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神思-2

爰叆 发表于 2008-12-27 12:39:00

暴饮暴食是罗马人的恶习,我却乐于节制。埃尔莫热纳不必修正我的饮食内容,除了我的性急,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食物,我一概囫囵吞,仿佛饥不择食只图一饱了之。当然,富人夸耀自己不曾暴食并不妥帖,因为他从未短缺食物,若有过挨饿,也是有意体验,或是暂时经历,一如在战争或旅行时期发生的多少有点刺激性的意外。在某些喜庆之日大快朵颐,向来是穷人自然而然的奢望、快乐和自豪。我喜欢军中庆功宴烤肉的阵阵香味,及刮锅底菜肴的响声;我也喜欢军营里大摆宴席(或者所谓的大宴席)特有的本色,和平日的艰苦相比,即使菜肴粗糙也足以解馋。我颇能忍受农神节广场上的油炸味道,却对罗马的盛筵憎恶至极厌烦不已,以致有几次,当我以为会在探险或远征中死去时,为了聊以自慰,我心中暗想,至少以后不用再去晚宴了。千万别把我和庸俗的戒食弃世者混为一谈,那我会有受辱之感,每天须进行两三次,目的在于滋养生命的这种活动,是值得我们悉心对待的。吃下一枚水果,就是把同样被大地恩泽养育,鲜活美丽的造物纳入体内,这等于一次牺牲他物而爱护自己的献祭仪式。我每咬下一口军营中烘制的面包,就惊叹这沉甸甸、粗糙的食物竟能转化成血液、热量,或许还能转化为勇气。啊,在我最美好的岁月,为何我的精神却只具有肉体一部分的吸收能力?

 

正是在罗马,冗长的宫廷盛筵中,我有时想到了造成我们饮食奢侈的近因,原本由节俭农民和朴实士兵组成的人们,用大蒜和大麦就能填饱的民族,一下子被亚洲的菜肴所征服,沉溺其中,仿佛饥肠辘辘的粗野村夫狂喝猛塞那些精致复杂的美味。我们罗马人被雪鹀噎住了喉咙,被调味汁淹没,被辛香作料毒化。美食家阿比休斯,宴客时必精心铺排菜谱,端上一连串佳肴,系列酸甜荤素的珍馐,并以此为自豪。若这些菜肴每一道单独上桌,空腹食用,由味觉完好敏锐的内行来细细品尝,倒还无可指摘。但在平常之日就大肆挥霍,山珍海味都胡乱摆上餐桌,吃在嘴里,落进肚里,五味杂陈,形成可憎的混合,食物原有的芳香、美味和养分的价值,都已丧失殆尽。从前,吕西乌斯常精心为我烹制珍馐佳肴,他做的雉鸡肉酱,十分考究,加上巧妙调配的火腿与香料,显示出一种堪与音乐家和画家相媲美的精湛技艺。可我却为这美丽飞禽的嫩肉颇为遗憾。希腊人在饮食方面要好些:他们的葡萄酒含树脂味,面包粘上芝麻,鱼在海边熏烤,烤焦程度不一,偶尔粘上沙粒而硌牙,纯粹为了满足口欲,没有把这种最单纯的快乐之一变得过于复杂。我在埃伊纳或莱尔岛的某个小镇,曾经品尝到一些非常新鲜的食物,虽然小酒馆侍者的手指脏兮兮,食物仍十分干净,量虽不多,但足够享用,看上去简单朴实,却似乎蕴藏着某种不朽的精华。狩猎归来,夜晚所烤的野味,也具有类似近乎神圣的性质,让我们回溯到上古的蛮荒年代。佳酿引导我们进入泥土在火山爆发过程中经历的奥秘,进入各种矿藏深埋的丰富。浴着晌午的热烈阳光,或者相反,在寒冬夜里,疲惫不堪时,饮上一杯萨摩斯岛的葡萄酒,顿感一股暖流在腹腔中流过,稳定、炙热的沿着血脉扩散,美不可言近乎神圣的强烈感觉,几乎难以消受。如果美酒是从罗马编了号码的食物贮藏室里端出,我不再觉得这感觉那么纯正,而且我对品酒家们那种卖弄内行的学究气也十分厌烦。更具虔诚意义的,是用手捧着清水喝下,或者自泉眼直接饮用甘甜,可以使大地最隐秘的精华和天空降下的雨露在我们体内一起流动。可是,如饮水这样寻常的乐趣,我这重病在身之人,也只能节制享受了。这无关紧要,即使生命垂危,即使这水搀杂有临终前服用的汤药苦涩,我也努力用双唇去品尝它清新的滋味。

 

我曾短暂以戒荤腥的方式体验学习各种哲学流派,每种行为处世模式体验过一次也就足够了。后来我在亚洲,见印度的裸体修行者扭过头去不看摆在奥斯洛莱斯王帐里热气腾腾的烤羊羔和大块的羚羊肉。尽管你幼稚的苦行主义会认为这做法很有魅力,但操练这种做法,须更加谨慎,甚至胜过谨戒贪食。身为君,几乎总是处于公众场合,常常在豪华排场宾客云集中,它会把我们与一般人距离拉得太远。我宁愿一辈子享用肥鹅和珠鸡,也不愿每逢饮宴就被我的宾客批判宣扬苦行。我曾借助干果慢慢啜饮一杯酒,颇为不易的向宾客们掩饰,我的厨师们烹制的那些佳肴,与其说是为我,不如说是为我的宾客们,或者说,我对菜肴的兴趣没有他们大。在这一点上,君王并没有哲学家的自由,他不能同时在许多事上标新立异。神明们清楚,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已经太多了,虽然我沾沾自喜以为其中很多是别人看不出的。至于裸体修行者的宗教禁忌和对鲜血淋漓的厌恶,若不是我偶尔觉得草木被割下所承受之痛与绵羊被宰杀所承受之痛,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看见牲畜被宰杀而产生的厌恶不过源于我们对同类的相对敏感,我也许会更加为之感动。但是,在人生的某些时刻,譬如斋戒期间,在接纳参加秘密祭礼期间,甚至自愿接受肉体苦修的各种仪式,我认识了禁食对精神的正面帮助及可能的危险,部分体力衰竭的躯体,在近乎眩晕的状态,预先体验到死亡般冰冷、飘渺的感觉,会进入一个不属于它的世界。某些时刻,这种体验使我脑子里闪过类似慢性自杀,任由身体衰弱而走向死亡的念头。数位哲学家都是如此了结人生的,这是反方面的放纵肉体。可是我一直不喜欢依从某种惯势规矩,不愿因某种束缚而剥夺自己大嚼腌肉的权利,假如我偶然产生这种欲望,或者这是唯一容易得到的食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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