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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赶尸匠(五)
黄三畅 发表于 2010-2-2 4:20:00
 

透过窗玻璃,看得见西天的大半轮月亮。窗外的什么地方传来一种凄切的叫声,一声声拖得很长,听起来很慑人,——那是青蛙被蛇咬住了的绝望的呼喊。“蛇咬麻蝈由天定!”老人说。这是我们这地方的一条俗语。“很多事情是由天定的!”老人又说。

                       

我俩是半夜时分赶到青茅坳的。

“百无禁忌”的老板娘为我俩开了门,第一句就是:“你俩命也不要了,这样赶路!”我的第一句是:“芝蓉有消息吗?”老板娘说:“我想办法打听,打听不到什么情况。 ——我只是打听到最近古家没有什么亲戚家死了人。”

舅舅说:“那我们要做什么?”

老板娘说:“古家的名堂多得很。”

舅舅说:“到古家去问了再说吧!”

舅舅和我吃饭的时候,老板娘望着舅舅,说:“看你,脸庞瘦得没有二两肉了,眼窝陷进去好深!”舅舅眼睛一眨一眨的,轻描淡写地说:“在路上扯起脚杆子走嘛!又抄了小路,——还好,还吃得消。”实际上,舅舅眨得很勤的眼睛,已透露出他的疲惫。

老板娘说:“交了差后你到这里来,我给你补补身子,药我也找好了。”舅舅说:“你这样劳心做什么?”

舅舅和我走到古家门口的坪子里,护夜的报告了节先生。节先生还没睡,他走到屋外,很高兴地说:“两位师傅真是神行太保!”

我说:“放芝蓉出来吧,我们就给你们赶活!”

节先生说:“对不起,原先讲了的,要等你们给古老爷的亲戚家赶活交了差,芝蓉妹子才能出来。——放心吧,她在这里很好,不要做事,又有好饭好菜吃!”

舅舅说:“节先生你也放心吧,还有四天时间,保证赶到!我们刚交差的活也只用了四天!——我们也要挣钱嘛!——芝蓉妹子还是让她出来吧。”

节先生就说要请示古老爷。他进屋去了不久就出来后说:“古老爷说可以让芝蓉妹子出来,只是你们一定要抓紧,不要耽搁!从明天算起,第四天半夜以前一定要送到啊!——误了时间,仍然要芝蓉妹子受点委屈的。”舅舅和我点头答应了。

不久,芝蓉就出来了。

送芝蓉回到家,舅舅和我又来到古家门口,问活儿在哪里,节先生说他和两个长工陪我俩去。就喊了两个长工,让其中一个打了灯笼领路走。翻了几座山,来到一个三家村,敲开一扇门,节先生居然让舅舅和我进屋歇息,说死者的家属还要料理一下。舅舅说就在外面站一站,——他是恪守工作期间不进丧家的屋的规矩的。

不久,有人就来叫我俩,说是料理好了,就引我俩来到一间偏厦里。偏厦里有几个人,很悲伤的样子;当然还有一具尸体,——用被单罩着。

舅舅说,他要和徒弟把活儿抬到外面,才能做法的。又说做法的时候是不准别人看的,要不然,法就作不起来。

舅舅就和我把活儿抬到村外的一面山崖下,有西天的月亮斜照,我们没有灯也能操作。

有关仪式完成后,我说:“舅舅,这次由我来,我的伤好了!”舅舅说,我还要养几天。但这次我非常执拗,舅舅只得说一人背一程。我就要求先背,舅舅也依了我。我的想法是背着了,就不放下来。

舅舅把活儿放在我背上的时候,问我肋骨疼不疼,我说:“不疼不疼!——你的药真好!”其实我觉得腰的两侧生辣辣地痛,怀疑两根肋骨又错开了。舅舅要我背不动了就说一声。舅舅是相信自己的医术的。

起程后,我就迈开步子走。也许是为了分散痛感,我要舅舅讲讲《正气歌》的意思;我虽能背诵,但只是一知半解。舅舅就要我先背诵。我就背诵:

      …………

      哲人日已远,

      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

      古道照颜色。

 

背了一遍后,舅舅就说:“《正气歌》的意思,我也是听了你师傅爷爷的讲解的。——文天祥有一身正气,他在歌里写了十多个特别有正气的人。有正气的人,什么都不怕;有正气的人,什么鬼祟都怕我。你师傅爷爷说,他的师傅确实能赶着活儿走的,要它快它就快,要它慢它就慢。有时走着走着也使性子赖着不走,念正气歌和宣急急如律令也没用,只有烧纸钱才有用。……”我说:“那为什么如今不能真正赶了?”舅舅说:“如今人生不古了,那些活儿也犟起来了。只是有正气歌压着, 它们还不敢把人怎么样。”师傅又给我讲解《正气歌》的大意,也许讲得词不达意,没有学堂里的先生讲得好,但我听得很专心,确也把疼痛忘记了。

不久,舅舅就要替换我,我说不要紧,舅舅非替换不可。就替换。见我一身汗,说:“只怕是肋骨又错开了,要不不会这样疼!”我说我本来爱出汗,并不是痛。

舅舅背着活儿走了不远,对我说:“这活儿有点怪,怎么这么重?——人也不高大,又瘦,照道理不会这么重的呀!”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心里加了一句:只是我没有说,怕说出来你认为我的伤还没有好,才觉得重。

舅舅说:“芝蓉她婶子说古家名堂多得很,莫非这里真有名堂?”

我就说;“看看这活儿身上藏了什么吧。”

舅舅就把活儿解开,放下,摸那肚子时,觉得那肚子很大很硬。舅舅说:“可能里面藏了什么!”就仔细探那肚子,那肚子是用线逢着的。就把线掐断,掰开肚腔,里面竟是一个油纸包裹,按一按,紧梆梆的。就掏出来,看。

我说:“是什么?”

舅舅说:“是烟土!用这种方法运烟土,也只有他们想得出来!……我看要这样!”我问怎样。舅舅就给我嘀咕了两句。

我说:“那……到了那里交不了差怎么办?不是说他们歹毒得很吗?——我看还是……”我想着芝蓉姑娘啊。

舅舅知道我的心思,就说:“我再想想。”

这一次,我们仍然像上一次一样赶路和歇息。

我要告诉你们,落别的饭铺可没有落“百无禁忌”那样的饭铺轻松。我们是不能让饭铺里的人知道活儿是人背着去的,所以也只能在饭铺里买一个床位。有的饭铺,在偏厦的一旁搭个小棚子,让活儿“站”在里面歇脚,他们只是提供一盏菜油灯,放在活儿的脚边点着,再烧一叠纸钱。有的饭铺搭的棚子还在离屋子较远的野外。一般情况下,背那活儿的人是不敢离开那棚子的,只是把捆绑着自己和那活儿的布带子解开,自己就靠着墙壁歇息。饭呢,要另一个人偷偷送一点到棚子里去。给古家的亲戚赶那趟活儿的前面三天的晚上,都是舅舅在棚子里歇息。

 

 “是第三天了吧,我和舅舅在这个村的那家饭铺住了一夜。”老人说,“老板待我很好,知道我有伤,特意给我涂了药膏,那药膏比舅舅的药好。”老人脸上是感激的神色,“世上到处可以遇到坏人,也到处可以遇到好人呀!”

 

第四天断黑后,我俩走到离芦叶渡还有几里的山崖下,舅舅停下步子,对我说:“度伢子,现在我告诉你吧,那包东西,我也没和你商量,我今上午在饭铺里已把它取出来,倒到屋后的槽沟里去了,再用那油纸包了一包沙土塞在里面。等一下到了码头上,他们当场没查验,就更好,当场查验呢,再讲。——你还是不要到码头上去,马上躲到山上去。一切由我来。他们要是问起你,我就说你崴了脚,落在后头。”

我有点埋怨地说:“舅舅你也没和我讲一句,这是好危险的。”

舅舅说:“一个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 我们口里读《正气歌》,身上可不能给别人背烟土!——那要害多少人啊!我们的职业贱,心可不能贱!”

