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岳霖《逻辑》书序写道：“这本书共分四部，第一第二部或者没有大问题。第三部介绍新式逻辑，全部分差不多完全直抄”。看到这句话，我笑晕了。

笑后又想，世上的事有时真是荒唐。有的人明白地告诉你“我抄了”，却无人指责，反觉得天真可爱，有的人羞羞答答地抄，稍露马脚，则招致世人唾弃。果真红尘滚滚，是非难辨？不是。是因人而废言，因人而立言？也不是。我想二者最大的不同恐怕是境界的不同。

金岳霖的“直抄”底气十足，有“窃国者”之大盗勇气，抄的光明磊落，故而有“仁义焉存”。而偷鸡摸狗之徒，抄了，但少“窃国”之勇，少了底气和智慧，却多了自欺欺人，人们当然诛之而后快。

我这么说，不是为金岳霖辩护，说他抄的对，抄的好。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抄字总是难为情的。无论抄者多么牛叉，抄的多么巧妙，抄者或多或少向读者暴露出某些愚蠢。而愚蠢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装成一副不愚蠢的样子，装成成一副学者的样子，甚至装成被自己成果感动的流泪样子。

二

金岳霖是学政治学的，后在清华教逻辑，随后赴哈佛大学学习逻辑课程，师从逻辑学家谢弗（H.M.Sheffer）。据说，他与谢弗见面时说，我教过逻辑，但没有学过逻辑。引得了对方大笑。

读到这里，我也为这句最不逻辑的话，会心一笑了。但不知谢弗为何而笑，为什么敢收不逻辑的学生？不必为此揣测，谢弗笑了是真真切切的，是最逻辑的。

日常生活中的一句大实话，常常不符合逻辑的，若非把不逻辑的东西做成逻辑的样子，有时也会让人受不了的。人们不反感东施的丑，但受不了东施效颦的故作姿态。赵本山装老太，虽是别扭，但却有几分亲切，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

有了逻辑，才知道生活还有点情趣。比如，口误之类的话语，如甲问：“星期五是礼拜几？”乙答：“礼拜五。”过了一会，双方才回过神来，爆笑。

又如，某知名电视主持人B君，因说了一句最逻辑的话而误入了表演圈子。据说，B君报考艺术院校时，考官要求几个考生合作演个小品。当时的B君什么也不懂，待其他考生商量好角色，跑到台上表演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伴的表演。结束后，他还呆若木鸡站在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考官问他演了什么角色，B君如实在答道：“我是看他们表演的”。最后，考官认定这组中考生中，只有他的表演最出色最到位，因此而过了表演关。

没有逻辑，生活可能会添一些麻烦。金岳霖认为，中国人不太讲逻辑，如常说“朋友值千金”，又说“金钱如粪土”，以此表白自己对金钱和朋友的态度。当听到这古道热肠的话语，一般人都会感动的。但要写在纸上，或诉之于公堂之上，恐怕就说不清楚了。因为从“朋友值千金，金钱如粪土”中，推出的结论是“朋友如粪土”。别人分明告诉你“朋友如粪土”，吃亏上当，你又能怨谁？

生活需要逻辑，但整天生活在逻辑里，满脑子想着“如果那么”、“只有才”的人，偶尔逃出逻辑的世界，其真其妙其美是不逻辑的人难以享受到的。 

三

我总觉得，不懂逻辑的人，很难发现我们生活中某些荒唐，当你用智慧眼睛透视事物时，很多事情也是很搞笑的。

比如，在那学哲学用哲学时代，人都被哲学了，连《红楼梦》也被哲学了，似乎个个都是哲学家。当时曾有人请金岳霖讲讲《红楼梦》，他应允开讲“《红楼梦》与哲学”的讲座。他讲了一通《红楼梦》，却只字不提哲学，待讲座快结束时才告诉学生说：“其实，《红楼梦》与哲学没有关系”，逗得众人大笑。

金岳霖善于用不逻辑的言行反讽现实，有人以为这是玩世不恭，游戏人生。我却以为，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现实中，以智慧拨开现实的迷雾，以逻辑的反讽揭了现实的老底，铁板的现实不过是太虚幻境。 

四

有时，我们往往因太现实了，也就太不现实了。这一说法似是矛盾，在金岳霖那里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据传，在那精神亢奋的时代，人们信奉着哲学是改造世界的利器，“哲学一旦被群众所掌握，就可以化为改造世界的巨大物质力量”，这种格言式教导据说是辩证法，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有人根据这一普遍真理，建议金岳霖响应时代召唤，走出书斋里去改造世界，他欣然接受了这些人的批评，当即表示去联系群众。随后雇了辆人力车，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闲逛着。认识的人见此，感觉怪异，他会主动解释说，我是深入社会，联系群众，然后去改造世界。

还有一次，有人在大会上批判逻辑是形而上学的，是无用的东西。金岳霖听完后，带头起劲地鼓掌，说某人批判的好，批判的对，句句符合逻辑。批判者被弄得哭笑不得，硬是把一场严厉的批判变成了娱乐活动。

金岳霖是天真的，也有几分顽皮的孩子气，而他以逻辑去反抗那个社会，虽无损于那个社会或他人的毫发，但透过其冷幽默，让我们能感受到那个社会的苍凉和悲怆。这种智慧的给出，不是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直抒胸襟的呼唤，也没有庄子的骂得直接、痛快和机智，但却骂的深沉，骂的自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