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亩地(之三)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6-1 0:41:00 
 

7

自医院一别,两人还真是第一次相见。近些日子吴建可以说很忙,吴建一门心思扑在刘赛羽的事情上,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尽管有时候出来进去从医院旁边经过,偶尔也会记起得了胃穿孔的那个人,某天他甚至还打算进去探望探望.。不过转念一想,时间过去多日,那个余细毛早应该病好出院了吧。即便病没好,余细毛也不会在医院久住下去。余细毛没钱,没那个条件在医院久住。

吴建所料大致不差,余细毛早从医院出来了。余细毛是在手术后第四天头上出院的,而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手术第二天就想出院了。他说隔壁某房某床那个女的,就是手术第二天出的院,听说前不久一个男的,也是手术第二天出的院。医生不同他多争,医生说人家是什么病,你是什么病。人家那是胆囊手术,而且身体素质好,家里条件又好。余细毛说不管是胆囊是胃,反正都是打几个小孔,都是做的腹腔镜。余细毛掀开衣服,把身上的刀痕一处一处指给吴建看。

可以看出,今天见到吴建,余细毛很激动,很兴奋。等到吴建准确无误地相信,余细毛是因为见到自己才如此激动如此兴奋时,他不由也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了。吴建头一次发现,一直以来人们对两亩地这个地方,对两亩地村子上的人也许存有很大的误解。别看这些人一个个麻木不仁,穷凶极恶,很可能那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一旦你同他们走近了,熟悉了,你会发现他们身上同样有着天真的一面,可爱的一面。他们甚至还能同你有说有笑呢。他们甚至还懂得知恩图报呢。吴建让余细毛先坐一会,自己到村道上买下一只大西瓜,又买了荔枝、香蕉、瓜子、雪糕,鼓鼓囊囊装满两塑料袋回来招待客人。余细毛很小心地吃了一块西瓜,便把其他东西推开,说已经够了,再不敢多吃了,再吃会出问题了。吴建这才想起,余细毛刚刚做过手术,一般的东西真不能多吃的。

在吴建印象中,两亩地人操的那口蛤蟆腔的确极其难听,他没想到有一天当两亩地人不操蛤蟆腔,而试试探探要说几句普通话时,竟是同样难听。是更加难听。吴建死也弄不清余细毛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说普通话,这天从见面头一刻起,余细毛一直在和他说着普通话。余细毛的意思当然十分明确,他想尽量消除语言交流上的障碍,缩短双方之间的距离。他想制造一种亲热的气氛。他想迁就吴建,一心要和吴建套近乎。余细毛用心良苦,令人感动。但吴建仍不能容忍一个村庄上的人为什么要讲普通话,整个一副怪腔怪调,让人听着汗毛直竖,浑身难受。为了表达别扭的感觉,同时也起个提醒作用吧,吴建把自己的话音变过,尽量模仿当地的蛤蟆腔同他交谈起来。于是操蛤蟆腔的人说普通话,说普通话的人操蛤蟆腔,两人讲来讲去,都挣扎得一头大汗。

“好得你,”余细毛说。这天在谈话中,余细毛多次同吴建提到这么个意思:“好得你。”

余细毛的意思吴建懂。余细毛是说上次在医院好在遇到了你,幸亏遇到了你。

对吴建,对王方林,余细毛满怀感激,今天他专程上门,就是要正正经经表达一下内心的感激之情。吴建发现自己有点受不住了。吴建不安得厉害,同时也羞愧得厉害,深感那天的钱实在是给得太少了,要知今日,当初他真应该多给一点的。余细毛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可怜人,心头的感激哪怕再多,他也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他只一遍遍操着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说好得你,好得你。吴建其实也是一个实在人,从某种角度看,吴建和余细毛是同一类人。余细毛每说一句好得你,他的窘急便增加一分。吴建满脸通红,说:“这有什么。”吴建说:“这没什么的。”吴建已在暗中作出决定,等会余细毛若提出要还他那一百元钱,他一定不能收下。连王方林的钱也不能收下。一个坚决不收,另一个坚决要还,到时在他和余细毛之间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推让。吴建想他必须找到足够的理由,彻底说服对方,让对方死了这份还钱的心。

