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劳顿
云归 发表于 - 2009-9-15 14:10:00

六十年一甲子。这六十年当是社会急速变化的时期。

于我,时时人在旅途,对交通状况的变化尤其深有感触。


说是六十年,由于年龄的缘故,对五十年代的交通状况极模糊。留给我较为清晰的记忆是陆路的“小车”与水路的“帮船”。

小车,其学名称“独轮车”。看到有农村妇女,斜身坐在车上,穿阴丹士林布,头发梳得溜光,脑后的发髻上还斜插着一朵雪白的栀子花。

别小瞧这车,我在书上看到,淮海战役时,这小车还是民工们送军粮的主要交通工具,而且推车人要有高超的技术,靠身体的扭动保持车辆的平衡。书上说得十分形象,是“三枪打不着推车人的腚”。

帮船我乘过。杏生阿姨那时在江南C市工作。她家在R县。她每次回家总是路过在N市的我家看她的姐姐我的妈妈。一次她顺便带我到R县去过年,我们乘帮船。

大约是1952年,帮船当时应是私人拥有的交通工具。

傍晚上船 ,船家备了十分丰盛的晚餐。晚餐后,撤去矮矮的饭桌,铺好船板,船舱就是大家共同的床了。那会儿我年龄尚小,起先还听到船下哗哗的水声,一会儿就睡得人事不知了。第二天何时到目的地,我已全无印象。

回来时仍乘帮船,还是傍晚上船。第二天白天有几位乘客对着岸上喊加油,我才发现有另一船帮船与我们的船并肩而行,而船行竟然靠人背纤。大冷的天,纤夫们赤脚,衣服很是破烂。乘客们拼命喊加油,纤夫们的腰几乎弯成了90度。

这回我记得是第二天下午到N市,差不多是二十二小时。两地之间的距离约一百二十里。

以后,每听到或唱起〈伏尔加船夫曲〉时,总是再现我乘帮船时所见纤夫的形象和沿河那窄窄的纤夫小道。


1963年,我去Y市读大学。去时乘直达的长途汽车。我晕车,五六小时的车程,不停地呕吐,直到吐出黄胆,折腾得我几疑接近奈何桥 。

以后,我不知生了多少病,相比较,最难受的还是晕车,晕船。每次,我几乎一分一秒地苦苦熬着,才熬到了目的地。

放假前,我就盘算是否可以借一段水路。Y市离我的家乡不算远,不足五百里之遥。回程我先是乘汽车到Z市,再从Z市上船,到长江沿岸一个小港口下来,等路过的可达N市的另一艘船。几经转折,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后来终于Z市与N市之间有直达的轮船了,不过是过路船。船抵达Z市时大约是午夜两点多钟,若晚点要到三点多才到,而Y市到Z市最后一班长途车是在傍晚。我们几个回乡的学生在Z市在码头上几乎要等整整一夜。 

夏天尤可,到放寒假时寒风刺骨,全身冷透。上船亦四处透风,我们瑟缩有如寒蝉。大三那年寒假,一位同学建议,码头太冷了,我们不如找个附近的旅店歇脚,奢侈一下。我们一行三人,他们两男同学住一间,我住一间小房间,8毛钱。床上一条薄薄的被子。我蜷缩了好久,脚还没暖过来就该起床了。


1967年,因文革,我们滞留在校。一时两派烽烟骤起,我校是师范学院,学生都是动嘴动笔不动手的主儿,看对方来真格的,于是全校师生溃逃,作鸟兽散。

我一时无法,去了在一大型厂区做眼科医生的表舅家。

表舅从医,心静气闲,慢条斯理,而胆极小,无一官半职,因工作勤勉,曾被评为省级劳模。我的到来,更让他有了山雨欲来的感觉。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带着妻儿和我一起回故乡避风头。

