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录之5)
问:我在2009年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对历史的解释,“历史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谈谈您对历史的理解?还有,您觉得历史对当代有什么用处?
答:自然史,先放一放。
按我的理解,历史就是我们的集体身世和生存记忆,它回答“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这一问题。我看身边的年轻人,发现他们很少或从来不关心历史,我很遗憾,就告诉说:一个人必须读点历史,你不能只生活在当代截面上,否则你就不立体,没有“根”,精神上很薄,薄薄一层纸。这些孩子都20多岁,一睁眼即上世纪90年代了,在他们的印象里,生活和世界从来都是这样的,一直如此且天经地义,唯一变化就是每年流行的东西不一样。当你告诉他30年前穿喇叭裤、唱邓丽君的歌、听国外电台弄不好会坐牢时,他大睁着眼以为你开玩笑……重大的时代拐点、社会变局、思潮争鸣,他们都没遇上,一路直行,没有跌宕和起伏,连个岔口都没有,甚至以为父母也这么过来的,只是更穷、更土一点,没有肯德基和麦当劳罢了。所以我就说:不要只活在当代截面上,不要老跟着时尚和流行走,要知道你的身世,个人和民族都要有身世感,一个人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清楚自己是谁、将来会怎样。
现代医学在辅助诊断上,越来越注重基因,过去也重视,但用的是另一个词——“家族病史”,人得什么病,很大程度上是基因悄悄决定的。那么,从人类生存来讲,历史就相当于基因图谱。今天的生存格局从何而来?今天的政治习性、文化人格和价值观,从何而来?就是从基因谱系里来。90年代一定是从80年代来的,80年代一定是从70年代来的。张志新在70年代因讲真话被割喉管,同样的话在80年代就无性命之忧了,或许会有警告或处分,而再往后,可能这些也没了。所以今天的父母用不着再叮嘱孩子“不要在日记里乱讲话”了。这就是进步,但进步是有成本的,若不牢记和珍惜成本,那利息就不可靠,不定哪天就缩水,大家又变回穷光蛋。我觉得每个时代都是这样,前人付出成本,后世享受利息。我们认为好的社会现况,每一点文明进步,都不是天上掉的馅饼,而是利息的结果,所以我们要感谢那些成本,要缅怀那些在成本中牺牲的人,比如当年的孙志刚事件(一个青年在广州街头因无暂住证被收容后遇殴身亡),它以最极致和惨烈的方式刺激了舆论,唤醒了法的良知和制度纠错,《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由此被废除。它潜在地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至少你今天走在大街上,不会因没带身份证而被羁押。
不了解历史,即等于不清楚“成本”。犹如一个人花着钱、却不知钱怎么来的,以为自己天生就有钱、就该有钱似的,这不是败家子吗?如此下去,离身无分文即不远了。所以,要了解历史,就像坐在一列车上,要清楚自己哪儿上的车?上一站是什么?不知上一站,就不知下一站。
历史关乎成本,关乎记忆,更关乎身份。一个没有历史感的人,是拿不到生命身份证的。还有,历史并不仅仅是“过去时”,很大程度上,它可能还保留着“现在时”和“进行时”的姿态,比如几十年前的“极左”“大批判”“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反精神污染”,真的被连根拔起、不再打扰今天了吗?它往往一只脚留在过去,一只脚踩住当下。它只是新闻意义上的史,并非意识形态的史。
所有当下,都是历史分娩的,身体里住着历史的血脉、基因和染色体。当我们以为与某段历史永别时,它又冷不丁拦在了前面,顶多换个面具。尤其于中国这样一个变革不彻底、文化积习太深、体制更新太慢的环境,很多事都会一遍遍地来、改编后重演或排续集。所以有人说:鲁迅不被遗忘是民族的悲哀。是啊,曾有那么一阵,觉得鲁迅过时了,可又过了一阵,发现鲁迅还站在前面,老人的话一点不老,他依然伟大,像个时代先锋。
我这些年做媒体有个感受:很多“新闻”都似曾相识,仔细一看,本质上都是旧闻——旧闻的内核和逻辑,除人物地点和相关数字变一下,事件性质、发生原理、进程和结局都大同小异,馅还是那个包了多年的馅。不说别的,单就一个矿难,别说做媒体的,哪个中国人还好意思把它当新闻?都一个模子出来的。谁铸了那个模子?谁有粉碎模子的决心和力量?