余细毛心中有事,神情上便显得越来越慌促,话语越来越零乱,吴建当然也就越来越紧张,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余细毛的嘴上,和余细毛半塞在裤袋里的那只手上。他在等余细毛把那句话说出,把那张一百元钱拿出。后来吴建有些糊涂起来。余细毛当然提到了钱,提到要还吴建和王方林的一百元钱。不过余细毛说那钱不是今天还,他想过几天再还,同今天借的钱一同还。

余细毛终于把裤袋里的手伸出来,伸到吴建面前。

余细毛的手上没有钱。因为余细毛的意思是说,他想再同吴建借一点钱。

原来余细毛今天找到吴建,并不是为着要还上次借去的一百元。余细毛是想找吴建再借点钱。

吴建惊讶着。事情的变化过于突然,吴建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有不短的时间他就用那种惊讶的目光看着余细毛,脸上肌肉松弛,嘴巴微张,双唇不自觉向下耷拉着。余细毛当然也看出了他的吃惊,他的失态。余细毛惶恐了,犹豫了,一度想把手缩回,随着又更快地伸出。余细毛说有一点你尽管放心,钱我保证一个星期内归还,连上次借的一同还,不还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你,借多少?”吴建问。

“再借一百,行不行?”余细毛小心着。“一百不行,那么八十?”

“八十,”吴建咕哝。吴建身子晃动一下,他想到窗前的桌屉里拿钱。余细毛却不知道他想起身拿钱,余细毛说:

“要么五十?”

“五十么,”吴建继续咕哝。吴建为对方错会了他的意思而感到羞愧。

“借二十,行不行?”余细毛急了。

吴建模模糊糊点了点头。余细毛把二十块钱接在手中,再无法很好地坐下去,他匆匆说了声:“好得你。”欢天喜地转身跑了。

8

这天剩下的时间,吴建一直站在房间中央发呆。他实在无法置信,又不得不相信,这个余细毛今天上门只是为着借钱,而不是还钱。今天从一开始余细毛就没有半点还钱的意思,余细毛的全部兴奋,激动,还有那些用蛤蟆腔说出的普通话,那怪腔怪调的好得你,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借钱。是千方百计怎样更好地将钱从他身上掏出来。现在从头回想,余细毛的用意应该是一目了然的,余细毛把他的用意赤裸裸全写在了脸上,表现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可吴建不知道。吴建半点也看不出。吴建偏要一厢情愿认定,余细毛是为表达内心的谢意来的,是交他这个朋友来的,是还钱来的。吴建同样兴奋,激动。吴建满怀感激。吴建买来那么多西瓜、香蕉、雪糕,鼓鼓囊囊一齐堆在余细毛面前。一个上门借钱的人反过来受到如此隆重招待,余细毛一定暗下里笑死了。最初那刻,余细毛一定被眼前这人一连串动作闹得有些发愣吧。但是余细毛又不好明说。余细毛只在暗地里发笑。余细毛只想抱着肚皮不顾一切大笑出声,直到把自己笑死。

今天的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今天他上当了,他被人算计被人敲诈了,他被人当做傻瓜当做冤大头,当一个猴子耍了。尤其让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是,直到最后一刻,吴建明知自己上了当,明知被人当了傻瓜当了冤大头当了猴耍,为什么还要掏出钱眼睁睁送给人家,而不敢有半点拒绝呢。结论看来只有一个:他真是一个傻瓜,一个冤大头,一个给人耍弄的猴子,一头注定要让人宰割的猪。那人正是看准此点,看准你是一只猴子一头猪,才如此厚颜无耻,肆无忌惮的。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应该给余细毛一个有力的教训。他应该趁早,立即,把余细毛送进派出所关上几天,好好吃上点苦头,长一些见识,从而明白一个人到底该如何做人。他应该让余细毛认清,他,吴建,绝对不是什么傻瓜,不是冤大头,不是被人随意耍弄的猴子。吴建是一个正正当当、体体面面的人,他是一个教师,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在自己的专业学有所成,取得了一定成绩作出过一定贡献的人,在整个歌珊教育界,提到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课讲得好,班级工作更管理得好,有多少差生劣生,成天调皮捣蛋、打架斗殴,甚至人们一谈起都为之色变的,到了他手上不同样给整治得服服帖帖,土里巴叽一个乡村农民余细毛,他哪里又会放在眼里。

