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丹尼尔·笛福(转引自加缪《鼠疫》)
摩西在晚年回忆一生惊心动魄的漂流,从埃及带以色列人踏过红海,在旷野中颠沛流离四十年,兄长亚伦和姐姐米利暗都在等待中死于野地,直到出埃及那一整代人从营中灭尽,犹然不得进入耶和华所许的流淌奶与蜜的迦南地。“神,原是有怜悯的神,他总不撇下你,不灭绝你,也不忘记他起誓与你列祖所立的约”,“要吩咐你们的子孙谨守这律法上的话。因为这不是虚空与你们无关的事,乃是你们的生命”。
《逃北》的主人公龙修,正是在韩战四十年后爆发并延续至今的饥荒中,怀揣着《圣经》,肩上一小袋土豆,为了亲人踏上逃亡的旅程。
一
2008年,南韩拍摄的《逃北》上映,与其说这是一部剧情片,不如说它是纪录片。它在秘密状态下摄成,参加者中有真实的逃北者,剧情中的故事发生于2007年,而我们知道,这样的故事就在看电影的当下仍一直重演,它说的乃是今天的事实。
影片开始是煤矿工人挖掘矿井,提示出冰冷、黑暗的意味,电钻冲击着岩层,仿佛敲打这个民族深藏隐忍的情感。蒸汽散去,棱角分明的脸庞,矫健而朝气,这是起初的龙修,养家的男人,他是优秀的足球运动员,他有一个病中的妻子,一个稚气的儿子,以及一只聪明的白狗。平房,老树,阳光,家门口的空地上,父子与狗,足球,追逐嬉戏,心心相印,忽然阳光缝里飘洒一阵骤雨,打湿尘埃,淋湿衣服,空气变得清新,仰面是小小欣喜的表情,每一帧图片,都有油画般饱满的色泽。然而这只是生活重压下短暂平和的假相,喘息的温情。这场雨,将在影片中反复出现,从喜悦的雨,变成哀伤的泪,从会心的微笑,变成无言的悲怆。
妻子渐渐沉重的结核病把天空的边缘描画得越发灰色。当知道桌上难得的一碗肉其实是家养的白狗,儿子俊伊难过地捧着胸口呕吐,女人憔悴低头抱歉含泪的眼神。自行车推走变成奢侈品的黑白电视,换来最后的粮食。为了挽救营养不良医药匮乏的女人,走投无路的龙修决定偷渡过界河,去“外国”赚钱买药。俊伊问:“不走不行吗?”,“那里才有妈妈的药啊”。而孩子分明目睹女同学美善的父亲,也曾去外国归来,而忽然举家消失不留痕迹。无限依恋和担忧,仍然说出不该由孩子说的话:“我会照顾好妈妈的”。
那条重兵把守的界河叫做图们江。
这边是苦难,那边是逃亡,中间多少行人泪。
二
多年后的回忆里,图门江边扫射的中朝边防军、延吉抓捕逃北者的警车,仍然会是龙修的梦魇吧。那些最可爱的人,我们熟悉的语言,对逃北者来说却不啻是催命的魔咒。他在贮木场艰辛出卖劳力攒药费,却在一次抓捕中丢失了血汗钱。沉疴的妻子,饥饿的家人,浪费的时间另一头系着亲人的生命。他被迫加入铤而走险的队伍——冲进领事馆避难。这是一场在政治、政客和人道的微妙夹缝中的生死角逐。善良的龙修,奋不顾身从那些“最可爱的人”手中抢救,避免一对孤儿寡母的骨肉分离,那些令人心碎的挣扎。而得到政治庇护,未能得到期望中的救济金,却使逃北的路线折向南韩,在南翔的飞机里,龙修一言不发,嗷嗷待哺的亲人是越来越远了。
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了。那一日,形容枯槁的妈妈让俊伊帮忙褪下指上的婚戒。面对俊伊疑惑的表情,她说,“因为妈妈的手指很疼”,珍惜地交到俊伊的手心,母子相拥而泣。
蜡烛燃尽了,无情的卡车拉走瘐毙的妈妈,天使般的孩子踏上寻父的旅途。饥饿和恐惧会把孩子变成野兽。在路上,一群孩子抢去俊伊身上的粮食。车站的睡梦中,一个孩子偷走俊伊的鞋。满面的尘土,胸前是破损的红领巾。
这场逃亡戏,片中有个小小的呼应镜头应该指出。孩子看到,朝鲜的候车楼,悬挂着“太阳”巨大的微笑头像。在长春的街头,父亲见到的是另一个“太阳”挥臂的高大铜像,镜头如谴责的目光,冷冷扫视着铜像,好像能看到大衣下丑陋的裸体,在异国观众的心里,掠起一点凉风,带着仇恨的气息。
三
天使不会永远孤单,他们有相认的印记,注定相逢在人间。蓦然回首的冷清地,瞥见衣衫褴褛的女孩,瘦得不成样的,那是失去父母的美善。俊伊小心抽出一张钞票,对面食摊的成年人说“再来一碗吧”,心疼地看着美善大口吞咽着清面。夜了,要露宿了,像个大人般叮嘱小女孩,“睡觉前把鞋藏起来,这样,就不会被偷走了”。
寻找“中国”的孩子到了界河边,被朝鲜的边防军发觉,引路的乞儿恐惧里指着俊伊和美善告发——“他们要偷渡!他们是叛徒!”两个小天使落入劳改集中营。军人对逃北者的指责是——“吃饱肚子难道比祖国还重要吗”、“将军对你们这样好,你们却可耻地背叛祖国”。集中营里尽有声嘶力竭的相互揭发、背诵语录,蚂蚁般的劳作,蚂蚁般的死亡。
晴朗的天空忽然又骤雨,病中的天使喃喃说,“好冷啊——但还是希望一直下着雨”。雨中的世界一切会模糊,让人忘却所处的人间,仿佛是自语,“人死了还有另一世界吧”。而折磨日日加剧着天使的毁灭。俊伊翻开美善的衣领,受伤的肩膀已爬满蛆虫。仍然是大人般的安慰,载着美善,踏着单车,在雨中的草地上疾驰,好像慢慢展开翅膀,飞向自由的天国,直到她松开双臂,从车上滑落,夭折到地上,天空犹然呜咽飘雨。
