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第一场雪，还是在2008年来到了。迟了些，但还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心里也少了不久前的那种混沌与焦躁。
    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最兴奋的，还是孩子们。女儿利用放学后可怜的时间，也不忘记和同伴们相约了，跑下楼，在飞雪里疯跑乱叫着。看着他们，真恨不能放下成人的架子，跑进孩子们的行列里去。但终还是没有。只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雪花落下，落在孩子们的头发和身上，落在树梢地面，心里回想着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的雪真是大，每个冬天，总有几场像样的大雪覆盖了大地，覆盖了村庄和田野。记得那时候我们在下雪的天气里，常常看着满世界的白，再看看彼此落满了积雪的头发和衣服，喜欢互相笑闹着乱吟一首与雪有关的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然后，是在雪地里的乱跑乱滚，互相拿出些雪趁对方不注意塞进人家的脖子里去。冷是真冷，但快乐却是与雪一样，铺天盖地的。
    其实现在的孩子真的没有我们那个时候的快乐了。不说现在没有我们小时候那样广阔的田野给孩子疯跑，城市太狭小，农村也开始变得狭小和拥挤起来。即使有，他们也没有我们那样的时间与自在了。差不多从出生起，他们就被太多太激烈的竞争包围着，上学了，又被太多的作业压着。他们小小稚嫩的身体和精神，都承载了太多的远远超出了他们承载能力的希望与期待。但他们只能承载着。这似乎是命运。我不知道谁才能最终改变他们的命运。
    看着雪，看着在这与我小时候的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雪里兴奋的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心里觉得他们真是可怜。也许他们年幼，并没有像成人们一样，意识到环境污染带给这个世界的灾难，但从他们这一刻的兴奋里，我还是觉得，他们凭着本能，是感觉得到了。他们小小的身体，也与我们一样，在那样长久的混沌里感到不适与压抑，而在这样纯静的冷与单一的白色里，感到了清晰与透彻。我想就是这样的。不然，他们的兴奋从何而来呢？
    然而他们的兴奋也真的是与我们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还在下班途中的公共汽车上，女儿打来电话：“爸爸，你回家的时候，别忘了看看楼下路两边的石台上。”
    “看什么啊？”
    “不告诉你，自己看啊。”
    “好吧。”我扣了电话，心里想，这个孩子，又跟我玩这套捉迷藏的游戏了。不禁自己偷偷地笑出了声。
    回到家，刚进门，眼镜被室内的热汽蒙住了。我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拖鞋在哪里，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女儿喊到：“看到了吗？”
    我才猛地想起女儿刚才电话里的嘱咐。随即转身，又下楼了。
    在楼下路左边的石台上，我看到有三个雪人。神情各异，打扮也不同。有一个最好笑，还做成了小猪的样子，十分可爱。因为天已经黑下来了，好在有雪光映照着，我看到每个雪人的上面，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不同的祝福语，凑近了，看到一个是“Happy new year！”我想这些孩子真是让人惊奇，他们的心里，装着的永远是快乐，哪怕这快乐很短暂，却温暖。再看另一个，上面是胡乱画了些线条和图形，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就把眼睛挪开到下一个去看。看了这一个，我却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这是一个肥头大耳的雪人，孩子们在这个雪人的脸上，用彩笔画了五个好看的环，环相扣，身子上，是“奥运2008北京”的字样。我再转身看路右边的石台，更令我想不到：长长的十几米的石台上，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孩子们写下的字：“畅想奥运，畅想北京。”“北京2008。”字体很大，但看得出，不是同一个孩子的字体。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孩子们这些还很稚嫩的字，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很难受的滋味：我想到了大街上那些随处可见的红色的横幅标语，那些迎奥运什么的宣传。也想到了我小时候那些用红的黑的或白的颜料涂满了大街小巷的话：“斗私批修！”“坚决打击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尤其想到这个“广积粮”，联系起刚才在公共汽车上还在读的《定西孤儿院纪事》，那些被饿死的老百姓，觉得真是荒唐）“为人民服务。”“做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我的脑子里瞬间被这些过去我亲眼看到的标语和在这些标语下面走过来的人生挤满了。我是在这样的口号和标语里长大的，小学课本的第一页，就是“最高指示”。从小学的第一课，我和我同代的人们，就被这样的宣传包围着，灌输着。是的，我们走过来了，有幸的，我自己也从那样的标语里走出来了，但也有不少人还在那样的标语里走着。这些都无所谓。而有所谓的，是我们的孩子。二十一世纪了，互联网时代了，世界变得很小很小，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子”，而我们的孩子却依然要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在这些熏陶里走一遍，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还会像我们中的一些人一样，注定走不出来。孩子们的这些游戏样的作品，与我们小时候玩打仗时“我当八路军，你当国民党”、“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之类，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么？真是可悲的事啊。
    我回到楼上后，女儿问我：“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个人对他们这些“杰作”的感受。我的那些想法，是没法向一个小小的孩子讲得清楚的。我也真的没有勇气问问女儿，那些“五环”，那些“畅想”之类里，有没有她的“创意”。我不想失望，不想对女儿失望，也不想对自己失望。
    只好试探地说：“那个小猪，还有那些小雪人，真是可爱死了。”
    “是吧？”女儿得意地笑。“明天你帮我们拍下来吧。”
    “好吧。”我这样回答女儿。
    早晨我早起上班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用手机把几个雪人拍了下来。无论如何，我觉得该对得起孩子们这得来不易的快乐吧。而那个长长的条幅式的“畅想”，我实在没有兴致再浪费时间了。

注：不好意思，因为用手机拍照，当时天气太冷，手不稳，所以照片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