是羅馬人,或者是中歐人,想法都很中歐中心。二十六年前,波蘭的主教被選上教皇,代表的是天主教的一種突破,一種進步。今天如果是一個黑人或是拉丁美洲人被選上的話,就表示這個突破和進步的力量往前又跨了一大步,代表天主教有新思維,新魄力。
「我很希望那個拉丁美洲的主教當選,黑人更好,還有,香港的主教也不錯呀,」他說,「幹嘛選個德國人,而且還是個保守派!真退步。」
「華飛,」我問他,「你們的老師也是這樣的態度嗎?」
「對,」他說,「在宗教課或是公民課裡,我們討論很多啊。」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今天下午,我在陽台上澆花,華飛坐在電腦前上網,時不時向我「播報新聞」:烏茲別克有五百人被殺,政府說只死了十個人。日本給巴勒斯坦一億美元人道援助。。。
他突然走到陽台,問,「你知道為什麼有些歐洲人反對簽署『歐盟大憲章』嗎?」
不知道。
「他們說大憲章沒有把基督教的信仰明白寫進去。你覺得該不該寫進去?」
我想了一下,摘下幾朵香氣沁人的玉蘭花,然後給他一個「初步答案」:「我不贊成。可以寫進某些共同的核心價值,但是不必是宗教,更不必是基督教啊。難道歐盟裡只有基督徒嗎?或者,難道歐洲人結盟的願景和理想,是把歐盟變成一個基督教聯盟嗎?」
他又回到電腦前,安靜沒幾分鐘又大聲說,「俄國石油大王被起訴,可能要坐十年牢。」
「這個人,」我說,放下了水桶,「第一桶金不知怎麼來的,不見得是好人,但是他以為俄羅斯民主了,可以真的搞反對運動了,被整得這麼慘,也夠可憐。」
「他沒料到普丁會做得這麼絕吧,」華飛說,「主要是,普丁要把俄羅斯的油重新收歸國有。」
我關上陽台的門,不知為什麼,竟然很認真地對這半大不小的孩子說,「華飛,你要永遠認得那個時刻,當你的國家變質、不值得愛、不能愛又無力對抗的時候,馬上就走。湯瑪斯曼和愛因斯坦都認得那個時刻。」
他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媽,你以為德國的二十世紀是白過的?下一個一百年大概都不會再出那樣的事了。我真運氣。」
- 上一篇:苦恋:保罗和弗兰切斯卡
- 下一篇:朱学勤:公民意识:中国的困难与曲折
不知龙女士对《朗读者》里那个文盲女看守又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