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为次常用中药,原名"白颈蚯蚓",其他名称:蚯蚓、亚细亚环毛蚓、蛐蟮、土蟺。《神农本草经》列为下品,地龙之名始见于《图经本草》。生活于潮湿疏松之泥土中,行动迟缓。功能主治:热病惊狂、小儿惊风、咳喘、头痛目赤、咽喉肿痛、小便不通、风湿关节疼痛,半身不遂等症。外用涂丹毒、漆疮等症。
“海久久地蹲在地上,看着那条被他的镢头斩成两截的蚯蚓翻卷着,扭曲着,挣扎着。伤口处,有一股浓浓的亮亮的粘液物质在渗出。他失神地盯着这一切,这死一般寂静中活动着的场面,这一生命的无奈曲动和挣扎。他流泪了。两行很长的泪水从他被风吹日晒得又黑又粗糙的两颊上缓慢地往下滑落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这是一个男子汉的泪。他想到了这条蚯蚓不久的将来,它那失去了水分的躯体被风吹干了,被太阳晒成了僵硬发皱的一根棍样的东西。而现在,它却毫无力量来挽救自己的生命,哪怕为这短暂而不幸的生命辩白些什么。生命是如此的无力和苍白,如此的渺小而悲伤。
海想不清楚一个问题:谁是凶手呢?自己吗?那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自己青春生命的凶手又该是谁呢?是这片土地?是那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的粮食?……”
这是我今天收拾旧稿件时,在书橱里偶然看到的一张纸片上写着的文字。落款日期为“1994年10月18日”。
其实这个纸片,是我一直的一个牵挂。从十几岁开始写些文字,不知道自己写下了有多少,更多的,也不知道都扔到了哪里。但这些不足一页纸的文字,在这些年的生活里,无论多么繁忙,多么无聊,却时常会出现在我的心里。准确说,是那条被斩断的蚯蚓的扭曲和挣扎,是海那些失神的泪,一直在我的心里存在着,刺痛我。这些文字,包括那条被当年的我想像出来的蚯蚓,在我的心里,是一个故事,一个家庭的命运沉浮。有很多次,我想继续那段只有开头的文字,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写成一个中篇。但我没有。是做不到。
文字中的“海”,是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哥哥。从很小的时候吧,我就像称呼我的亲哥哥一样地称他为“玉儿哥”,而且在我的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哥哥。因为我们是前后院的邻居,很多时候,只要我在我们家那间土坯的屋子里大声地喊一句“玉儿哥”,就会有他清朗的回应从那扇不大的后窗子里传过来,或者是“么事儿?”或者是“怎么了?”那个回应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兄长对小弟弟的关切,呵护,有时候,还是心痛。所以,在小时候,我似乎也习惯了,在下学之后,或在无聊的时候,对着窗子喊一声“玉儿哥”,为的是听到他那种回应,好在心里感到某种踏实。那时候,我父亲和他的父亲也是很好的朋友,甚至像亲兄弟一样。那时候虽然我还小,但我现在写这些与“玉儿哥”及他的家庭有关的文字时,我的记忆里还是涌上了我们各自的父亲那种不同寻常的情谊:在彼此困难的时候,会伸出手,毫无保留地送上自己的帮助。
其实到现在,我的印象里,也是小时候的那个玉儿哥固执地存在着,帅气,聪明,有责任感。可是,真的不是了。
每次回乡探亲,看到刚刚五十出头就已经被生活累得成了一个地道的乡下老头的玉儿哥,脸上手上皮肤粗糙得让我不忍心多看一眼,又黑又瘦,在我记忆中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子汉,已成了一个佝偻着的老人的样子。他见我回来,也没有了小时候那种哥哥样的关怀和心痛,倒是在他的目光里,我读出了羡慕,自卑,还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隔膜。我递一支烟给他,他用粗糙、藏满了泥垢的手接过去,似乎有些胆怯。我给他点烟,他忙忙地摇着手,躲开,自己掏出打火机。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我的玉儿哥,那个在我的心目中高大、英俊、开朗的玉儿哥。竟然不是了。他见了我,几乎连多说句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只是礼节性地打声招呼,然后就默默地走开。我不知道玉儿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给封闭起来,远远地躲避着这个越来越开阔的生活。这样的时候,我心痛不已,免不了在心里感叹一下残酷的人生,也诅咒这个残酷得一点也不讲人情的人生。
现在面对一段十几年前的文字,想像着蹲在田野上看着那条被斩断的蚯蚓而流泪的“海”,我也是泪流满面。谁能还那条蚯蚓的生命?谁能还我的玉儿哥?“海”的镢头把蚯蚓的生命斩断的那一刻,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永久的疤痕。而玉儿哥的青春、人生被斩断的那一刻,不是一样会在他的生命和人生里留下永久的疤痕吗?
在我的记忆里,玉儿哥一生的转折,从那个下午开始。因为时隔久远,具体的年代季节日期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可能是一个下午,也可能是一个早晨,也说不清是阴天还是有太阳。有时候,人的记忆会在时隔久远之后,自动选择某种场景,来留下与此有关的人和事。可能与当时的气氛有关吧,我的记忆里,那个下午的天阴沉沉的,好像周围的树木也毫无生气。我那天没有上学,是星期天吗?我说不清。记忆的片段里,只有从村外开来的一辆卡车,扬起大片的尘土。远远地,看到玉儿哥站在卡车的货厢里,低着头,臂上缠着黑纱。他是那么憔悴,那么无力地半站半靠在车厢上,手里捧着一个被黑布罩起的盒子。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父亲的骨灰。当玉儿哥被人搀着走下车的那一刻,我看到玉儿哥的眼睛是红肿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夜之间,玉儿哥老了好几十岁的样子。年龄还很小的我(那时我应该上小学五六年级吧)很害怕,远远地躲在大人们的身后。而那个玉儿哥,却是那么深刻地印在了我记忆里。几十年,也抹不去,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玉儿哥越来越揪着我的心。因为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再没见到过玉儿哥的笑,和他那种清朗的回应。作为长子的他,从此也中断了自己品学兼优的高中学业,担起了一个家庭的担子。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些事情的发生,现在的玉儿哥会不会像我见过的很多五十岁左右的人一样,正以一个年富力强的学者的形象在某个大城市里,或做教授,或做医生,或者别的什么体面的职业呢?可惜人生容不得假设!
