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涯》自序

天水明夷 发表于 2009-8-31 8:47:00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赶火车上下班。从我居住的小城到这座海滨城市,将近六十公里,中间散布着七八个集镇和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村庄。火车提速后,大约四十分钟就可以到了。有将近一年,我几乎天天在火车单调的摇晃中往返,呼吸着铁路沿线带铁腥味的空气。

每天早晨,车站广场上八点的钟声刚刚鸣响,我置身其中的下车的人群像污脏的水一样涌向站台下的地道,又从火车站的出口处向着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流淌。

不论昼夜,也不论晴雨,站台下的过道永远是阴暗、潮湿的。电子显示屏上的文字在幽暗的光线中像鬼火一样移动。身前身后都是杂沓的脚步声。终于,地道的尽头,沿着台阶爬下来的光线,照着了一张张梦游般神思恍惚的脸。

我像一条鱼一样在地道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要不这样大口呼吸就会别过气去。这时的城市像一个迟醒的女人,散发着隔夜的慵懒、甜软的气息。像你把鼻子凑近一朵溽烂的花闻到的那样。

自然而然地,我把自己从人群中分离了出来。刚开始,还有一些人和我同路。等我转了两次公共汽车,在槐树路一家商业银行前下车,步行五分钟走进江边那幢十二层的大楼,身后就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一下车,我就在不断地与人群疏离。疏离,疏离,直至孤身一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河道。疏离就是生的本相。

 

那些日子,眼睑上时常跃动着一条鱼的影子。

当我在火车单调的咣铛声中倚着车窗闭起眼睛,它来了。翻开书页,它会在阅读的间隙中,从字行里扑喇喇地跳出来。甚至正午时分,在阳光照彻变得稀薄的空气里,我从十一楼的高处也看到过它的影子。

它还进到了我的梦里。在床底下,活泼泼地游。

一本神秘主义者编纂的象征词典里说,鱼生活在水底,因此它代表潜意识,即个性深处的“活跃物质”。它的出现,表明了对人性的深层次内涵的迷恋和恐惧。

 

一个人出生的年代是他一生的标识。但对于出生于六十年代最后一个夏天的我来说,那个大时代只是一个出生的符号,我们只是它无足轻重的一根羽毛。六十年代迷幻的激情不是我和我的同龄人的历史。一条1960年代的鱼,穿梭在三十余年来日常的季候、心情、物品、面容、事件和细节汇合的河流里。记忆的光亮照出了它的投影,时而沉潜,至时间无穷的深处。时而轻快滑翔,像一个不知人间忧乐的轻狂少年。

如鱼在水,如鸟入林,一个人的生活就是一个世界。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相遇,发生的注定是一连串的误解和幻觉。智性的悲哀由此而生。认识他者,认识别处的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认识自己呢,蒙田在几百年前就这样说了:我知道什么呢?

记录下这条鱼曾经居留的每个河湾,它的沉潜,它的滑翔,记录下我遭遇的这个世界,最初萌发这样的想法,是起因于这样一句话:我从历史的边缘经过,我以叙述为生活。时间大约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叶。记忆中,这话好像是一个历史学家说过的,不知是不是布罗代尔,手边无书可查,只好存疑了。

尽管我忘了这么漂亮的一句话是不是布罗代尔说的。但“长时段”这个词我肯定是从年鉴学派那里偷换得来的。其实在我的设想中,这个“长时段”也就五六年(从九十年代中期到2000年前后)。我给自己定的计划是,每年岁末专门留出一块时间盘点记忆,梳理一年来的事件、人物和心情,做一个年鉴式的札记。积数年之功,就可能勾划出一幅“世纪末”的心理或文化地图。在1990年代,“世纪末”对我们来说就像一道坎。我们希望早点迈过去又希望它像月球一样遥不可及。这种心态套用一句当代流行语,那就是“都有病”。人的可爱就在有病而不觉有病。我甚至迫不及待地写下了《前夜》这个题目。革命的前夜还是阴谋的前夜?我喜欢这个词透露出的骚动、不安的气息。在“长时段”慢慢的梳理中,我希望从中能流露出时代或个人生活些许变化的暗示或征兆。