中国的问题往往就是模子问题。
问:我采访一个电影评论家时,他说真实的历史是相对的,历史往往由胜利者来写,如果这段历史对胜利者有利,往往会写得很清晰,反之往往很模糊。您怎么看?
答:中国历史有一个现象(他国也有,程度不同),越远的搞得越清楚(越被允许且鼓励搞清楚),越近的反而越糊涂。你问现在的孩子80年代发生了什么?70年代发生了什么?“文革”怎么回事?“反右”怎么回事?胡风是谁?他不知道。再问他“延安整风”怎么回事?“土改”怎么回事?瞿秋白和陈独秀怎么回事?更摇头。但你若问他明清宋唐的事儿、三国乃至秦汉的事儿,他或许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就像《百家讲坛》那些陈谷烂麻的事,你怎么忽悠都成。清朝人未必知道清朝那些事,明朝人未必知道明朝那些事,而那些事,今天的专家和孩子都门儿清。
我觉得这和权力对历史书写的极度重视有关。长期以来,历史一直是权力历史,权力亲自写,写的也是权力,即政治编年史。像古代,自司马迁《史记》和班固《汉书》后,只能写隔代史了,本朝的事不许说,想藏否人物、指点江山,你得冲前朝和上世去。为何这么做?显然,这涉及一个大利害:权力合法性!这是权力最敏感和担心的东西。所以就出现了“近处失明”现象,或叫“灯下黑”“远视症”。越近的历史,越是一笔糊涂帐,越愿意做成糊涂帐。于史学家来说,是一种选择性失明。《百家讲坛》是这路数,古装影视剧也这路数。
在历史一事上,公众最担心什么?是被欺骗,被蒙蔽。所以从古到今,人们都把“真相”当成历史的最高价值标准。尤其中国人,“被失明”“被聋哑”得太深太久了,该诉求更强烈。凡冠以“内幕”“秘闻”的书,无论真假优劣,都畅销。
问:我采访的一位哲学家是这样理解历史的:一个国家、民族,如果没有历史的记忆,也不会有行动和辨别方向的能力,相反,若对于过去的记忆太仔细、太琐碎,同样也会使我们瘫痪。
答:我觉得前半句很对。历史关乎记忆,更关乎身份、坐标和走向。拒绝遗忘,做一个有记忆和身世感的人,非常非常重要。它打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否则我们就是“横空出世”的一代,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视野里只有树叶、不见森林,只滞留在当代截面上,像时间的弃儿,像个白痴,也确有沦为白痴的危险。这是很可怜、很危险的。
而他的后半句,我认为是个假说,或者说反应过度。现在的历史是粗糙得要命,不存在太仔细引发的问题。
由于正史一直为权力掌控,禁区和天窗太多,所以,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江湖野志、鬼怪小说才开始汹涌。通常提历史,我们马上想到史书,其实应加上民间所有的竹简和纸片才够。古人比今人有才情,有着旺盛而诡异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是被“文字狱”给逼得,都使劲往旮旯里走,就有了极致。没这种逼迫,说不定没有《聊斋》《西游记》《红楼梦》。
如今,在记录和还原历史上,无论内容还是手段、工具都大大丰富了。
内容上,除了对官方档案一如既往的窥视,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民间纪事、个体记忆的珍贵和重要,这是对的,历史不仅是政治史、斗争史、制度史,还是生活史、文化史、民俗史和心灵史。传统史书多用断代,以朝代和权力周期为单元,基本属政治编年史,这种史学价值观,政治资源比例过大,尤其用在教育上,我觉得值得商榷,它会让孩子的政治思维和权力性格过度发育,应有别的思路和线索加入进来,比如文化、自然、经济、民生、习俗、艺术等视角。我一直有个观点:政治功能太突出的时代,绝不是个好时代。我不希望未来社会仍由坚硬的政治来主导和引领,更不希望未来的孩子过分倚重政治、仰望政治,他们应有天真一点的生活理想和日常内容。政治是天真的最大敌人,中国人的政治肌肉已过于发达,斗争哲学严重过剩,消耗了这个民族太大的体力,浪费了太多感情和心智。当然,我指的不是现在这一代孩子,他们的任务其实很重,因为昨天的历史还没结束,要搬开和移走的东西还很多,过早和过度的天真反而无法实现天真。