表舅公年迈,行走不便,决定留守。表舅率妻儿与老父告别,凄凄然如作死别。

表舅不敢在当地乘车,决定走到下一站再上车。

八月,骄阳似火,表舅人高马大的儿子推自行车,车前杠上坐着他的小女儿,车后放着行李。表舅、表舅妈、我三个紧随其后,踩着晒得软软的柏油马路开始了逃难之行。

表舅瘦弱,表舅妈体胖,均难奈烈日下行走之苦。我思乡心切,脚步比他们轻快许多。

步行三、四十里后,到达下一个车站。买车票时,表舅听说,Y市车站正在搜捕我校师生 ,Y市又是行车必经之道,他断然不放心让我冒险,一定要我返回。所好,自行车给我了,晒化的柏油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我回到他家时,已经日落时分。

仔细打听,由厂区到市区已经不通车,即使到市区,开往我家乡的船亦时有时元。然而,我决意无论如何要回家。

厂区到市区有四十多里,第二天大早我就上路了。清晨凉风习习,胜似前一天烈日下行走,当然,越走越热,而且心中无比焦虑。到售票处,着实吓了我一跳,售票处窗口紧闭,要等确切船期有了才售票。排队购票者蜿蜒重叠,转了好几个弯,队伍尾巴甩出门外好远,而售票处小黑板上提示:“每人限购买两张船票”。

定一定心,我从排队的第一个人问起:“请问你买几张票?”,不断重复,问到二十人左右,竟然有人只买一张票。我喜出望外,央他帮我带一张票,我帮他看管沉重的行李。

终于,我有了船票;终于,我上了船;终于,在辗转多日以后我回家了。

推开门,父母仿佛喜从天降。

妈妈告诉我,前一日表舅来拜访。父亲去开门,一见走进来的仅他们夫妇二人,忙问我的下落。表舅回答:“她呀……”却不急着说下文,走过天井,进了房间,落坐以后才细述详情。

在表舅“她呀”,以后,父亲不见下文,吓得一个踉跄 ,以为我已遭遇不测。以后这故事就成了亲戚中的笑话。


毕业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后,分配了工作。为有利于我们的思想改造,我们几乎全部分配到农村。

我晕车,乘长途汽车是我的恶梦。我呆了好几年的那所农村中学离家约一百余里,却要转乘四辆长途汽车才能到达。乘第一辆车时还可以买到座位在前面一些的车票,后面的三辆车都是过路车,最好的情况是后排还有余座,次之是两边座位中间加座,最差的就是站着。几年中,无论来回,每次到达目的地都是天昏天旋,气若游丝。

一个人出行时尚是如此,以后有了孩子,不仅要抱孩子,而且有被子、尿布等凭空多出来的许多行李,其艰难不可言述。去年因晕车丢了我的羊毛帽子,自己安慰自己,丢了一顶帽子损失可忽略不计,同样昏头涨脑,当年总算没弄丢了我的孩子。

有了孩子,旅程也延长了。先要从上海乘船回家。那时乘下午开去的船,大约晚上十点到。船到时,有公共汽车等着。

父母年迈,我每次来去,都不说具体的日期,以免他们惦念操心,一切都自己对付。一次船到,我怕误了汽车,一肩背着两件行李,一手抱着孩子 ,出了签票口,直奔公共汽车。没有想到那天父亲去码头接我,他近视两千度,等到最后没接到我,最近一班车也开走了。十一、二里路,他缓步走回家。

第二天早上看到大床上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很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明白后,想想说:“我是看到一个女的,抱着孩子,在我眼前一闪就过去了。”


到上海后,车马劳顿依旧,只是形式略有不同。

开始我骑自行车,从浦西到浦东,路程遥远,道路拥挤,每天担惊受怕,于是改乘公交车。

三十年前,以至二十年前,上海交通的拥挤全国闻名。每一个公交站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车上已挤满了人,车门外还吊着两个人,门关不上,吊着的人也不肯下,售票员一边大叫“请再往里挤一挤”,一边使劲推车门。

