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表妹们

2008-9-16 22:03:00 BY 沈睿

今天的电子信转来朋友的问候，我才意识到今天是中秋节。赶快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小表妹前两天从农村来看她，对她说她们都看了我的博客。我心里一惊。真的吗？表妹们看我写了什么吗？她们怎样看我写的东西呢？

我一共有三个小表妹。舅舅的两个女儿，小姨的一个女儿。我挚爱的舅舅和小姨都比我母亲年青得多，可是都在十多年前去逝了。他们的故事我多年来一直想写还没有写。我的这三个表妹都比我小多了。她们从小生在农村里，长在农村里。她们所受过的教育都没有超过中学。她们年纪相当年青的时候，都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两个表妹就嫁人了。现在大表妹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二表妹和小表妹二十多岁，也都有了孩子。我不常常见到表妹们。我离开中国的时候，她们还是小孩子。我们之间还没有发展出相互理解的友谊，除了二表妹我关注得多一些之外，大表妹和小表妹，我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对大表妹的唯一印象是大表妹九十年代初来看我母亲。我把她带到我的家玩，想给她买件衣服做礼物。我带她在西单热闹的商场里逛。买到衣服付钱的时候，收款员以为她是我家的小保姆，好心地提醒我说不要给小保姆买东西，有些小保姆拿了你买的东西也不会给你好好看孩子的。我当时心里如针扎了一下，回答她，那不是小保姆，她是我的表妹。我说着回过身来看表妹。她个子矮矮的，刚刚二十岁出头，穿着显得过大的衣服，非常乡村气。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表妹，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区别，那个区别如鸿沟一样隔在我们中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才好。表妹是很自尊的。这个表妹非常能干。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至于大表妹的婚姻，孩子，家庭，我所知无多。

我的小姨只比我大十岁。十多年前她去逝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青。她去逝不久，她的女儿，我的小表妹，据说只有十六七岁就结婚了。我至少有二十年没有见过这个表妹，所以她长得什么样子等等，我也完全不知道。听母亲说她有了孩子。可是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见面，因为，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了解。她们虽然是表妹，可是属于另外一个代，她们比我年青得多，她们也属于另外一个群体。我每次回中国都很匆忙，表妹们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事情，也很少到城里来，虽说北京离她们那里也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在中国，出了城市，就是另一个世界。表妹们生活在一个离我很近但是不那么的往来的世界里。我虽然常常问母亲她们的情况，可是我的母亲对我的问题不感兴趣。今年我回到北京，坚持要二表妹过来，因为我很想念她。母亲在我的坚持下才给二表妹打电话。二表妹带着孩子来了。我非常高兴地见到她和她的孩子。是的，我的表妹，我爱你如爱一个小妹妹。我曾经想帮助你，给你讲很多事情，希望我的视野能帮助你，可是最后似乎我也没能帮助你。我看我四周的女人男人的命运，我似乎谁都帮助不了。内心的无力之感让我深深地怀疑自己。我很想帮助女性站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连自己家里的人，家里的女孩子都不能帮助，我学习女权主义到底有什么意义？

记得收到二表妹结婚的消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哭。我不是为表妹结婚而哭，而是为自己无法跟母亲抗争，无法帮助二表妹而哭。二表妹在舅舅去逝后来到北京跟母亲一起住。她中学毕业，没有继续上学。我对母亲说我资助二表妹上学。她学什么都行。她可以学会计，学裁缝，学理发。让她学一个基本的本领，将来可以在社会上不用别人的帮助而谋生。可是我的母亲非常反对我的意见。每次我谈到表妹的教育，母亲都跟我吵。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年我正好在北京工作九个月，每个星期回家看母亲，就会为这个问题弄得不欢而散。母亲很担心我会给表妹钱，我越是要求表妹上学，她越是反对。结果，我不久离开中国，鞭长莫及，表妹的教育就彻底耽误下来。2002年她表妹结婚了。我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哭，为我没能帮助表妹改变她的命运而哭。那个黄昏，我一个人在宝盾学院的那幢白房子里的办公室里落泪。正好系主任史密斯教授到我的办公室来，看到我泪水婆娑，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表妹结婚了。史密斯教授是中国历史学家，听到我的回答，莫明其妙，我哭着把故事叙述了一遍，对他说，“我想帮助中国的每一个女人，这是我为什么来美国学习女权主义。可是我连自己的表妹都没能帮助。我觉得彻底失败。”史密斯教授听了我的叙述说，“睿，你不是上帝，对不对？你不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你不能想象自己是上帝。命运是很复杂的因素，你也不能责备你自己不能改变你表妹的命运。再说，你的表妹的结婚是一件好事，毕竟，她自己做的决定。你怎么以为她的决定就一定是你的失败呢？中国的农民那样过了两千年的日子。你怎么能设定农民的日子就不如受过教育的人的日子呢？”史密斯的话，让我从自怨自艾中抬起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史密斯教授的问题。是的，我怎么能理解和评判表妹的选择？