他的父亲去世了。所以,玉儿哥的人生也就此改变。
其实现在我无论怎样用力地回想,对玉儿哥的父亲,也很难有一个真切的印象。我只记得,他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人,说话爱笑,常常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笑着,眼里怀着希望和鼓励。我还知道,这个被我叫做大爷的人,在泰安的一个工厂里工作,每个月有六七十块钱的收入。平时不在家,每个月或几个月回家一趟。我的这个大爷,也只是我童年生活中一个一个的片断。现在,这些片断任我怎样努力,也难以拼成一个真切的画面。在那个年代,六七十块钱的收入,在我们周围的乡亲眼里,是富有的,也是特别令人艳羡的。事实上,他们家的生活在左右邻居来看,也真的是很优越。但一切就随着这个被我叫做大爷的人的去世结束了。
关于大爷的去世,是后来我长大了,才从父亲那里断断续续听说过一点点。父亲好像很不情愿告诉我这些事情,好像这是属于他们几个人的秘密,属于一个时代的秘密。无奈我的软磨硬泡,父亲只在被我问得无话可以搪塞的时候,透露过一点而已。
大爷是自杀的。自杀的原因,父亲不明说,但从我记忆中的一些零星事情,和父亲的一些话里,我也猜测出来了。大爷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在山西某城市做锅炉工。那时的大爷还很年轻,20多岁。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他是一个造反派。曾有一个部队高官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他们揪了出来。有一个晚上,大爷和另一个造反派值夜班,在他们工作的锅炉房里看守那个部队高官。而第二天,那个高官不见了。在那个造反有理、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竟然一个生命(确实说,是一个“反革命”之类的生命)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与调查。我不知道大爷和他的那个同伴是怎样向组织上交代这个人的消失的,或许,根本不用什么交代吧。这些发生在和平年代的事情,我估计现在的孩子们是无论如何难以相信了。但这些的确发生了。
把这件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事,与大爷的自杀联系起来的,是我记忆中的另一个片断。是在大爷去世前的一段时间,记得有几个军人来过他们家。那些军人一脸的凝重。来过,又走了。后来,大爷回来,一整天和父亲一起关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商量事情,我们这些孩子不允许进去。后来不久,大爷就自杀了。大爷死后,我亲眼见过父亲和大爷的妹妹、弟弟又关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很久,商量什么事情。我看到父亲的手里拿着厚厚一摞写满了文字的稿纸。后来我知道,那是大爷的遗书。在那上面,大爷把过去的事情说得很清楚:那个晚上,他和他的同伴把那个部队高官打死了,并扔进锅炉里烧了……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以前的,和后来的。文革后,那位部队高官平反了,他的儿子也成了部队上的一位高官。他开始追究自己父亲的下落,就根据组织档案,找到了早已经调回泰安工作的大爷。大爷自己知道没有退路,为了不至于给家庭和孩子背上一个杀人犯的包袱,自尽了。遗书中,大爷很诚恳地说明了真相,并请求组织及年轻的部队高官不要再追究他的家人。当我长大之后,回想这件过去的事情,也真的对那位年轻的部队高官和大爷所在工厂心存感激:凶手既然已死,他和他们都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并为大爷保守了秘密,为了他的家人。
当我凭着记忆和父亲透露的一点信息,来把这个事情理清楚的时候,尤其看到现在的玉儿哥,说真心话,对大爷,对这个杀人犯,我还是恨不起来。或者说,我无法为自己因此而产生出的感情命名。我的心里,只有一股彻骨的悲凉。我想那个被大爷杀害的部队高官是不能瞑目的。我也常常想,大爷是不是能瞑目呢?甚至,我想,这位被大爷杀害的高官是有幸的,他的儿子又成为了高官,有能力寻找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并惩治。但是,更多的像高尔泰写到的在“夹边沟”死去的无名的人呢?还有杨绛在《干校六记》里写到的她在荒野上见到的那些被野狗扒开的无名坟墓里的主人呢?他们能瞑目吗?谁又为他们的死负过责呢?
我以一个成年人的理性,不得不承认,大爷是杀人犯。可是,我又不得不追问:谁又是大爷之死的凶手呢?我的玉儿哥呢?又是谁斩断了他的青春,他人生中的希望呢?谁呢?很多时候,我真想大声地喊:还我玉儿哥!还我!
……
从某种意义上说,玉儿哥的生命早已经被生活拦腰斩断。现在,玉儿哥或许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他的孩子也长大了,成了家。我不知道在这些年里,玉儿哥内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他的生活中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我也不想知道了,不想再在灵魂上刺痛他或者我自己。那是伤疤,有血,会流出来的。我不愿意看到流血的心。我甚至想也不用去刻意知道什么了,一切,不是都写在他那个佝偻卑怯的身体上,写在他失神的目光里吗?我只希望他的晚年能少些对往事的回想,过得平安一些,再平安一些吧。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