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大部头作品”的幸福
张梦阳 发表于 2009-7-5 11:01:00

          张梦阳

        爱读凸凹的随笔:灵动跳荡,富有弹性;纵意而谈,深博恣放。无拘无束而极讲章法,妙趣横生而时发奇想。所以常令余“起舞”(1),真是每见必读,读之必恭,像小学生一样逐字逐句细抠,连标点也不放过,画圈打杠,书写心得,经常搞得满纸红。读后必藏在专属凸凹的文章夹中。

        收藏最早的是他2004年2月11日和3月3日刊于中华读书报《家园》的《作家的幸福》二则:《默默无闻地工作》和《不要写大部头作品》,报纸已经泛黄,还不时取出揣摩。

        但2008年春夏之交,我在书坊闲逛,竟然看到一本大部头的《玄武》,是刚出的,还飘着油墨香气,炫目的封面上分明印着凸凹著。不禁笑道:这傢伙嘴说“不要写大部头作品”,自己却不留神冒出个“大部头”。莫非他不要作家的幸福了吗?

    然而转念反思,又觉不然。我自己,纵然也写些短评、随笔,但却是以写作“大部头作品”为主的:历时九年主持编纂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五卷一分册一千万字,是个名符其实的“大部头”。在这基础上撰写的《中国鲁迅学通史》,三卷本一百八十七万字,也是“大部头”。有生之年致力的《苦魂》三部曲、《鲁迅通传》、《中国鲁迅学百年史(1919-2019)》,都是三卷本的“大部头”。难道自己就不愿意幸福吗?不是。我从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幸福。

   所以,我倒想起一个反题:《写作“大部头作品”的幸福》。

   概括来说,写作“大部头作品”,有如下幸福:

    幸福之一是可作“精神避风港”。林毓生先生为王元化先生送的挽联的下联是:“知己知人知世”。一个人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经过多年风雨,我知道自己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怯懦者。虽然对鉴湖女侠秋瑾,和后来的张志新、李九莲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具体到实际行动,就退缩了。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从政无智,从军无勇,从商无金。真个是一能无有,一事无成。须眉愧对巾帼,只好钻到“大部头作品”中,从书本里讨生活,让自己的精神好有个安栖的港湾。而且这个港湾还须大些,重些,有足够的分量挡住风浪,抚慰自己愧疚的心。短小的文章虽然也可暂栖,但茅舍小屋难避大风大浪,需厚重、坚固的大房子,才能给自己以长治久安之感。2005年3月从文学研究所退休之后,去日本爱知大学国际中国学研究中心博士班讲了半年鲁迅,回国后,几位好心的友人想给我在国内大学找一个教授的职位。但找来找去,最终还是发现最适合自己、最有价值和意义的工作,就是埋头写作业已酝酿好的“大部头作品”。求人不如求己。对外界无所依傍、独立支撑的内心,是最稳定的。自己的书房才是最好的工作场地,也是最为安全的“避风港”。   

        幸福之二是可作“心理平衡器”。虽然避居一隅偷生,但还是常常遇到不平事。譬如看到一些人,不学无术,却做人有“术”,凭借投机取巧、趋炎附势,占取高位,飞黄腾达,靓车、美女、豪宅、财富、威仪无所不有,而自己苦学苦写大半辈子,却除了满屋图书、资料之外一无所有,胸中不免风起浪涌,阴云密布。但是一回到自己的书房,写起“大部头作品”,就立刻把全部心思集中在大丘壑之中,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无尚的崇高感和成就感。又重温手边的《古文观止》,品读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名言:“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诗三百篇,大柢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不禁气消。想到短而精的文章,自然难得,但作家身后还是要有“垫后脑勺的作品”。文章固然须以好为贵,质量低劣,犹如垃圾,越多越坏。然而如果质量上乘,当然越多越好。《红楼梦》的价值,显然非一首唐诗可比。凸凹举例的歌德,如果没有《浮士德》这样的“大部头作品”,仅是零散的短篇的话,肯定不会有如此沉甸甸的历史分量。《浮士德》这种重量级的经典作品,将歌德所处时代的“瞬间的生命感受”系统化、集约化、典型化了,集腋成裘,有如把多发炮弹集成重炮,形成了远超于单发炮弹的威力。鲁迅虽然没有单部的长篇,但是他的众多杂文集合在一起,已经成为了中国近代社会的长篇史诗。《鲁迅全集》也是一种“大部头”。同时,一个人的时间也会因而积零为整,把别人喝咖啡、搓麻将、聊闲天的零碎时间积累起来,成就了“大部头作品”,生命岂不更有价值?!一想到将来能有既厚重又耐看的“大部头作品”“垫后脑勺”,内心立即风平浪静,碧空如洗,心理得到了平衡。为了把“大部头作品”写完写好,给自己订立了人生的七“化”原则:简化生活,淡化物欲,净化心灵,纯化人事,清化环境,强化身体,优化目标。一切以“大部头作品”的写作为中心,把目标集中在“大部头作品”的写作上,精进于思想与文字中,凡无益于写作的都摒弃或搁置,有益的则自觉地加强。既不会“在污水池中搅水”、为无意义的琐事、闲事虚掷光阴,浪费宝贵的生命。也不会因为孤独的写作而感到苦闷,而会像“自然之子,真理之子”卢梭那样,即使“囚在巴士底狱或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也仍然可以悠然幻想”。因为在这种“甜蜜而深邃的幻想”中,能够更加从容淡定、深入细微地构思“大部头作品”。生活有了奔头,感到很充实,心中好像有了定海针,任凭风浪起,稳坐书案前;也如构筑了坚固的长城,足以抵御种种干扰和诱惑,消解种种不平与愤懑。

