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年青过

2009-2-5 22:55:00 BY 沈睿

我的儿子在他的博客上写二十五岁是一个非常年青的年纪。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摇撼了我。我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回忆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做什么，想什么。我意识到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年青。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怀孕。生孩子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水电部上班。我非常不喜欢我的工作。在这个部委机关里上班，我觉得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我常常坐在办公室里，想，生命就这么浪费过去了。我已经老了。生命的尽头就在明天。

再仔细想，我意识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老了。那时我常常觉得生活的火车隆隆地向前，而我却原地不动，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没学，生命都过去了，时间都浪费掉了。大学毕业后结婚成家，我甚至担心做爱太多都是浪费时间，因为我觉得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不然太老了就做不成了。想着想着，我进一步意识到，我一生从来没觉得自己年青过！ 事实上从我开始知道要做事情起，我就常常感到自己老了，做什么都晚了。

我常常做一个梦，就是去我的中学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结果我到了那个灰楼的时候，楼的门已经关了。我站在那个大楼外，沿着大楼跑来跑去，找不到一个可以开的门。我不知所措，我晚了。考试已经结束，生活已经过去，我站在那里，泪水顺着两腮落下。我可以尝到自己泪水的苦味。

现在听我儿子说他二十五岁十分年青，我竟愣在那里，好像一阵突然的风吹醒了我，让我从梦中惊醒。可是梦醒的我已经五十开外了。我真的已经开始老了。

这就是我的感觉。我从来没觉得年青过。高中时代我喜欢画画。画了很多画，（那些画我母亲还保留着呢），还读了很多画画技巧书。可是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当不成画家，因为太晚了，我已经老了，不适合当画家了。大学的时候我开始写故事。写非常荒诞的故事，比如生死恋情，却是从一个小女孩（我）的角度看到的。我那时写很多故事，可是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当不成作家，因为自己太老了，一辈子也不能把写作当成正事干。再说，我太害羞，一般不把自己的故事给别人看。看过的一两个人也没有人觉得我的故事好，帮我发表之类的。我写得从来都不合时宜。后来我生了孩子，全力以赴相夫教子，可是我隐隐地总想去回学校读书，可是女性过了三十五岁，是不允许考研究生的。我太老了，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了。还有就是丈夫是诗人，家里来往的都是文化人，他们都很聪明，我觉得自己没那么聪明，所以，就不太说话，想自己这辈子什么都晚了。我不写诗，偶尔写一两首，完全是因为好玩，觉得写诗很容易，我一生没把写诗当成正事做，当真正的诗人太晚了。自己太老了，不适合当诗人。

我一生都是这样感觉的，都觉得自己太老了。记得来美国后一次参加一个晚会。那次晚会是为著名的学者周蕾(Rey Chow) 举办的。不知为什么我们在晚会上谈到孩子。我谈到自己非常喜欢孩子，真希望自己能多有几个孩子。举办晚会的当时东亚系的系主任阿兰教授说，沈睿，你完全可以在这里再生几个孩子就是了。我大笑：太晚了，我太老了。他说，你那么年青，生孩子怎么会老！我说我都三十八岁了。他大叫：你连四十岁都不到，当然可以生孩子。我笑得出了声，暗想阿兰教授真荒唐。现在回忆这个细节，阿兰教授那次晚会后不到两年就去逝了，癌症，死时五十一岁。是我现在的年龄。而我，因为觉得自己三十八岁太老了，也就没有再生孩子。现在他常常说，真希望我四十岁的时候遇到你。我们一定会有四个孩子。我每每听到他这样说，就抬头看他。四个？为什么是四个？他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有四个女儿。我心中暗算，他四十岁的时候我三十八岁。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我真希望自己觉得年青。一个人觉得自己年青是什么感觉呢？1969年元旦，他19岁，在康奈尔大学里。他说那个夜晚他下决心要找到一个女生做爱。我一定要用69方式做爱。他回忆他年青时代。我好奇地问：你做了吗？他点头。我敲一个女生的门，说，1969年就要到了，你能不能用69方式跟我做爱？那个女生站起来说，好。我们就做了。我们是大学生。我们都年青。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许年青的感觉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我真希望自己觉得年青。一个人觉得年青就觉得拥有未来。而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拥有未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年青过。

2/4/2009

阅读全文 | 回复(18) | 引用通告 | 编辑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1:36:57 BY 66(游客)

您过十年看，现在的您也很年轻。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7:24:41 BY 期期(游客)

"也许年青的感觉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8:19:28 BY 红莲(游客)

我们用别人的眼光去看自己, 用别人的标准去衡量自己, 甚至用别人的感觉去感觉自己. 因为, 这是我们所受的教育.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8:58:27 BY 水杉(游客)

您说的这些，我都太有同感了。我现在三十四岁，孩子都九岁了，也感觉自己不再年青了。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9:25:28 BY 阿李(游客)