舅舅要我就从那个地方上山。我不愿把危险扔给舅舅自己逃命,但拗不过舅舅,只得上了山。舅舅就一个人走了,——那活儿当然还背在身上。

我在山上左思右想,又下山来到路上,暗地里跟着舅舅。

舅舅见快要到芦叶渡口了,就把布带子解开,把活儿扶着,大声喊:“码头上有接活儿的么?我是给古家的亲戚送活儿的,请你们来帮一下忙!”

不一会就来了三个人,是那天晚上把我从古家押到“百无禁忌”的古家的走狗,其中一个说:“怎么了?”舅舅说:“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这活儿到了这里就不肯走了,念毒咒也没作用,只好请你们帮忙抬着走了!”

那个走狗——应该是个小头头——又说:“你法术不高嘛!”又问他,徒弟哪里去了,舅舅说我崴了脚,落在后头了。

另两个走狗就把活儿抬起来,往码头上走。走狗头头则站在舅舅身旁说:“到码头上去拿工钱吧。”

舅舅说:“我的腿杆子也走痛了!”就磨蹭着走。还没走到码头边,就听到码头上有人喊:“快,抓住那个赶尸匠!”

舅舅没等那走狗头头把他抓住,就纵身往河里跳去。

砰砰砰……连续几梭子弹向河里射去。

我听到“抓住那个赶尸匠”的喊声,马上顿住步子,紧贴崖壁。枪声过后,我又听见码头上有人说:“快去抓他的徒弟,那包货肯定是他徒弟拿着!”又听见有人说:“他的徒弟早跑到哪里去了,还找得到?”

我还是爬到山坡上一丛灌木丛旁躲起来。不久就见有人从码头那边跑来,跑向我和舅舅来的方向。

 

老人的话语已带着颤音了,看得出老人的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的孙女递了一块帕子给他,说:“爷爷,你今晚等于又遭了一趟罪!”

老人说:“讲出来也好!——反正我常常在梦里遭那几年的罪!”

                     

                   

一个多月以后,我深夜潜入青茅坳,轻轻敲“百无禁忌”的老板娘的后窗,又说“我是良度”。老板娘开了后门,让我进了屋,也没点灯。

“他们没把你怎样吧?”我问。

老板娘说:“他们会把我一个老婆子怎么样?”声音苍老得像病了半年的老太婆。

“芝蓉呢?他们把她怎么样吗?”

“她也好!他们没把她怎么样。”

我真是喜出望外,又问:“我舅舅的情况,你知道吗?”

老板娘告诉我,舅舅是当场被打死的。

我沉默半响,说:“芝蓉在哪里?我要和芝蓉说话!”

老板娘说:“她不在家里,有事出远门了。”又说:“你要马上离开这里,古家说是你把烟土拿走的,一直在找你。我这里也常有人来窥探,他们以为你会来的。——我这就送你走!”

老板娘领着我往屋后的小路走了一阵,停下来,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舅舅是怎样处理那包烟土的,这一个多月你在哪里躲着。——月光也没有,我看你的脸不清,可觉得你的身子总是佝偻着,是什么道理?”

我说:“给古家送那趟,我不忍心让舅舅一个人背,瞒着舅舅说肋骨没事了,争着背,其实背着那活儿,疼得不得了。在中途有家饭铺老板给我涂过药膏,睡了一觉,觉得伤好了很多,我就更争着背,痛也不管,——后来才知道是断了的肋骨刺着肉了。”接着就把舅舅怎样处理那包烟土和出事那天晚上的情况告诉她。又说那天晚上我自己听说他们要抓我,就在山坡上的灌木丛旁藏起来,等估计古家的人确实全部离开了码头,想站起来时,两边的腰已经疼得像刀割了,站起来弯着腰走了几步,又趴在地上了。是一个老药农把我背到山里自己的家里,让我养了个把月伤,但腰还是直不起来。——当然,我也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那位老人。

老板娘感叹道:“你算是有救星的!”