二表妹结婚了，有了孩子了，生活得很快乐。我每年都能见到她，看到她总是那么漂亮。二表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记得她小的时候来我家玩，看着这么漂亮的小表妹，我不停地赞美。岸岸那时候五岁左右，听我不停地赞美二表妹，他突然嫉妒了，从沙发上跳下来，气哼哼地对我说，“好，你喜欢她了，不喜欢我了。她是从花骨肚的心儿里出来的，我是从媒球堆里出来的，好不好？”我愣愣地看着幼小的岸岸，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明白后我们都大笑。直到今天，花骨肚心儿里出来的这个轶事还是让我们大家发笑。二表妹的漂亮据说现在在当地远近闻名。我常常想当年荷花淀派作家孙梨一定是亲眼看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才写出那些美丽的乡村姑娘来的。

听母亲说表妹们看我的博客。我心里很害怕和沉重，因为我担心自己说的问题都离表妹的生活太远。她们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把我和表妹们分开，她们真实地活在中国，她们很少旅行，她们的生活范围没有超过她们的村庄五百里的距离。我好像活在美国，却通过语言而生活在中国。我的生活一直变动，来到美国十多年，搬过那么多家，走过那么多路。我们似乎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可是本质上，我觉得我和表妹们的生活又相似。我们也都作女儿，作妻子，作母亲，作姐妹，尽职尽责。表妹们，你们看我的博客，我希望我的话能在某个时刻给你们在尽职尽责地作这些角色的时候以力量。这是我唯一能希望的。希望你们相信自己，希望你们快乐和幸福。

9/17/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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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写给我的表妹们

2008-9-17 2:03:13 BY 骑驴哼哼(游客)

有时，即使在一起，都会有鸿沟。
但，亲情很多时候还是真实存在的，不管走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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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写给我的表妹们

2008-9-18 22:48:03 BY 访客0hw3Bn(游客)

我也为我帮不了乡下的亲人而伤心、沮丧，看着他们对自己期待的目光，每次坐火车回京心情都沉重的无以复加。有时候想想我现在连自己都帮助不了呢。不过有时候还想想，我现在的生活就真的比他们幸福吗，读书的人，喜欢思考的人，其实比她们更痛苦，不是物质享受上的，是内心的。而她们那么简单的生活着，也是一种幸福和快乐吧。在农村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不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宁愿回老家，种一方田……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从这样的角度看，就可以宽慰自己一下。你说呢？自己和她们，都有生活的问题，可是每个人只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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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写给我的表妹们

2008-9-19 9:59:27 BY 跑步的鱼(游客)

不用担心,她们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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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写给我的表妹们

2008-9-19 14:47:16 BY 晃晃(游客)

说他们能明白是骗人的。起码很大一部分是不明白的。但是不明白绝对不等于就不快乐，因为很多人，非常多，根本就没有对“快乐”的司考，那又何来不快呢？
很多时候，只要我回老家的每一次，我都会有些执拗的见人就讲，出去、多出去、不忙时多出去看看，就是想让他们开始司考开始明白在他们的目所能及的以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天空，是一个更应该让他们向往的天空。但是我总是得不到什么回应，最多只是别人面子上的回应。
也为这个自责过：因为那些都是我的亲人，他们那么的淳朴和善良，却又那么的安于现状，人是不应该这样活着的呀，可是我的力量只够紧紧张张维持自己的生活，根本无力去实实在在的帮助他们。
现在我渐渐看到了，自怨自艾或者传教士似的见人就讲，是没有办法改变事实的，我要努力要让自己有更大的能力，先改变了自己，在去帮助别人。
沈老师觉得呢？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我非常同意你的最后一句话。可能这是我们力所能及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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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写给我的表妹们

2008-9-27 18:31:25 BY 董玉伟(游客)

沈老师看了这篇我哭了，我有二个妹妹，小妹妹是领养的。大妹妹为了供我念书中途辍学，本来她也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后来她找了个不争气的妹夫，生活很苦，不幸福。我曾劝她离婚，她仍然恪守农村的陋习，情愿忍辱负重。小妹妹念初中的时候我参加工作了，有能力供她念书，可她自己不争气，学不好。我也试着从观念上改变她们，但收效甚微。现在我只能尽力在物质上帮助她们了，也许那种简单的快乐也是很好的，很安静，很与世无争的生活很好，我也常常自责，当初妹妹为了我辍学，也许我懵懂无知，也许我自私，现在的补偿已经很晚了，只求努力去做，为自己，为她们。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是，你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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