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忧愤与文明忧思
胡晓明 发表于 - 2010-9-10 3:09:00

序刘炜《马一浮诗学研究》

十多年前,我为硕博士生开设了《现代中国学术原典》的课程,直到现在,这仍是我常年的讲授课程。为什么叫“现代中国学术原典”呢?所谓“原典”,即要多读学人的重要代表性论著,而不主要是老师在讲自己的评价;所谓“现代中国”(而不是所谓“中国现代”),我的基本想法,即是要突出现代感受,透过近现代学术,尤其是其中最具有中国文化传统意味,同时又最具有现代文化存在感受的学术人物,来连接今人与古人、打通传统与现代。这比较容易理解:单纯地讲古人,太隔太远,不容易讲得亲切;孤立地讲当代,又太近太浅,没有思想文化的渊源。慢慢的几年下来,因此课程,我所指导的博士研究生选题渐成一个系列,即以沈曾植、马一浮、钱穆、陈寅恪、徐复观等人为研究对象。其中,李瑞明博士的沈曾植研究、王守雪博士的徐复观研究、侯宏堂博士的钱穆陈寅恪余英时谱系的研究,博士论文都已经出版。刘炜的这本马一浮研究,也正是这个系列中的一种。与其他学人相比较,马一浮长于义理之学,融通儒道释,思想深邃,学理厚重,刘炜的一个好处,是比较耐心地解读,下了很多功夫去理解,以诗学为中心,详说细论,讲得比较清楚平实,也深入讨论了一些诗学的重要命题,遂成一种著述,现在也即将付梓了,要我写几句话,借此机会,也顺便来讨论几个问题,谈谈对马一浮研究的一些想法。

第一个问题是前面讲的“现代”。马一浮有“现代”意义么?马与其他近现代学人不同。我记得有一次饶宗颐先生对我说:“近代学人,唯马一浮最醇。”他真的非常醇,不参杂一点西学,自本自根;不跟随任何潮流,独立不迁。那么,马一浮还够得上我们说的“现代中国学术”么?如果他只是古典学人,把他放在古代学术史或清代学术史中去讲,不也可以么?所以,前几年当刘梦溪先生编现代中国学术经典时,把马一浮也编进去,李慎之先生就不同意,在报纸上写文章,说马一浮只是一个“冬烘”,根本不可当得上现代中国学术。这也算是当代学术史的一个典掌了。

    那么,马一浮“冬烘”么?“迂腐”么?1912年,马一浮三十岁,风华正茂,应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赴南京任教育部秘书长,然而到职不足三周即辞去,原因是蔡主持教育部下令废了读经,他不赞成。后来,北京大学代理校长陈大齐两次力邀先生任教北大,皆被他婉言谢绝,理由是一句古训:“古者只闻来学,未闻往教”。1940年,马一浮接教育部电报,要求复性书院填报讲学人员履历及所用教材,以送教育部备核,他视此为奇耻大辱,打算停止讲学、辞去教职,以示抗议。他当时致信陈立夫与刘百闵:“几见征履历于河汾,询巢由之资格者,将非旷古之奇谈邪!”

如果看他生平这几件大事,完全与时代格格不入,似乎的确是有点“迂”,尽管,这样的不随时代、不通人情,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又是非常之人所为的非常之事。但是,他的学术与思想,绝不冬烘。慎之先生,说得太轻率矣。

他的思想不冬烘,那些重重叠叠用经典语言包裹着的思想,看起来犹如斑驳绚烂的古鼎,遗世而独立,然而骨子里仍是世道人心的忧思。翻看他的著作,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证据。我这里只讲一点,即对时代深切的存在感受。如《示吴敬生》:

古语云:茫茫大地,容身何处?此言乃若为今日而设。盖劫火洞然,已遍大千,定业难回,真是佛来亦救不得。人心陷溺愈深,其痛苦亦愈甚。苟无悔祸之机,亦无出苦之日。吾侪唯有安于义命,不失其在己者而已,恐其来尚远也。(《尔雅台答问续编》卷一,《马一浮集》第一册,第551页,浙江古籍、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

视当今世界为“劫火”之说,屡屡出现在他的讲学、诗文中。他从来没有把他的问题当成“中国”的问题,而是“人类”的痛苦。又如:

盛世之民,日日薰陶于礼乐之中,故其暴戾之气、机诈之心,自然消失。周旋进退,见闻酬答,日用伦常之间莫不雍雍穆穆。此是何等气象!今则不然,上下凌夷,进退乖方,肆其暴戾,逞其机诈,礼乐之教亡,而人类苦矣。近世所谓人生哲学全不知此,可叹!(《问学私记》,《马一浮集》第三册,第1145-6页)

在他看来,古今之巨变奇劫,核心是义利之辩颠倒了,即古今人心变了:

古人发明自己之心性,今人是求发明外界之物质,与古人相较,正是颠倒。

人之苦乐,随其所造之共业(“共业”与今之所谓社会意识、所谓观念相类)而转。若人人以利害为共业,则争夺苦恼随之而生;若以仁义为共业,则争夺之苦恼亦随之而息。盖共业为人心所造,虚幻不实。心转则共业亦转,共业转则宇宙亦变。(同上,第1148页)

凡此种种,都表明马一浮有一种大判断,这个大判断,我们今天看来,即是对于现代性的大判断。当然,马一浮不是简单这么说说,他还有一整套关于儒道释的思想传统的系统、精密、细致的解读,来主张另外一种出路,另外一种肯定。他的醇厚中国学问,其实都是这个存在感受之上,生发出来的一种文化思想,是一种深深的淤泥之中的开花。可以说,他不是为古而古,不是为学问而学问,他提供了回应现代性的一套思想文化的方案。这就是他的现代意义。李慎之并不懂得马一浮。

我们今天看世界文明,也的确乐观不起来。世界文明并没有真正找到一个理想的方案,也没有达成一个全球的文明共识。全球化即加速国际竞争中的利益重组、利害争夺,遵循的是丛林法则。现代化启动,一百多年过去了,还是物竞天择,还是优胜劣汰,民主国家表面上是道义,背后是选票。不民主国家以国家利益来择取优胜。除了利益、利害,并没有什更好的“共业”。这似乎是一个越来越趋利、越来越实用主义的世界。西方金融危机这样的大教训面前,世界也没有惊醒,依然在梦中。用马一浮的话来说,人心陷溺,劫火洞然,文明越发令人忧思了。所以我说,绝不能说马一浮冬烘,他老先生锐感得很。不如说,有两种路子的现代中国思想,一是李慎之式的文化忧愤,一是马一浮等人的文明忧思。我的老师王元化先生,忧愤与忧思都纠结在一起,可是越是到晚年,越是后一种忧思更重。所以马一浮,应该是一位人类文明命运的深思者。

第二个问题,马一浮的诗歌,是他的智慧、思想的宝藏,也是现代中国思想的重大宝藏,值得更多更深的研究解读。刘炜在论文中也论述了马氏的“以诗说法”,提到某种程度上,他相信他将来在文化史上的地位,可能诗是决定性的。我这里再举一些例子:

 九日登凌云峰歌
  一画生天复生帝,敝屣可同天下弃。忽然变化名为人,自我失之在交臂。人言九日且登高,百年值此犹崇朝。九日屡迁九州改,令我怀古心忉忉。微茫不辨山川势,衰暮久捐辞赋丽。坐看劫火连虚空,那有高文动天地!数穷于九历纪常,群龙何预祲与祥。凌云石倚秋旻苍,青枫已丹霜菊黄,身在天涯思故乡。江之水,际天长,俯万灵,望八荒。翼彼神风引无极,王乔韩众伫我相翱翔。

这首诗,昂首天外,感慨淋漓,兴寄无端,超越了诗人之俗情,颇有贤人君子处乱世壁立千仞之气象。他能写大感慨大判断,也能写小结裹小细节,如《闻雁》小序云:“偶行田间,值雁过,闻老农相语云:‘鸣雁已来,又催人下麦矣!’喜其语类陌上花开,天然隽永。夫候雁自鸣,何关种麦,而老农感之,雁何德焉!物理之妙,在初不相涉而冥应无穷,是非俗情之所察也,遂以成咏。”诗云:

天际飞鸿送远音,老农别有感时心。声声渐入芦花去,谁向明年麦陇寻。

鸿音、芦花,何等凄清的意象!然而岁时变换,转眼间变化而为青青的麦陇、新新的春意矣!真正的物理之妙,正在于冥冥之中的迁转、感应与流变,而世眼俗情,哪里能懂得此中微至之理。而悟入其中之理,最重要的是“心”,有心则有行为,有心则有新机。圣魔之转,存乎一心。又如《社戏》:

前村笳鼓赛江神,峒舞蛮歌爨演新。一树斜阳鸦雀散,上场都是拆台人。

诗人之眼,也是哲人之眼,他出奇的冷静,一般人看到的是好戏,有情人看到的是曲终人散的不舍,而智者哲人,看到的都是拆台人。不仅是天下没有不散的戏,而且天下更是没有无台的戏。戏台,正是人生得以演出的架子,无人不是生活在有架子的世界上,然而很少有人自觉主动地拆解人生固定的戏台。但是这个拆解,并不是乱来的,如《履迹》:

狂人尼采号天才,智辩何曾出草莱。此日森林成沼泽,兽蹄鸟迹一时回。

站在中国儒家人文主义的立场,这首诗是鲜明地批评尼采的权力意志与超人哲学,实质是丛林哲学,是人类的蛮野化而不是文明化。在马一浮看来,西哲如尼采者,只长于破坏,并无正面建设意义。马一浮要的是什么?《思仙陀》是一种解答:

公冶昔能通鸟语,胡僧今不会唐音。阶前谁是仙陀客,郭举唯应觅顾欢。

这首诗前面有一个自注,讲了三个传奇的故事:佛经里有王索仙陀婆故事,大意是:“仙陀婆”是一个特殊的梵语,一个词语有四个意思:盐、水、器、马。古时国王身边有一个聪明的大臣,善解国王的心意,国王说:“仙陀婆!”或奉上水,或送上盐,或递上器,或牵来马,无不投合国王的心意。第二个故事,《晋书隐逸传》有郭文举,居住在深山,与野兽在一起。有一天有一头怪兽高张大口,对着文举,文举看见怪兽口中有一根横骨,以手探而去之,次日清晨,怪兽取一头鹿来酬谢文举。人问他,猛兽食人,你不怕么?文举回答:人无害兽之心,兽亦无害人之意。第三个故事,《南齐书》有隐士顾欢,每天清晨出门,都会有鸟飞到他的手掌上来取食。晚上如果有鹿来触其壁,他只要说一声,“喏,不会弄坏我的墙壁。”鹿就会应声而去。诗人感叹说:

若人之相与,忠信不存,斯言语不通,觌面山岳。苟目击道存,又安用言!今人闻言不喻,尚口乃穷。夷狄生于比肩,面命隔于累译,天下之志,无自而通;物情既睽,众患斯起,故寄慨于斯篇。

他真正要的,是天下归仁的儒者理想。又是寓言,又是诗歌,又是哲学,又是宗教,讲到最后,悲歌慷慨,最终表达的还是文明荒漠化的忧思,以及天下归仁的信守。马一浮,不愧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诗哲。马一浮对他的诗是非常自负、非常珍视的:“但使中国文字不灭,吾诗必传,可以断言。此时虽于人无益,后世闻风兴起,亦可以厚风俗、正人心,固非汲汲流传以取虚誉也。吾于今世,气类之孤也久矣。”这段话,我想,我们还没有真重视,应该从最重要的价值上来理解。

刘炜的这个细心解读的开端很好,顺着这个解读的路子,更深入他的诗歌与哲学,再不断走下去,我想,一定能借着马一浮这座大桥,走到中国文化思想的深处,去观看彼岸那无量美好的风景。而近代学人这一座座桥之所以美丽迷魅,正是它连接彼此两岸,既有活生生的存在感受,又有挹之无尽的、用之不竭的传统资源。是为序。

二〇一〇年九月九日于沪上。

Re:文化忧愤与文明忧思
nd(游客) 发表于 - 2010-9-16 4:47:11
nd(游客)读到这篇序文,便会想到坐在日就月将斋听课的情景。老师讲读现代学术原典的话,曾是我们开蒙第一讲。时间会流逝,可这番话背后的警醒意味不会流逝。问老师、师母安,并敬贺刘炜师兄论文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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