刚开始这项工作,我只能从经验的世界出发。我不希望那些占据了媒体要闻版的大事件、大人物神气活现地进来,侵入我的营地。我喜欢琐屑的小事情和真实的小人物。“我以叙述为生活”,这看似谦逊的话里包含着多少的狂热、骄傲和无知无畏。一日日推进的工作使我长久以来安于做一个生活的书记员和抄写员。

——说到无知无畏,是因为这项工作的实质是一个写作者试图用语言包裹世界。不能不说这里面包含着巨大的野心。刚开始,一切都带着初始的原生的力量,词和物在激情的幻觉中没有了障碍,词语世界与物质世界互为投影又互为影响。但激情消退后,面对狼藉的物质碎片,又不由得陷入深深的怀疑。这就是我曾经经历的生活吗?这就是我在生活中的真实面容?

怀着激情和梦想和生活,又在激情和梦想中迷失,一本旨在寻找方向的书就这样陷入了生活本身的茫然。

还有一种怀疑来自写作内部。怀疑的是这样一种写作是不是有意义。在我刚开始走上写作这条道路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作者直接出面讲述肯定不是高明的做法,更可行的是取一个纯客观的或者“戏剧式”的叙述方法。后者肯定比前者更文学。我找不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只好默认。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去操持小说这种看上去“更高级”的东西去了,几乎忘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构想。

某日读福楼拜,他的《包法利夫人》。刚开篇写到,当没有穿制服的新生查尔斯·包法利进来时,“我们正坐在教室里”。我突然想到,一个叙述者,当他把自己作为“我”来提及时,他也就把自己戏剧化了。再重新看以前写下的这些第一人称的文字,我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闯进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活。从真实的自己到纸上的“我”,这个戏剧化和陌生化的过程里,纸上世界不再是物质世界的简单、机械的映像摹写,它有了自己的格式,自己的美学范式。它在本质上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因此有了这样一个设想,有无可能从经验出发,又超越经验,进入更广大的对一代人生活和气质的描摹?

所以这本书不是照相簿,不是流水帐,不是物品的清单也不是记忆的剪贴,恰恰相反,它是一部虚构性的作品。如果你看到逝去的事物在这里有着生动的展现,那也只是因为叙述唤醒了它们。是叙述找回了失去的时间。

短暂的止步后,我又回到了多年前走过的那条路上。我决意把这件早就想做的事做成。这件事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去叙述自己的生活。我走在物质世界里的脚步声也回响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这本书的写作逐步坚定了我这样一个信念,那就是:只有叙述过了才可能永久存在。

(《时光无涯》,赵柏田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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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e:《时光无涯》自序

    knight(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8-31 13:37:56

    knight(游客)Time Has No Limits...
    诗意的微观史学。成了:)
    恭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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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时光无涯》自序

    knight(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8-31 13:46:37

    knight(游客)阿加辛斯基(Sylviane Agacinski)有本书的名叫“时间的摆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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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时光无涯》自序

    zhbt(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8-31 14:14:54

    zhbt(游客)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书名是否可以这样意译?

    你的期待是我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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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时光无涯》自序

    意识流(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9-7 12:26:18

    意识流(游客)"只有叙述过了才可能永久存在"
    坚决同意!
    真是觉得很好玩,没想到“狐狸的铁匠铺”是你。读过好几本你的书,有一篇短短的读后感:
    心灵的旅行
    2008-10-08 17:03:26
    阅读是心灵的旅行,希望有美丽而深刻的邂逅。读一本书要以作者的心去读,然后直至读到自己的心里。读赵柏田的书不止一本了,从《岩中花树》到《历史碎影》,又到这本《远游书》。这本书零零落落读到一半了,感觉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游记,可以看作是笔者游走的心灵日记,虽不是上乘之作,却正如作者序言里“因为心要给你们一个秩序”,是笔者心中秩序的铺陈。我喜欢这样的人,忧郁、浪漫、随性,不时再深刻一下,却不刻意,不较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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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时光无涯》自序

    zhbt(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9-8 0:30:34

    zhbt(游客)看时间这读后感一年了,真高兴今天读到,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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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时光无涯》自序

    knight(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1-13 1:17:12

    knight(游客)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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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时光无涯》自序

    青瓷(游客)发表评论于2010-1-30 0:19:55

    青瓷(游客)Time is a river with no banks

    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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