除了内容开始丰富,在搜觅和储存历史的方式上,伴随网络、纪录片和“口述体”的兴起,人们对记忆的安置空间、传播途径和安全系数都充满信心。但最重要的一点别忽略:人。人是历史最重要的载体,是活的档案。早在上世纪末,学界就大声疾呼“抢救历史”,趁很多长者古稀之年抓紧留下一些东西。近年“口述学”“口述回忆录”“口述电视片”的兴起,目标人群即重要事件的见证人和信息掌握者。呼声是发出了,可惜回音微弱,很多被期待者选择了缄默,然后无声地远去。
很多历史即这样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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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太好了!!!
很对 很对 很对!
《仰望:一种精神姿势》刊载于《现代阅读》09年第1期
《生命重在每一“个”》分别刊载于《党政论坛》09年第4期和《文苑》09年第5期。
《一个房奴的独白》刊载于《医药保健杂志》09年第4期。
《医生: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刊载于《中国卫生人才》09年第6期。
《权力的傲慢》分别刊载于《优秀作文评选•高中版》09年第7期、《课外阅读》09年第16期和《书摘》09年第9期。
《古典之殇》和《经典爱情与现代人》两篇文章刊载于《作文通讯•初中版》09年第11期。
非常感谢您的用心!近年来,除了《读者》和《今晚报》编辑及时与我联系,数百计甚至更大量的转载我是毫不知情的。由于接力式的转载多有断章取义、随意节选、杜撰标题和错别字句等现象,希望纸媒编辑转载前能一定告知作者,减少原文流通损耗。尤其近年拙作被大量教育类报刊和各级考试命题引用,更应力求规范。
惭愧,由于忙碌,不是每天都看,常常是更新帖时顺便看一下。
《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刊载于《才智•才情斋版》09年第11期。
《我是个移动硬盘》刊载于《法制博览》09年第24期。
《饕餮之胃》刊载于《东西南北》09年第12期。
《尊敬的白衣人,你准备好了吗》刊载于《视野》2010年第4期。
《乡下人哪儿去了》刊载于《法制博览》2010年第3期。
《按时看日出》分别刊载于《阅读与鉴赏•初中》09年11期、《新世纪文学选刊》2010年第2期、《视野》2010年第3期、《中外文摘》2010年第7期。
《像土豆一样憨厚》2010 年5月9日《今晚报》。
——期待着你的更多佳作!
王老师,我想邮购你目前所出的所有书籍,怎么买?
以下为王开岭的回复:
谢谢所有朋友的留言,未及回复,深歉!现在市面上存在的拙著可能只有一本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若顺利,一至两月内,会有一本新书出来,收入的皆是全新文字。另,若无不测,年底可能会有一套修订版的个人文集。深谢大家的关注和厚爱,我会珍惜!
谢谢,一定争取
王老师的文字,我一直精读;若能看到文集,一定会买来收藏。
不知在那可以买到您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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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替王老师回答:当当、卓越等各大网络书店肯定有,各地书店或许有,或者直接向出版社联系邮购。
问“联系全文,简要概括怎样避免历史近处失明”,“引用孙志新和孙志刚的例子意图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