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依稀似旧时——从林和靖谈起 阿明利
偶读《南村辍耕录》,读至此则,当即大恸,几不能成声。其曰:《发墓》—— “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髡,且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惟余一玉簪。时有人作诗以悼之:‘生前不系黄金带,死后空余白玉簪。’” 总想为之写些散感,却是不能,今日事极繁而人极累,文牍久坐,一旦归来,反有了心力。 处士何辜,人言焚琴煮鹤,处士有以遇之,若性灵长存,月影犹动,何以堪哉? 人言明亡三百载后尚有灭国之悲,我今是千年后且有灭国之痛了。 老金误我!
从前我读金庸书,每以为赵宋昏庸无道,灭亡固矣,又以为明季昏聩,灭亡所自由招。如今才晓得南宋是气节之冠,朱元璋是千真万确的大英雄,宋朝之亡,明季之丧,非战之罪,乃天数所招,地时自颓! 赵宋之灾,起于立国之时,幽燕十六州未下而刀兵已入库,将军解甲而文人执柄,民人投军为贱业,面上须得刺字,如此民不乐从伍而官不愿为将,沉湎久矣,国家壮气自伤,然有宋一朝,起义寥寥无几,响应者罕有,几百贼人纵横梁山泊,已足供小说家铺衍出《水浒传》,国家养民三百年,十万军民至死追随蹈海自尽而无怨。岂有他国可比? 有宋一朝,理学未张,女子再嫁而无愧,妾不过是合同期聘用的女仆(虽然带有性工具的性质),到期就可解聘自去,百姓从商官府每年退税,北地逃人可得安家费并土地,官吏休沐有期,朝廷当政刑不上大夫,纵然争至腥风血雨也不过送人去看海吹北回归线以下的风,不诛功臣不杀谏官,如此温柔敦厚之纯正王朝,中华历史仅见,其养民之厚,养人之正,实是世界古代史上无可匹敌的高峰,其文风雅韵,更使倭人至今不能忘,嚣言“崖山之后无中国”,欲窃华夏文化正宗传承神器而主之。 赵宋无苛政,无虐政,无乱政,即使到了末期,贾似道人称奸臣,却也能推行公田制这一善政,虽因豪强受损最终未能推行,也可见得当时官僚并非尸位素餐之辈,能为底层着想。对外战争胜多负少,于世界火器史上亦有巨功,生活器具上发明更是众多,牙膏牙刷之类的雏形当时已有发明,对此,何得说古代人不聪明? 赵宋之失,不过是因那儿皇帝石敬瑭在五代十六国乱局中出卖了幽燕十六洲,而赵家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忌惮武将而过早敛兵,导致对北方游牧民族失了先手,使彼辈得以虎踞要地而胁中原,迨至成吉思汗这一冷兵器时代游牧战术之集中大成者出现时,势已无可回天,然宋人亦以孤城钓鱼台抗蒙两年,创下全世界独一的杀死蒙古大汗的功绩。金遇蒙如蜡烛就火,旋即覆灭,而宋独抗蒙数十载,孤绝无援而不屈,岂亚欧列国可比?彼辈凶焰横绝欧亚而无国敢撄其刃,却在钓鱼台下折戟沉沙,千载之下,义士之行已被后清政府刻意忘记,钓鱼台上白云悠悠,无人凭吊,然对此我国人何不敢言?天下抗蒙之强韧,独我国为胜!宋之败,败在失幽云十六州,败在无战马之利,败在步兵弱于骑兵,却并非败在文明和人的意志! 赵氏得国之由,竟成灭国前因,天何报应之惨也?赵太祖夺寡妇孤儿之国,子孙亦以寡妇孤儿之国为元所夺,太宗设斧声烛影之局,万不料后世子孙却为黄口儒子宋理宗夺位,皇座复归于兄长一脉。其间报应历历,但亦有万不可解者,如《南村辍耕录?发宋陵寝》一则所言,佛门江南总浮屠杨琏真伽、泰宁寺僧宗恺、宗允、河西僧等为得蒙人欢心,竟助纣为虐,发宋诸陵墓,“至断肢残体,攫珠襦玉押,焚其[这个词打不出,字型为上此下肉],弃骨草莽间”,比及法国大革(河蟹)命期间某画匠买历代法王心脏研磨成粉以作画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当此时,焉得不感愤?然当时士人皆有壮心,北归将军张世杰亦不肯赧颜事蒙,陆秀夫背着小皇帝,并未劝他投降做个忍辱侯,而是朝着茫茫大海而去。千载之后,此地寂寞,辫子戏里满是“再活五百年”,而明朝灭亡之年,亦是中国那一千年中气候最反常天下大旱无可收拾的年头,然而最可悲的,莫过于蒙元统治之后,人心久弛,豪富藏金银于地窖不愿输军,文人士子以变色摇头草为荣,各人自顾其家族而不顾其君国,明朝赋税极轻,比清人自诩“永不加赋”货真价实得多,却坏在那帮只顾小家不顾大局的地主豪强文人手中。 人心到此,终于是彻底败坏了,明朝亡在中国“天行健君子以自强”的精神已失,亡在无利不起早万事只务实利只顾享乐的风潮中,亡在相对价值胜过了绝对的精神坚持,亡在了自毁精神长城人心以淫秩为自足而再不求真正的理想信仰原则。难怪龚自珍在清时要大叹万马齐喑,哀叹今世无才子无清官无豪杰,连一个有才的贼都出不得了。对比当下后清哓哓之下,举世为利为色为欲而狂,而真正的哲学家的自我拷问却鲜若芥子,此世的命运也大略可知了,即使复兴,也未必是我所盼望的那个大雅大正大劲的中国,不是那个英雄豪杰遍起慷慨自心自性而发的中国。 于是,何怪乎焚琴煮鹤,梅妻鹤子的身影只是满肚子的不合时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林处士而撄其祸,理固亦矣。广陵散已绝,“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之下,也只是依稀旧日,余响无追,空留人思想却无可凭寄。呜呼哀哉,我的中国!
2010-4-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