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评奖及其他
By: 智效民 发表于 2005-4-8 12:51:44
 

“长江读书奖”引起轩然大波,一方面说明内地的读书人太穷了,穷怕了,因此才把这99万元视为“大奖”、“重奖”;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学术界还是没有规矩,因此才出现种种怪事。记得前几年讨论学术规范时,我和几位朋友就认为,倘若不从学术环境、学术体制和学者人格等方面着眼,而是仅仅从技术层面入手,要想改变江河日下的学风,只能是扬汤止沸、挑雪填井。这不,如今就连在公众心目中享有盛誉的《读书》都把“大奖”授予自己的头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也许是修炼不够吧,我还想多说几句。我以为面对“评”字号活动,诸如评比、评选、评奖、评职称乃至批评之类,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品位和追求。作为学问中人,倘若你对自己的选择真有兴趣,那就会对别人的品评淡然处之,甚至漠然视之。在这方面,且不说国外那些敢于把诺贝尔奖拒之门外的大师们,单说国内,就是许多榜样可以借鉴。比如,在抗日战争时期,教育部授予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最高奖。这本来是名至实归的事,然而汤先生得到消息后却很不高兴。他说:“多少年来都是我给学生打分数,我的书要谁来评奖!”如此学术自信,如此堂堂正气,真是让人钦佩。又比如,在今年第3期《自然辩证法通讯》上,有李醒民的一篇文章,题为《不把不合理的“规章”当回事》。作者说:当代“学人把形形色色的评奖和获奖看得很重很重,因为这直接与本人的位子、票子和房子挂钩。于是,……‘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疤;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悲喜剧”便在学术界不断发生。为了从事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学术研究,而不是借学术之名捞取个人实惠,多年来他一直坚持“三不政策”和“六不主义”,其中有一条就是“不申请评奖”。举这样两个事例,是为了强调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想通过评奖让世人承认你的学术价值和学术地位,这本身就是缺乏学术自信、缺乏独立人格的表现。因此,套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句俗话,我们不妨说:“大奖之下,也有懦夫”。

这样说并不是一味地反对评奖,而是想弄清楚如今这五花八门的评奖究竟有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当政治体制的改革迟迟不能出台,政治腐败和经济腐败还在大行其道的时候,学术腐败也会愈演愈烈。也就是说,评奖越多,学术净土被玷污的可能性就越大,学术人格被扭曲的可能性也越大。所以我认为,为了学术的独立和尊严,为了学者的自尊和自爱,最好的办法是减少、甚至在一个时期内不搞评奖。如果这一点不能实现,有良知的学者就只能是远离评奖,以便在自己心中保留一份清净,保留一个自由思考、自由研究的“独立的空间”(这是我第二个集子的书名,不知为什么迟迟未能出版)。

也许有人会说,你的想法过于消极,我们的努力是“要为中国的学术界找一个真正属于民间立场的奖项”(《南方周末》2000.6.9)。这也是“长江读书奖”倍受世人关注的一个原因。民间立场是与官方立场相对而言的。当官方奖项违背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而丧失其权威,使大家对它不以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的时候,民间的评奖才会吃香起来。然而,所谓“民间立场”并不是随随便便说上一句,任马由缰地跑上一圈就可以占领的。它首先要求你必须来自民间,严格地说应该与官方无缘。在这方面,“长江读书奖”所标榜的“民间立场”就大有怀疑的必要。众所周知,如今的新闻出版部门根本没有一个为民间所办,《读书》当然也不例外。我不知道兼职的汪晖等人是什么级别,但是据董秀玉说,沈昌文先生是按照官方规定退休的,并享受副部级待遇。具体到本次评奖,尽管有个“工作室”出来张罗,出面应付,但是其后台老板却不言而喻。所以,说“长江读书奖”有点儿民间色彩还勉强过得去,说它能成为中国学术界“一个真正属于民间立场的奖项”,则不切实际。为此,《读书》最好不要随便承认(或默认)这一立场,否则不仅会混淆视听,还会让大家更加失望。

其实,国人对《读书》的失望并非始于今日。如今大家借“长江读书奖”批评《读书》,只是将问题表面化罢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刊物,《读书》的最大特点,不仅是能将学术与思想熔于一炉,而且还以敢于讲真话、“善于”(尽管这很滑稽)讲真话而著称于世。可见大家之所以喜欢《读书》,是因为它一直充当着中国知识界之间、知识界与民众之间交流的主要媒介,执行了一定限度的文化批评和社会批评的功能。然而不幸的是,当九十年代中期这本杂志越来越受欢迎、也越来越让个别人不舒服的时候,根据官方的规定,它的主编沈昌文先生到了必须退休的年龄。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刊物的文化定位和价值取向是不应该因为主编的去职而改变的,但是“人去政息”乃是人治时代的主要特点,于是随着沈先生的退休,《读书》的转向也就不可避免了。

