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上海文化人的自我解剖
独角兽资讯 发表于 2009-3-17 13:44:00

——答日本《朝日新闻》记者五问

作者:沙叶新         来源:独角兽论坛

一问:我们的这个系列报道是要反映上海在改革开放30年来的“光”和“影”,想听听您这位文艺家总的看法。

答:先说总的。上海的“光”和“影”。“光”是非常“光”,有很多“光彩夺目”的硬件设施,从这些硬件设施来讲和世界大城市相比并不落后。比如说上海有很漂亮的歌剧院,有很豪华的大舞台,以及很现代的电视台,能举办这样那样的国际艺术节、电影节等等。这是它“光”的一面。当然也有很漆黑的“影”,最大的“影”就是创作并不自由、艺术也无民主,文艺服务于政治,作品离不开宣传。其实不独上海,全国也如此,而且30年以来一以贯之。30年来也有过美好的蜜月期,如在******、赵紫阳当政的时候,但昙花一现,以后便每况愈下,一仍旧贯。

这30年基本没有摆脱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桎梏。文学艺术是中国官方的传声筒,是共产党政策的复印机。每年的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就是非常典型的政治裹挟文艺、文艺自甘附庸的样板。今日的中国文艺和文革期间的样板文艺,尽管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改革,甚至有所进步,但就其本质而言,还是一条根上的瓜:政治第一,宣传为主。

改革开放30年来,也有变化。以前政府对那些他们认为不符合甚至反对党的路线方针的作者,采取的是暴力方式,戴“帽子”,抓起来,劳改,判刑。而现在直接迫害作者的情况虽有,但主要是采取封杀和噤声的方式,不发表你的作品,不演出你的剧本;主要是打压作品,而不是直接迫害作者。

第二个变化,以前他们对付异议作家除了关押、判刑以外,还要在主流媒体上公开批判,把你搞臭,让你身败名裂。这种口诛笔伐式的话语霸权,目前已无市场,而且适得其反,使得被批判者越批越红,获得社会的极大同情。尽管官方媒体如今表面上还掌握着话语霸权,但它的真实性和正义性越来越遭到质疑。

第三个变化,以往如果要批判一个作家,要封杀一部作品,必定会有正式的书面文件下达,现在他们往往不再使用书面形式,只需打个电话,而且不准录音,不许笔录。让你查无实据,空无对证;他们甚至在电话中只报自己的单位名称,如宣传部、出版署,而不报自己姓名;只让你知道他是上级机关,不让你知道他是何许人也。这也说明他们的不得人心,丧失正义。不愿暴露名姓,是担心留下证据,日后承担责任。

第四个变化,行使这些禁令的官员,以往和被禁者绝对是要划清界限,横眉冷对,现在他们在公开场合可能还不得不做点这样的表面文章,但在私下里会和你握手言欢,称兄道弟;甚至还会登门造访,进行解释,表明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要介意。这种表里不一,人格分裂,足以表明他们已不愿意甘当忠实走卒,不愿意为文化专制殉葬。

这四个方面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历史前进中的“被迫进步”。

二问:我们知道您的《《幸遇先生蔡》在上海突然被停演,您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答:我这个人不太生气,更无仇恨之心,所以我“天下无敌”:没敌人,没私敌。我做任何事情都习惯于做好“成功”与“失败”的两种准备。当初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决定排演这出戏的时候,我之所以提出不参加开排仪式,不参加记者招待会,不给剧组做报告,不陪领导看戏,就是准备可能有的变化。所以当变化来临的时候,我反而劝慰剧团的负责人;我关心的不是我自己的损失,而是剧团的损失。我不激愤,也不抗议,但也不是麻木。我知道停演和禁演是错误的,但我又坚信只要是金子迟早总会闪光。我这出戏是宣扬蔡元培的,但在后极权社会,是不能容忍蔡元培的教育理念的,尤其是教育腐败到如此程度的当代中国,它就更不能容忍提倡蔡元培,更不能和蔡元培进行对比;一对比就更显出蔡元培的伟大和现在的教育制度的丑陋和腐朽。

我觉得这不是我个人的一个剧本能不能演出的问题,而是整个教育理念在作祟,整个文化政策在作恶,整个政治制度在作孽。我把自己置之度外,好像我只是我剧本的一个冷静的观众,只是笑对当代历史的一个理性旁观者,以此来看待一个似乎和我个人毫无关系的文化事件。我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东方不亮西方亮,不写剧本写文章;天下之大,总有我挥笔之处。我生命不息,写作不止,我将继续写我的大“快”文章——大快我心的文章。只有写作本身和它的过程能够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坚信眼前这一切违背历史进程的邪恶都会灭亡。

能否演出,我并不介意。能够演出我当然高兴,但这并不会增添我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作;不能演出,也不会损失我什么。我深信历史是公正的。我竭力做到宠辱不惊,名利两忘。我今天重提这此事,只是让你知道我和我的作品如今在上海的真实处境。但在其他地区,如北京、广州我的处境要好多了。

三问:我的个人感受,也是日本人一般的感受,上海是一个现代化的经济发达的城市,也是时尚的,外国人也很多,来上海以前我认为上海至少在中国是一个特别自由的城市,实际上新闻报道让人吃惊的保守,它不是产生新文化的城市。外国的文化有,但独自的文化没有,不像东京那样有独自文化,这个也让我有些意外。