年轻么，看自己倍觉沧桑，尽管不到30，我觉得一辈子也就如此了，好久以前就老了的心态，包含着许多想做没有做的遗憾，不想做而作了的悔恨。但是如果还有努力的方向和希望，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我们不再年轻，可是也还没有到很老的地步。
很喜欢你，一般的作家也没有你那么细腻的心思和文风呢。
想象你是很优雅的女性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9:32:03 BY 嗯(游客)

所以现在想干什么，就抓紧时间作，不要待更老的时候。喜欢沈老师的文字。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10:31:52 BY viv(游客)

以下引用66(游客)在2009-2-6 1:36:57发表的评论:
您过十年看，现在的您也很年轻。

透透利同意！！记得三十岁那年，结婚生子，似乎经历了整个人生，觉得很老了。一天陪老妈和她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吃饭，其中一个老爷子看着我对我老妈说：她们这个年纪多好，多年轻啊！！

－－跟LZ看了儿子的博客感觉一样，，，

还有一次是看《廊桥遗梦》这本书，说到老太太60多岁时拿着20多年前在廊桥那里拍的照片看，心里感叹道：那时的身体是多么年轻啊！

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过10年后回头看总是年轻，那就是说，每一天都应该按照年轻的心去过。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10:59:27 BY 宝贝熊

还是在为身体辩护。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11:01:28 BY 白丁(游客)

是的，是这样，那个时代让大家都是灰头土脸的，特没自信，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做什么都太大了。可现在回头看看，那时可真年轻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11:30:24 BY 燕子(游客)

是的，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未来什么都有可能，再荒诞的梦想说不定也能实现，因为我们还刚刚开始。可是未来就是现在，到了以前所说的未来的时候，发现跟从前真的没啥区别，只是梦没了，现实了。

美国有一种乐观，从小就会告诉孩子们什么都不会太晚，那些到了中年才开始追寻自己少年时梦想的人还是有的。人们喜欢被这样的事迹感动，就像Randy Pausch的最后的演讲，让人产生豁出去的精神。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还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又充满冒险，这个分岔路口大多数人都经历过。

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可能发现其实还不是很晚。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11:37:51 BY 访客wb61Uh玫瑰(游客)

中国人有多少年轻过？八十年代之前的人，很少有年轻的感觉，因为什么都被管束着，从来没有被鼓励过。而现在的孩子，一天的生活只有学习，他们恐怕也感到已经老了。
还有就是心里装的事太多的人总觉得自己早就老了，大概张爱玲也没觉得自己年轻过？细想起来，其实许多人有你这种感觉。难得你这么细腻地对待这个问题，许多人麻木到根本就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有触动。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6 20:58:28 BY 明月出天山(游客)

我妈妈跟沈老师同龄
我跟岸岸同龄
不知道我妈妈是不是也有沈老师这样的想法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7 20:58:15 BY eric(游客)

可能大家都是大家受经典的中国教育吧，总是想看上去成熟，老成，从小孩子开始就这样，因为我们的社会不认同年轻有朝气，天真之类的东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想在自己的文化中尽量显得成熟。我自己就刚经历了这么一个有趣的选择：读香港的硕士还是读广州的博士，老觉得博士毕业三十出头，一辈子就有交代了，就搞定了，可是又明明知道香港的硕士其价值的确很多时候大于广州的一个博士，于是就觉得自己三十出头就老了，还要不要读个硕士再继续打拼，继续闯，现在学了沈老师的文字，我真的还年轻啊！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8 12:56:39 BY 落岸(游客)

同感，谢谢。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8 17:13:42 BY nicuaem(游客)

"事实上从我开始知道要做事情起，我就常常感到自己老了，做什么都晚了。" I think there are just so many people who share this feeling with you:)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8 19:39:20 BY zy(游客)

活者就是年轻！今天比明天年轻~~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9 16:14:35 BY 女权(游客)

沈教授,调侃一句:或许您现在头上还没有白发,可是很快就会被您数出白发来.因为烦恼都是您自己寻出来.

不过隐约中感觉到沈教授的孤独,如果有个可爱的女儿陪在身边,和妈妈一起吃饭,逛街,聊天,读书......也许会好得多.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

　

Re:没有年青过

2009-2-10 1:51:55 BY jpgd(游客)

我母亲60岁的时候还对一切跃跃欲试，也经常主动去发现生活中一些老人做一些不认老的事，好像某次去税务局回来，又兴高采烈地说她见到一个72岁的老人经营着一档不小的生意，还能亲自去报税。但是最近两年家发生很多变故，让她心力交瘁了很长时间，大伤元气，今年母亲62岁了，事业已经放下，做事添了些踌躇的心态，也许是真的开始老了吧，这让我难过。现在母亲又有了新的爱好——京剧，她的嗓子很粗大，在我看来唱老旦都有些困难，她居然选择了青衣的方向，看她又开始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挑战，我想母亲往日的活力又渐渐恢复了，愿她年轻得更久一点。

个人主页 | 引用 | 返回 | 删除 |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