按照总编辑董秀玉的说法,挑选汪晖担任《读书》的执行主编是很正常的事。从表面上看这一点似乎没有什么疑问,因为这位新人既有骄人的博士头衔,又有为《读书》写稿十来年的经历。何况他“学问人品上佳,跟老沈和《读书》的编辑都是很熟悉的好朋友”,所以“实在是个最佳人选”(董秀玉语)。但是只要看看汪晖在走马上任后不到半年的一次谈话,你就会发现这件事绝不是那么简单。

这次谈话发表在1996年10月30日的《中华读书报》上,题目是《鲁迅传统的当代意义》。当时正好是鲁迅逝世60周年纪念,好象也是《读书》新主编的第一次公开亮相,所以我们可以把它视为汪晖上台时的“就职宣誓”,或者是上台后的“施政宣言”。既然如此,他在谈话中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幸好这张早已泛黄的报纸还在手头,所以前两天我又“重温”了他的高论。汪说:在鲁迅时代,知识分子的文化批评和社会批评是通过媒体与大众建立有机联系的,这种知识分子叫做“有机知识分子”。如今在现代化进程中,职业化已成为当代社会的主要标志,整个社会正在“建立一个韦伯所说的‘理性化的’、‘科层化的’制度”,这就使“鲁迅意义上的那个知识分子阶层在逐渐消失,‘有机知识分子’逐渐退场”。于是,整个社会发生如下两个变化:第一,由于知识分子已被纳入一种体制化的生产过程中,他们所从事的研究越来越专业化,细密化,他们对专业以外的事务越来越不关心,再加上一般民众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活动,所以当今的知识分子正在成为所谓“经院式的学者”。为此,汪晖形象地说,学院的围墙早已不像鲁迅时代那么矮了。第二,由于“媒体日益受控于市场的规则,受控于消费主义的文化,以及其他社会力量,”所以当代媒体的性质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基于以上判断,汪晖强调:“随着鲁迅式的有机知识分子的退场,那种有效的社会批评、文化批评,那种对整个社会文化包括职业性文化进行反思的文化日渐消失了。”

通观这篇访谈,汪晖并没有像他在《“死火”重温》中那样,强调“鲁迅对社会不公的极度敏感、对知识与社会的关系的深刻批判、对文化与公众的关系的持久关注,以及他的灵活的文化实践”,更没有强调这一切“都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创知识分子的‘有机性’提供了可能性”;而是奉劝大家:“继承鲁迅的传统不是简单地让大家回到媒体”,而是“需要反思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社会结构性的变化。”至于反思的结果,可以用他那句雷锋式的劝戒来概括:“你如果不是螺丝钉,就什么也不是。”

平心而论,这篇谈话有许多含糊其词的地方,所以当时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汪晖的心里话。为此,我曾在拙著《心理的单间•围墙内外》中说:“在汪晖看来,围墙增高本来可以为专家学者们提供一个独特的空间,以便少受干扰,多出成果;但是我却经常发现,一些所谓‘成果’,即便是圈里的同行也几乎不看。于是,这些‘成果’便只能从印刷厂拉回来,在办公室堆上一两年,连包都不开,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了。有人说这是‘专为评职称而著’的所谓‘专著’,虽然有些刻薄,却也一语中的。另外,我还担心这种体制化的知识生产,会如同齐宣王的乐队似的,也混进一些文理不通的南郭先生来。”至于围墙增高的代价,即把知识分子纳入体制化生产中的状况,则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养士制度和插队时所见的劁猪。农民为了让猪长肉,“先要盖一个猪圈,然后再给它们去势,于是这些可爱的动物就很听话地住在里面了……”。如今,随着《读书》的转向,我越来越发现汪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够不露声色地让你相信鲁迅的时代已经过去,鲁迅的批判精神已经过时;与此同时,他明明知道思想阉割的后果,却能用所谓理论让大家接受这种现实。“一将成名万骨枯”。我怀疑,《读书》之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在所谓学派之争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非学术因素?

最后还想蛇足两句:一是据“首届长江读书奖”工作室的“声明”,汪晖于6月11日以来曾三次致函工作室,对他的获奖表示辞谢,“但工作室至今仍建议他慎重考虑”。我以为汪先生能够再三辞谢,表达了他应有的风度,工作室的“建议”有点强人所难,似乎没有必要。二是这次围绕“长江读书奖”所开展的讨论,至少有助于众口喧哗,在助于把问题摆在明处。所以尽管有人说话难免过头,也不要动不动就使用大批判的语言,诸如“对恶意的造谣、中伤、诬陷,我们将保留追究的权利”之类。在这方面,我们似乎应该学一学沈昌文先生的作风和气度。

                                200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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