答:上海的经济确如你言,是发达的,但这个经济发达是牺牲了很多不应该牺牲的东西成就出来的。就全国而言,是强行实施低工资、低福利、低民主、低人权的结果。因而两极分化、贫富不均、环境污染、贪污腐败、食品有毒、道德沦丧、信誉危机等等,这也是有目共睹,被国内外有识之士所诟病的。这种种牺牲当然也包括对自由文化或者如你所说的对“独自文化”的牺牲。你的观察是事实,是准确的。

我一直认为自由经济一定要民主政治来保证,一个开放的经济制度一定要依托一个开放的政治制度,否则经济上去之后很快的就会倒下来;泡沫吹得越大,爆炸起来就越响。总理温家宝在去年年初国际金融危机还没到来的时候,就说08年是我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到了去年年底他又讲,09年可能更加困难,将出现新的问题,这个问题更加严重,就是失业潮。09年很可能不会再有08年那样雪灾和地震,但很可能会出现民变的“雪灾”和政治的“地震”。我并不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09年对我来讲是惴惴不安的一年。

越是经济不景气,越是应该言论自由,广开言路,群策群力,才可能科学决策,找出良方。但遗憾的是我们这里恰恰相反。

四问:80年代还比较自由,90年代倒退了。为什么在经济发展的90年代反而更不自由?90年代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为什么言论自由没有同时发展?你认为现在在言论自由方面有些什么样的问题?

答:经济可以放宽,言论一定要缩紧;经济可以越来越放,言论必须越来越收。他们把政权的合法性完全孤注一掷在发展经济上,认为发展经济了,人民生活提高了,政权就有了合法性。奇怪的是,当他们认为获得了合法性之后,不是充满自信,不是广开言路,不是放手民主,而是更加胆怯,更加禁锢思想,更加限制言论,他们以为这样才能巩固合法性。这种的极度的不自信,反映出他们内心深处对自己掌权的合法性的不自信。这是后极权社会的通病,因为致命的是这个政权的产生并无民主选举的基础,当然就非常的不自信,极度的虚弱。所以只能依仗军队警察的暴力和禁锢言论的蒙蔽来维持政权的“合法性”。

五问:我去了主要的一些城市,广州的报纸很有意思,老百姓也有很多自由派的观点,城市的氛围也是那样。北京虽然是政治性的城市,但是有很多大胆的发言,前卫的艺术。相比之下上海看不见这样的情况。您怎么看,原因是什么?

答:你提的问题很有意思,也是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第一,因为中国的文化是一个权力文化,但掌握文化权力的人首先没有文化,我指的这个文化首先是自由的观念,民主的思想,人权的意识,普世的价值,而且还要有一定的比较全面的人文素养。掌握中国文化权力的中国的宣传部门和文化部门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部门,这些部门的领导者,大都不是文化人,是不具文化品位的官员,是才貌平庸无奇的官僚。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进入这样的宣传和文化机构,而这些机构也造就了这样的一群人。这样的机构名曰文化机构,其实是反文化的机构,他们对文化从来就没有献身的使命感,从来就没有巨大的、纯真的文化热情;他们很多人的眼中的文化只是东北的二人转,只是上海的滑稽戏。他们关注的只是宣传,更关注的是自己的乌纱。

第二,上海这个地域文化与其它地方不同,它是一个商业城市,那就要讲本求利,就要精打细算,就要考虑投入与产出,因此它也影响了这个地区的文化人和文化品位。上海的文化人他们只愿意做无本的生意,但绝不做无利的买卖。他们也许会在文人面前义正词严地痛斥政府贪官,也许会在官员面前慷慨激昂地怒骂文坛小丑;但他们很少会在官员面前骂官员,会在文人面前骂文人,这样他们既可显现“正义”,又无风险。如果要让上海文人写真实、说真话,抒真情,吐真言,也就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和安全,否则就退避三舍,缄口不语。真是乖巧的很呀!

第三,直接受过“五四”运动熏陶以及民主思想训练的著名文化人逐渐逝去,这也弱化了上海的言论环境,比如音乐界的贺绿汀先生,戏剧界的黄佐临先生,文学界的巴金先生,新闻界的林放先生等等都相继去世。去年王元化先生和贾植芳先生又离开了我们。他们都是有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的文化人,他们是上海文化界旗帜性的人物。他们的独立表现不尽相同,他们的言说力度也不一样,但是他们基本上都能坚守着人文主义精神。而现在那些正当年的和正当红的文化人,都是在“红旗下长大”,在党化教育下成长的。曾几何时,他们都曾把中国传统文化当作“四旧”,把西方进步文化视为猛兽;他们都是吸过狼奶的!我也如此,并不例外!我和他们只是程度有大小、觉悟有深浅的一点区别,仅此而已。

综上所述,上海文化人的言论比北京、比广州就必然要谨慎得多,要滑头得多,要虚伪得多,要市侩得多。而在这一群讲本求利的上海犬儒文人中,由毫无文化的权力者竭力扶植出来的“文化大师”,就难免假冒伪劣了。

2009年3月3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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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e:沙叶新:上海文化人的自我解剖
    访客HLCo2R(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3-18 8:59:37
    访客HLCo2R(游客)身为上海人,为沙老师所讲的这些而悲哀;
    身为上海人,为能和沙老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而感到希望。
    毕竟,如沙老师所言,
    “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坚信眼前这一切违背历史进程的邪恶都会灭亡。”
     
     
    Re:沙叶新:上海文化人的自我解剖
    游客(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3-21 22:48:35
    游客(游客)良心人暂被掩蔽,最终将屹立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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