对余细毛,吴建的确不怎么放在眼里,从目前的情形看,不说假话,吴建也完全有能力把余细毛送进派出所的。吴建只需把事情经过同王方林说说,同李志德说说即可。王方林在江州大学任教多年,肯定有不少学生和熟人在公安系统任职,李志德更不必说,抓起电话机随便讲上几句,下面小小一个派出所还敢不听?不过,不过呢,这个时候吴建忽然发现自己遇到了难处。吴建是在一个问题上被卡住了的。不是什么新鲜问题,是先前就已经面对过的那个问题:假如王方林或李志德问起,假如派出所的人问起,说你明知自己上了当,明知被人当了傻瓜当了冤大头当了猴耍,为什么还要掏出钱眼睁睁送给人家,那么,他吴建又该如何来回答?还有,吴建明明是一个不错的人,吴建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优秀的教师,现在到了江州到了两亩地,到了土里巴叽的乡村农民余细毛面前,怎么突然之间会变成这样,屁大一件事也处理不了,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投诉到派出所来?

余细毛第二次上门是几天后一个闷热的下午。那天刘赛羽要参加一家公司的招聘考试,天没亮两个人便急急忙忙起床了。这家公司是王方林介绍的,听说业务做得很大,招聘的岗位和待遇都不错,刘赛羽很兴奋,着意将自己上上下下打扮一新。吴建原本想陪她一同去的,临出门刘赛羽又改变主意,说还是她一个人去好。许多招工单位条件过于苛刻,比如要求招聘对象年轻、单身、未婚、没有负担等等,现在你身后跟着个男人,便给人一种拖家带口的印象。吴建认为这话有道理,答应留在家里等待消息。

房东家院里的塑料棚坏了,天一下雨,棚中停放的三轮车大板车自行车,还有旧木料废钢筋之类都会给雨水浇个透湿,房东不得不抽出时间进行一次彻底翻修。早晨刘赛羽骑车出门时,男房东已经蹲在院子一角敲敲打打了,到中午吴建下楼提水,看到男房东仍蹲在角落敲敲打打。男房东一个人顾了上面顾不到下面,顾了下面又顾不到上面,看来非得找一个帮手不可。吴建一再想上前搭搭手,又一再迟疑着退回来。对村庄上这伙人,吴建相信他一辈子也无法了解,无法接近。你好心好意上前帮忙,说不定反倒弄得个自讨苦吃,甚至惹火烧身下不来台;可是不上前帮忙,看房东一副狼狈模样,一个人又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吴建就这么出出进进,进进出出,直到最后,他在房东身边看到另一个人,看到赤胳膊光腿的余细毛,这才让自己真正安定下来。

余细毛还会上门,这点吴建是很清楚的。余细毛一次得手,尝到了甜头,往后他会缠住你不放,这点吴建同样清楚。尽管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余细毛真正找上门来,吴建忍不住仍感到一阵阵惊骇,为自己预感的准确,也为面前这人的恬不知耻、胆大皮厚而惊骇。同上次一样,余细毛操一口怪腔怪调的普通话,激动着,兴奋着,同吴建套着近乎,说那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好得你。说到忘情处,他还伸出一只脏手到吴建肩头拍几下。他按照村庄上流氓地痞之间那种习惯,称吴建为兄弟。兄弟兄弟,余细毛叫着,用手到吴建肩头一下一下拍着。这一切是无耻的,吴建愤愤地想,这是赤裸裸的讹诈,是赤裸裸的勒索。这人看不起你,从根子上蔑视你,耍弄你。他以为你怕他畏他,以为你一心想巴结他讨好他,不会也不敢拒绝他。他把你当做傻瓜当做冤大头当做猪当做狗,当做一个任打任骂任人随意宰割的可怜虫,把你当做一口任意践踏的痰。吴建又是厌恶又是羞辱,脸气得通红,呼吸急促。可是最后,当余细毛又一次提到那事,提到想从他这里再借点钱时,他仍然不由自主给了他。他发现他完全无法拒绝他。在这个余细毛面前,吴建只感觉自己手脚发颤,全身发软,同时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余细毛得了钱欢天喜地走了,吴建继续长时间站在房中间,眼看着余细毛刚刚坐过的木凳和竹凉床,不由再次陷入恍惚之中。后来刘赛羽回来了,刘赛羽大清早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原来刘赛羽到招聘单位见面后,又直接回商场上班去了。原来刘赛羽根本没看上人家。刘赛羽说什么集团公司,不就是一家破奶牛场,荒郊野外,鬼都打得人死,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商场站柜台。刘赛羽断断续续发着牢骚,吴建则站在旁边认认真真听。听了好久,才知道自己一句话也没听清。

