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黑会长的聪明，没人怀疑。他情商怎样，难说。
人非草木，谁都吃五谷杂粮，都是爹妈所生，怎敌一个情字？黑会长也不例外。这次陪他夜游秦淮河，我似乎有点觉察。
那天，我介绍南京说，她的现代，这里有的，其他地方都有，没什么好玩的。但南京有两条线不可不玩，一个是虎踞龙盘的帝王线，另一个是唱衰帝王的秦淮河。
当年诸葛亮立马东望，山峦巍峨，气势雄宏，发千古感喟：“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这句口口相传的话，正点中南京的龙脉。
说完，我们驱车东去，直奔紫金山的二号峰（即天文台）。鸟瞰市区，可惜山下朦胧，混沌一片，不见长江，更不见帝王之气象。
黑会长漫不经心地说，这样的山，到处都有，不稀罕。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高山见多了，这样的山，确实不在会长眼里。他又说，什么“东南形胜地”，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文人肯定有其他想法。
我无语。沉默片刻，他说，昨天读了黑四的诗集。
我先一惊，便急切地问：他的诗怎么样？
诗中的每个字，我都认识，每句话，我都明白，但那些句子放在一起，我就不明白了。
黑会长如实说出了他的感觉。我也懂了，他想说游紫金山，如同读黑四诗集的感觉一样。
我说，这个感觉是对的。黑四的诗就是这样。他是把瞬间捕捉到的感觉，诉诸文字，便有了他的诗。这种诗不是要告诉人们什么东西，叙述什么事情，即使诗中写了爱女人，你也别当真的，因为他写的是爱的感受，与哪个女人无关。
再比如，我现在指着眼前的山，说了声“高山”，突然又想到曾见过的“流水”，于是这两个印象综合为一个印象，便写出了“高山流水”。
诗人的这个“高山流水”，不完全是作为的典故来理解的，恰恰相反，他是要消解这个意义，打破固定的僵死的词义，这个词放在更大空间里，你就不懂了。正是不懂，才开始了新的思考，去生成新的意义。至于它生成了什么意义，诗人自己是不知道的。
就像现在，紫金山在脚下，我们离天空近了，但也渴望看见那山下的滔滔江水。人生也一样的，地位高了，富足了，不是也牵挂着我们这些穷哥们吗？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光想着高山，想那一览众山小，却忘了低处的流水潺潺，这样的生活，绝不是人的生活。
这，不正是“高山流水”开显的意义吗？黑四的诗也一样，只存在读懂人的思想里。
五
黑会长看了看我，从那陌生眼神，我认出了他的困惑。
没等我再说时，他反问到，那还叫诗吗？按你的说法，人人都能写诗，精神不正常的人更是诗人？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这年头，不仅盛产诗人，也盛产各种大师。在一个有病的时代，你能指望我们健康？
有人不是说了，教授到处赚钱，更像商人，商人著书立说，开坛讲座，更像教授；医生草菅人命，更像杀手，而杀手非常专业，更像医生；流言有图有真相，更像新闻，而新闻却胡诌乱造，更像流言了。
这种错位正是我们时代的特征。所有既定的东西，本质的东西，比如财富、学术和艺术等等，都被揉成碎片，都处在意义的流动中。这就是说，所有的东西都世俗化了，一切界限都被打破了，人只活在当下，没有未来，没有目标，永远是个开始。
说着说着，感觉自己说多了。
黑会长盯着我，好像愿意听我扯淡。
闲步山中小道，头顶蓝天没了，几片阳光透过密林，斜落在石阶上，偶尔听到远处的鸟鸣、人声。
此时此地，夫复何求？
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紫金山，确实不高，没有五岳的雄姿，但以形胜而名世；不是佛道寺观的福地，却常有紫气而得其名。
脚下的紫金山，不起眼，不高贵，但很坚实，很霸气。天下名山，或险，或雄，或奇，但少有她的“王气”。这里的王气，透出短命王朝的悲凉，勾起人们的帝王情结，多了文人的怀古情思。紫金山，看不懂，又想不明白，但是，她注定成为伟大、崇高、以及帝王们的坟墓。
下山后，我们沿着龙脉一路向西而去，途经富贵山，九华山，鸡鸣寺，鼓楼岗，小仓山，直至清凉山。停好了车，前行几十米，便到了扫叶楼。
指着扫叶楼，我说，它因室内扫叶僧画像而得名，是龚贤的故居。
黑会长一听“扫叶楼”三字，马上问：这与“一叶不扫，何以扫天下”有关系吗？
我哼了哼，算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没想到，黑会长还知道这个。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出自东汉的陈蕃，他立志高远，不屑于琐碎小事，狂言“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他的朋友反驳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扫叶楼，白墙青瓦，掩映在浓密的树荫中。院前翠竹，乱石铺阶，拾级而上，见数枝摇曳竹影，一尘不染的石阶，如临禅境，顿生幽情。
黑会长轻声说到，“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我又是一惊。这小子，不但玩硬的，还展示了软的文化实力。啧啧。
他回头来对我说，这扫叶楼，干净。好。你看，它前面和侧面都有马路，车水马龙，喧闹不止，如同竹影扫动，明月穿潭，但却扫不到，也穿不透这里，心尘无染无痕的好地方啊。
是的。是啊，不是才子的，或者装才子的，都不可能感受这里的不凡。我告诉他说，这里是认定才子的地方，凡才子来到这里，必有所感受。
他笑了笑，很神秘的笑。
我晕。这句话我如果对其他人说，比如周郎、文兄等，他们都会谢谢我的，然后再假装谦虚的说，虽无唐伯虎的才气，但有点秋香的才情。
黑会长的笑，直到现在我还想不明白。也许，本来一才子，何期遇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