后来每站都在高峰时配时配有公交公司的退休人员,其任务是从车下使劲将挤在车门口的人向里推,帮助关上门。

媒体调查过,车里平均每平方米要站十二个人。夏天,车厢内的温度超过50度。

车最挤时,我常常只能站一只脚,心中还犹自庆幸我终于上了车。

老北站未迁移时,18路拥堵无比。一次一站路就开了半小时。车里挤满了人,没有一点风,人人大汗淋漓。


上海1982年冬车站上等候公交车的人流    摄影作者:不详


上海1982年冬,奋力挤上车的场景    摄影作者:不详    图片来源:网络

记得一冬天,我穿呢外套,长围巾。下车时,呢外套阻力太大,我挤不出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下了车,发现我的长围巾缠在头颈上的只剩很短的一点。我赶紧拉住这一点,如拔河般把挤压在人缝中的围巾一点一点地拖出来。

出了点力气,尚无伤大雅。我们一位同事运气就没有这样好了。她穿了一条宽紧带的裙子,下车时裙裾被车上的人群紧紧夹住了。她只管向下冲,裙裾夹得太紧,连同腰里的宽紧带也拉得很长,几乎露出内衣,真是尴尬至极。

高架没有建成时,我送一位哈尔滨的朋友去机场。告别后我乘公交车回家,到家一看时间,我估计他所乘的飞机也快降落到哈尔滨了。

现在出行有地铁、轻轨、出租,公交车不再象以前这么拥挤。再者,我在研究所工作,虽说每周上班两天,工作时间总是不够用,索性乘出租车上下班,再也没有等公交车的压力。


回家看父母亦殊属不易。

第一就是买船票。春运期间,人山人海,一票难求,总是左托人,右托人。即使在非春运时期,买票也绝非易事。记得一次,午夜一点钟起来,从淮海中路步行到金陵东路外滩售票处,那儿已是人声鼎沸。沿街排队 在七点开始售票,轮到我时靠十点钟了。

第二是船行时间安排。到我家乡的船往往是晚上十点开,第二天四点到五点之间到。若是冬天,五点,天色未明,寒气沁人。回家敲门,父母要过了天井才走到大门,怕他们受风寒,我们常常下船后游逛,看城市的轮廓在晨光熹微中慢慢清晰起来。

一次春运期间 ,只买到加班船票。下午六点开船,半夜两点就到了彼岸。天寒地冻中看到码头上有一家点心店开了门。我们赶紧过去 ,至少可以避冷风。大门敞开着,只一会儿,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脚象针刺般的痛。女儿坐在我身上,我两手紧紧抱着她,苦苦等天亮。

再次就是船上毛毯肮脏。有时拉开,脚臭之味犹存。盖吧,难以近身;不盖吧,难御冬夜之寒。

后来经济状况渐好,我们就买二等舱的船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等舱)。二等舱二床一桌一椅一卫生间,清静也干净。

再后来有了高速客轮,过江三小时,早饭后告别父母,十二点便可到上海吃午饭了。

后来高速客轮取消,我们只能乘长途汽车,过长江时,车要排队等着过汽车轮渡。

2003年,听到将造苏通大桥的消息,想想五年,何其漫长。不料,这五年一晃而过。先是乘长途汽车车程缩短约为三个小时。现在,联系到跑长途的出租车。车到小区接我们,两小时后就结束全部行程把我们送到家门口。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也没有晕车之苦,尤其是车过苏通大桥时心情与车行一般轻快。