四
龙修到药店去为妻子买药,店员告知治结核病的药可在保健站里免费领取,一脸的愕然和辛酸。当案头的药瓶日渐积累,而辗转托人打听的下落,是妻子已饿病而死。他痛苦质问教友:“耶稣只在南韩吗,他只和富人在一起么?”七尺男儿,喉间发出野兽般绝望压抑、破碎如絮的哭声。
父亲唯一的希望是儿子,营救的行动在展开,组织和金钱发挥着个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俊伊被转移到东北,剩下的路线就是越境到蒙古,然后可以作为难民去南韩,曙光渐渐降临。在中蒙边境再次遭遇中国的边防,追逐慌乱中俊伊一个人钻过边境的铁丝网,到了安全的另一边,无水无粮,除了胸前一块表明难民身份的纸牌。童真有时在死亡边缘里探出头来,吸引孩子在荒漠里寻找一只昆虫的身影。夕阳西下,高天里金色的,蓝色的,紫色的云彩多么壮美。暮色四合,深蓝的夜空大海般浩瀚深邃,无数繁星如极远的满天萤火虫飘荡,而其中一颗,化作见证的珍贵泪珠,落在孩子的脸庞上。冷了渴了倦了的孩子,在风起沙扬的时候蜷睡到温暖的梦境,走进卢梭的画般的童话世界,不再醒来。
到了自由国度的龙修,这个父亲和丈夫,终于一无所有,他获得了新生,这新生意味着从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包括所爱的,包括逃北的所有理由,除了为记忆烙下终身印记的一枚婚戒。摩西因为信仰的动摇,终身不得进入迦南,却把同胞送入应许之地。这个21世纪小型的出埃及记恰恰相反,龙修把圣经掷向远方,他只身成为大韩民国的公民,亲人们矗立成北方的墓碑。
五
孩子的逃亡本来可以描述得温情一些、有希望一些的呀,而无数的俊伊眼下正面临的处境,无疑让导演踌躇了,在现实仍然继续的受难里,拒绝为这样的悲欢故事增添一点亮色。即使这样,影片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这个孩子,前一天在和父亲的通话里,还用童声自责哭道“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妈妈”,后一天却变成尘土满面的一尊冰冷小雕像,让父亲再度痛哭,发出无法强抑的破碎哀声。纪录片难道就必须碾碎一切幻想么?艺术是否必要为真实作一点让步,必须用粗砺的石块而非打磨的玉石来刺痛麻木的神经?片中不乏令人想到《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师》的桥段和机位,而迫在眉睫、近在眼前的苦难,显然让导演心烦意乱,无法安心雕琢那些会因为时间的距离而沉淀的精美细节。整部片子,仿佛沉浸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飘风中,走笔宣纸的草书,无法拧干的镜头。
半个世纪之前,加缪在《鼠疫》的结尾忧心忡忡地写道——
“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心中却沉思着: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因为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所看不到的东西,他却一目了然。他知道,人们能够在书中看到这些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透过逃北者莹莹的泪光,分明可以看到,罪恶和谎言,在如此近的距离,在阳光下公然发酵、鳞光闪闪,而有待检视的仍然是人们的家具、衣服、房间、皮箱和手帕,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奶和蜜之源的污染暗示,那个试图从东方出走的民族,还未丢弃偶像,依然在旷野漂流。
后记:韩国影片《逃北》于2008年6月上映(导演金泰均,演员车仁表饰父亲龙修、儿童演员申明哲饰俊伊)。其时,朝鲜90年代的饥荒和贫困已有所缓解,南北的对话、交往也在发展。曾北访致力推动南北和解的南韩总统卢武铉于当年卸任,次年 5月因献金丑闻而跳崖自尽,“将军”发来深切唁电。同月,朝鲜宣布恢复核试,宣布退出六方会谈,退出韩战停战协定,联合国安理会予以谴责。
2009.6.5
再记:2010年10月,第三代太阳储君地位确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极少数向其发去贺电的国家之一。
2010.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