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神思-1

爰叆 发表于 2008-12-19 21:41:00

亲爱的马可:

(注:马可·奥勒留,斯多葛派哲学家,古罗马皇帝,著有《沉思录》。)

              

今早我已前往埃尔莫热纳医师处就诊,他刚自亚洲长途跋涉返回御园。检查需空腹,我们事先约好于清晨进行。我脱去外袍内衫,躺在床上,细节从略,免得你我伤神。不必向你描述这副年事已高,因心脏积水而行将就木的身躯了,只提一下我按医嘱咳嗽、呼吸、屏气,他发现我病情急速恶化,大惊失色,训斥年轻的代诊医生伊奥拉斯未尽职责。在医师面前摆不了皇帝谱,就连保持人的尊严也很难,他眼里我不过是一堆体液,有待诊疗的淋巴、血液混合物。今早,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我的躯体,我对它比对自己的心灵更了解的忠实伴侣与挚友,无非是个终将把其主人吞噬的阴险恶魔。请稍安勿躁……我爱我的躯体,它曾经为我鞠躬尽瘁任意效劳,我本应善加呵护不惜任何代价。可是,我已不再寄望药石奇效,尽管由埃尔莫热纳从东方千里迢迢搜集而来,他坚持认为仍有生机。精明如他,竟也不厌其烦对我讲起了抚慰性的空泛言语,那些骗不了人的老生常谈。他清楚我对此类谎言深恶痛绝,行医三十余年,几乎无可指责的忠仆也未能免俗。我能谅解他向我掩藏死亡的苦心,埃尔莫热纳学识广博,堪称智者,其诚实胜过一般平庸御医。我将有幸得到对病人而言最精心的护理,但没有人能超过命中大限,肿胀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我主持冗长的罗马庆典,我呼吸困难,已过花甲之年。

 

请勿误会,我虽然虚弱,还不至恐惧而产生幻觉,这比希望的幻觉更难熬,但两者同样的荒谬。如果真要自欺,我宁愿是在信任方面,因为我不会失去更多,反而少受其苦。相信与希望意义相近,却非绝对相关。大限将至,却未近咫尺,每晚就寝时我都期盼能活到清晨,在注定无法逾越的期限内,我可以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在防守中还收复些许失地。活到我这年纪,人人都俯首贴耳坐待天命。若说我时日无多,这毫无意义,人皆然如此,无一例外。对于大限降临的时间、地点、方式的不确定性,让漫漫死亡之路的方向变得扑朔迷离。而我愈病入膏肓,可选择的越少。任何人都可随即死亡,但病患却明白,十年后他必然不在人世。我的踌躇范围不再计之以年,而是计之以月。我被匕首刺穿心脏或从马背摔下的死亡机会变得微乎其微,感染瘟疫也似乎不大可能,患麻风或癌症的机遇更被彻底排除。我再也不用冒被喀里多尼亚人大斧砍伤或被帕提亚人利箭射穿而陈尸疆场的风险了,暴风雨也未曾在我横渡江海时趁机偷袭。预言我不会溺水而亡的那个女巫似乎言之有理,我断气之处,会在御园、罗马,最远不过那不勒斯。一口气喘不过来,我也就交待了。会在第十次窒息,还是第一百次窒息时送命呢?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同在黄昏时分航行于爱琴诸岛之间的旅人,发现光亮的雾气徐徐升起,逐渐辨明海岸的曲线,我开始隐约看见死亡的阴影。

 

我生命的某些部分如宽敞豪宅里撤去饰物的空旷厅堂,其潦倒主人无力再全部占用了。我已不能狩猎,伊特鲁利亚山反刍与嬉戏的麋鹿,若只有我一人前去骚扰,大可安宁遨游林中。我与狩猎女神狄安娜一直保持着反复无常而又感情热烈的关系,如一个人对其心爱之物那样。年少之时,捕杀野猪给了我发号施令和出生入死的最初体验。我对其酷爱达到狂热,以致招到图拉真的训斥。在西班牙一处林中空地,猎狗争食猎物之景,让我第一次面对生灵,体验到何谓死亡、勇敢与怜悯,以及看它们痛苦挣扎而产生那种悲哀的快感。长大成人后,我轮番与各种敌手明争暗斗,有的精明无比,有的冥顽不灵,有的过于软弱,有的强势凌人,狩猎使我消除了许多疲劳与紧张。人类智慧与野兽精明之间的正当较量,同人类之间的勾心斗角相比,显得极其高尚。继帝位后,在托斯卡纳的狩猎有助于我判断高级官吏们的勇气与能耐,在那里,我剔除也选拔了不止一个继承人。后来,在比提尼亚,在卡帕多西亚,我以大规模的捕猎为庆典,在亚洲树林举行秋季凯旋仪式。不料陪伴我最后狩猎那人少年早逝,此后,我对这类激烈娱乐的兴趣便大大减弱了。即便如此,在提步的御园,躺在树下的一只雄鹿突然喷出鼻息,也足以激起我身上某种本能的震颤。因此,我感觉自己既是皇帝也是猎豹。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使猛兽流了太多鲜血,我才如此珍惜人类的鲜血,有时,我从内心深处偏爱野兽甚于人类。无论如何,野兽的形象时时萦绕我心,一串串说不完的狩猎故事,我需费尽心思抑制谈兴,才不致让我夜晚宴会的宾客们失去耐心。回忆起被先皇封为义子那日的情景固然美极,但回忆在毛里塔尼亚被逐杀的狮子也不乏其趣。

 

放弃骑马对我更加痛苦:兽是敌,马却是友。如果可自由选择,我会选半人马的生活。我和爱马波里斯泰尼的关系如数学一样精准,它服从我就想服从自己的大脑而非主人。我所遇之人,又有谁能待我如此?绝对的权威,和任何其他权威一样,行使者有犯错的危险,但尝试跃过不可能飞越的障碍,其快感无比强烈,即使肩膀脱臼或肋骨折断也在所不惜。爱马不会在乎许多使人际关系复杂化的观念:头衔、官职、名分等等,它唯一了解的是我作为人的准确重量。它是我奔腾跳跃的另一半,也许比我本人更加清楚我力不从心之所在。可是,我不会再让接替波里斯泰尼的马儿遭罪,让它去驮负一个肌肉松弛的病人,他已经虚弱得爬不上马背了。我的副官塞列尔此刻还正在普雷奈斯特大道上试骑它。过去纵横驰骋的经验,使我能够分享骑手与坐骑所体验到的乐趣,一个人在风和日丽中飞驰的种种快感。当塞列尔从马上一跃而下,我和他同时感觉到再与地面接触。游泳亦然,我不再游泳了,但我依旧能和泳者分享被水抚弄的愉悦。奔跑,即使是最短的距离,我也办不到了,我已沉重如石雕,就像一尊石头凯撒。但我仍记得童年时在西班牙的枯黄山坡上奔跑的情景,仍记得那种跑到喘不过气才能停止的游戏,因确信自己心脏、肺部十分健康,都能恢复正常功能。我对任何一位长跑运动员都有种心领神会的默契,这只凭智慧是办不到的。这样,我从各得其时的某一种技艺中都能获得一份知识,弥补我已丧失的部分乐趣。我曾经相信,而且如今情绪好时也依然相信,用如此方式与众人分享生命,这种灵犀相通,在所有不朽事物中,是最为可靠的永恒感。有时,我试图将人我合一的悟性感觉加以突破,超越人类的范围,由泳者扩展到波涛。可是这方面缺少确切的资料,我进入到一个千变万化的梦幻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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