苏通大桥    来源

1984年,第一次乘火车出差,车票按乘车人的行政级别购买,校长是软卧,我是硬座。到厦门坐了35小时,下车时脚都肿了。

令人惊心动魄的乘车经历是1997年的河南之行。河南省教委办培训班,邀我做一个讲座。早就有游龙门的打算,于是说服女儿同行,任务完成后,我们自在游玩。

办班地点在驻马店。我们到郑州后,想想已经很近了,就买了到驻马店最近班次的硬座车票。车一到,众多乘客肩挑手提许多行李一拥而上。我们好不容易挤上车,不用说座位,连立足之地也难觅,只好满头大汗地挤到硬座车厢才稍稍安心。本以为这是很艰难的乘车经过了,不料与离开驻马店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离开驻马店时他们设法给我们买到两张到洛阳的硬卧票,并开车送我们到候车室门口。我俩提着行李进了门,极其惊讶地发现候车室是一间仅有十几平米的房间,或许叫过道更合适。

出了那个门,就是一个地面凹凸不平的露天广场,泥地,没有灯光,有亮光的是搭起来做小店的棚棚。适应片刻,看到广场上很多人,拖儿带女,还携带了被子等大件行李,他们分别在竖在地上写明去何处的牌牌边排队。我们找到该乘的那趟车的牌牌,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上车时间将到时,办公室走出来一帮人,不是手拿皮带,便是手执棍棒,一边将皮带、棍棒抽得“啪啪”响,一边厉声大喊“排好队、排好队”。我和女儿大惊失色,好像踩错了时空,回到几十年以前的场景。

其中一人查看我们的票,我赶紧递上,他看过后,不置一词,任我们站在一边,也没有要求我们去排队。

火车停妥后,这些铁路工作人员如同押解人犯般押着乘客们上车,如有人稍稍偏离队伍,即招来大声呵斥。即便如此,队伍依然骚动不安,一近车门,人们不顾一切地往上挤。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如果没有如此“残暴”的管理,车没停好人们就挤向前,不知会有多少人会跌进车轮下。

我们是卧铺票,进入卧铺车厢的两三人而已,自然不必排队。

第一次和女儿去哈尔滨看冰雪,乘火车,是硬卧票。车一路北行,越来越冷,列车员不舍得在锅炉里添煤,白天我们都将毛毯盖在腿上御寒,夜间寒气更重,女儿半夜去做加煤工,为车厢增加一点温暖。回来时仍然是购票难,最后市教委领导一行人送我们上车,说是送省长,我们才拿到保留的软卧车票。

从小就听父亲说“穷家富路”,可长久以来,总是“穷家难路”。饱受了旅途之苦后,要想旅游,我一定要安排得妥妥帖帖才愿上路。去远一点的地方,如昆明、大理,洞庭湖等我俩都是买好了来回软卧车票,笃悠悠地去,即便是去最近的苏州,扬州,也是买好来回车票,订好宾馆,舒适而稳妥。乘飞机就更方便了。


李白曾叹行路难,行路难是一个恒久的话题,从“父母在,不远游”,到历朝历代无数动人心魄写满离愁别恨的诗词,无不从一个侧面书写了行路难。

现在,终于行路不再艰难。

 

  • 标签:中国 交通 出行 公交 生活 
  • Re:车马劳顿
    幽篁 发表于 - 2009-9-15 14:32:35
    幽篁上海的公交很折磨人,现在的地铁高峰时也是挤得吓人。记得我读初中时,因为搬家,学校到家的距离特别远,时值学期末我也不合适转学。妈妈就和我的老师商量我不上最后一节自习课,早点坐车回家路上就空些。

    那次去哈尔滨,路上就听说火车乘务员把煤省下来卖钱私分的事。所以,我才晚上去加煤烧火。烧了几次后被发现,乘务员把炉子锁住了。

    很早我们出行就全靠出租车。理论依据是,谁说寸金难买寸光阴?花钱坐出租就无异于花钱买时间。多合算啊!

    Re:车马劳顿
    viv(游客) 发表于 - 2009-9-16 10:52:58
    viv(游客)字字血、声声泪压~
    以下为云归的回复:
    谢谢viv理解。
    行路之难,让我不知道做过多少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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