        幸福之三是可作“价值体现处”。写作“大部头作品”时,我感到自己虽然不能像将军那样驰骋疆场,为国立功;也不能如政治家那般握有重权,利国益民;更不能具有企业家那种亿万财富,掷千万金救灾抗震。但可以“遁入更为艰深更为孤寂同时更为博大的精神内部”,“继续着对人性的探求”,“在写作中找到骄傲、自信,找到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上的巨大快感!”“在写作中享受思维上天入地的自由,享受用语言缔造另一个神奇世界的隐秘乐趣。”(金汝平语)遥想曹雪芹当年写作《红楼梦》时,纵然蓬牖茅椽,绳床瓦竈,举家食粥,却有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润人笔墨,岂不福哉!又据周汝昌先生新证,是与脂砚斋一起,夫妻二人共商合著,岂不更加其乐融融?在“太虚幻境”中共筑贾宝玉与金陵十二钗的梦幻世界,极抒人间曲折、深微之情,尽享诗词歌赋、园林艺术之美,真是幸福到了极处。曹雪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令吾辈羡慕而不可得矣。虽不能得雪芹之福,但用自己的拙笔构建一座精神的大厦,使后世的人们从中受到文化的沐浴,学术的滋养,也觉得自己纵然生活在远离世俗的别一世界中,却可使生命创造价值,自然心安理得了。

        幸福之四是可作“生命归宿地”。我佩服钱锺书先生最后的彻底,不仅不修什么豪华的墓园,连骨灰也不保存,让自己的骨灰与其他无人收存的骨灰一起散弃。因为他有“大部头作品”《管锥编》在,不在意骨灰的留存。每到三联书店看到昂然挺立在书架上的《钱锺书集》,就好像在拜谒钱先生的墓园——精神文化的墓园。我自知与钱先生无可比性,但也愿身后有一“大部头作品”传世,成为自己的墓园。使后人从中知道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曾经有这样一个傻瓜、笨人,“陋室粗衣甘自苦”,日夜埋首大部头,也就死而瞑目了。

        宇宙间的所有事物都避免不了二律背反的法则,写作“大部头作品”,有其不幸福的艰苦、寂寞的一面,也有其幸福的一面;“不要写大部头作品”,有其潇洒自如地享受生活本身乐趣的一面,也有其不够过瘾的一面。所以凸凹一方面从文章做法上,正确地讲出了“不要写大部头作品”的幸福;另一方面,又不留神被写作“大部头作品”的幸福所吸引,出了本“大部头”的《玄武》。作家写作有如婚姻,有爱的婚姻怎么过都幸福,无爱的婚姻怎么过都痛苦。婚姻幸福与否,关键在于是否有爱,不在于怎么过。作家幸福与否,关键在于写作过程本身是否幸福,不在于结果是大是小,是高是低,是有大回报,还是毫无所获。我赞成凸凹的观点:真正的作家应该埋下头来“默默无闻地工作”,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享受过程,不问结果;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套用凸凹所引歌德的话来说,就是:神品的诞生过程应该是“不受干扰的、天真无邪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所以,无论是写作“大部头作品”,还是写作短评、随笔,都可以任其由心中流出,散淡为之,从而挣脱“精神奴役”的枷锁,享受作家所独得的天赐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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