我说:“芝蓉什么时候回来?——我再来!”

老板娘说:“你不要和她见面了!——你俩没有姻缘,你还是回老家吧!父母盼你回去!回去娶堂亲吧,也不要赶活了!”

我就意识到什么了,说:“芝蓉究竟怎么了?”

老板娘说:“告诉你真话吧,出了那件事后,他们又把芝蓉抓走了,说要你用那包东西去换。后来听说姓节的让几个壮丁把她糟蹋了。又后来芝蓉想法子逃了出来,跑到雷公岭做了一个山大王的压寨夫人!”

我就说:“那我到雷公岭去找她!”

老板娘说:“你何能找得到她?——你舅舅在生的时候常说,一个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你还是回家去,家里的人盼你回去。回去后讨一堂亲,好好孝敬父母。”

东边的天上似乎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我看老板娘也看得清楚一点了,我突然在她身前跪下来,说:“你也是我的娘!我还会来看你的!我总还能和芝蓉见一面的!”

我又回到家里,爹娘当然高兴。我就讲舅舅的事,讲老板娘的事,讲芝蓉的事,讲好心的饭铺老板的事,讲好心的采药老人的事。娘就边听边哭了。爹听完后红着眼睛,揩着鼻子说:“你舅舅做事,总是不顾自己的!—— 一个好人!度伢子,你是有福的人,——总能遇到好人!”

良久,娘抹干眼泪,说:“彩霞是个好妹子,她说除了你不嫁。你田生大伯和大婶也想通了。—— 我再去和你邱氏表姨说吧,让你田生大伯择个好日子发红庚。”

我那天晚上听青茅坳的老板娘说芝蓉做了压寨夫人、自己说‘到雷公岭去找她’时,是下了决心,非芝蓉不娶的,待听老板娘说了舅舅那句“一个人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话,我就像牛吃了草以后反刍,知道一个人做事,确也得为别人想想了。——讨彩霞,也是为别人想吧;而芝蓉,这一辈子是讨不到了:就想答应娘。又想起自己的身子,说:“我还没告诉你们,我两根肋骨接是接好了,那个采药老人说,是挑不了重一点的担子的,——也要告诉彩霞。”

第二天我就走到田生大伯家,把应该讲的事讲了,当然也把肋骨的事讲了。田生大伯就皱着眉说:“别的事倒不要紧,只是两根肋骨……那……”

彩霞打断他的话,说:“有什么要紧?挑不了重担子,就别挑,我来挑!”

我望着彩霞,心里有一种歉意。

过了几天,就一方发了红庚,一方接了红庚。

两年后,是1951年了,我带着彩霞来到青茅坳,老板娘告诉我俩,古老爷被政府镇压了。芝蓉也不在人世了。她和山大王领兵来古家报仇,结果只打死节先生,自己也被打成重伤,还没抬到山上,就咽了气。

我就只有看芝蓉的坟墓的命了。

我和彩霞在芝蓉的坟墓旁守了三天三夜。

 

老人停止了话语,好一阵,我们谁也没做声。月亮已经坠入西山顶上的树林里,居然也红了一片;窗外的柚子树上传来一种清脆的叫声,那是一种爬在树上的绿色的青蛙在叫。我打破了静寂,说:“老人家,感谢你!听了你这一席话,真当得读三年书!”老人说:“讲讲白话吧,只要你们不把我当成龌龊人,当成坏人,我就不怨了。”我说:“原先对那样的职业是不了解,对从事那样的职业的人也有误解,现在当然变了。”

老人说:“就我所知,我是还活着的唯一一个赶尸匠!我死了,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绝了!”话语里很有感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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