9

此后的一些日子,余细毛又接连上门找过多次。余细毛身体没有恢复,出门找活是不行的,在家休息也休息不住,村庄上又没有更好的去处,于是转来转去便转到吴建这里。有天他还把自己那位调皮捣蛋的儿子带了来。儿子不说一句话,只低头逗弄地面一只小蚂蚁。他用指甲将蚂蚁的两条触须掐了,让它昏头昏脑一个劲在原地打圈。他又将另一只蚂蚁的触须掐了,让它同样打圈。余细毛的儿子坐下不多久,地面上已布满无数昏头昏脑瞎打圈的蚂蚁。临出门的时候,余细毛总会不失时机借走一点钱,多少不拘,十块十几块也可,三元五元也行。余细毛每次都欢天喜地,就似发了个意外之财。

或许是出于礼尚往来之心,或许是为今后进一步敲诈作点铺垫吧,有时上门,余细毛也会带点乱七八糟小礼物小玩艺,一只西瓜两根黄瓜等等。有次他满头大汗给吴建送来一支冰棒,可惜冰棒已化掉大半,托在手上几乎变成一泡浓汤。从话语中可以听出,这根冰棒是什么人买了送给余细毛吃的,余细毛不敢吃或舍不得吃,特意满头大汗送过来,这让吴建不由自主好一阵感动。还有一次不知何意,余细毛送来一块收音机或电视机里那种废弃的电路板,同样欢天喜地交在吴建手上。吴建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不知该厌恶或该高兴才好。余细毛还满腔热情邀吴建出去走走,到村庄上走走,到他家里作作客,别这么一天到晚独自呆在房里。大热的天这么在房里呆着,身上都会闷出蛆来。他让吴建别担心,别怕,见到村子上的人尽管把胆子放大点,有他余细毛陪着,任何人也不敢怎样的。

吴建最听不下去的便是这样的话,便是让他别怕。看起来在吴建面前,余细毛当真以一个高高在上的保护者身份自居了。吴建死也弄不明白,余细毛凭什么就获得这样一种感觉,以为自己成了别人的保护者?谁给了他这个权利这个资格?实际上余细毛是什么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流氓小无赖,一个十足的可怜虫,吴建即便说怕,也不应该怕到他的头上,吴建即便需要别人保护,也绝不应该找到他头上的。在两亩地村庄上,余细毛有点类似于那种人渣,人人瞧不起他,人人都厌恶他。这一切并非道听途说,所有的情况都是余细毛亲口透露出来的。余细毛在吴建面前说的话太多,余细毛的智力水平又实在太低,说着说着便失去控制,说得的话他说,说不得的话他也说,许多孬事丑事无法出口的事,便被他这么稀里糊涂说出来。余细毛说自小到大,不光村子上的人瞧不起他,欺负他捉弄他,连他的父母亲人也跟在后面欺负他,捉弄他。余细毛说他的腿实际上不止摔断过一次,他的腿都已经摔断过两次了。第一次摔断腿,他大约十二三岁,傍晚常常溜到江州机械厂职工澡堂,趴在气窗口偷看女人们洗澡。有次垫脚的砖头倒了,余细毛从墙高处摔下来,一条腿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不方便。没想前两年车祸,他又摔断了另一条腿,这条腿也落下残疾,走路不方便。幸亏一条左腿一条右腿,两条腿扯平,别人反而看不出什么方便不方便。余细毛说完张开大嘴嘻嘻哈哈笑,笑得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要多让人恶心有多让人恶心。

事情的全部荒唐之处就在这里了,有这么一个可怜虫,一个人人瞧不起,你打心眼里也瞧不起的人,偏不知天高地厚,时不时跑到面前来吓你,诈你,欺负你。他莫名其妙首先给你来一个设定,说你在怕他畏他,然后以此作为前提,一厢情愿站出来要做你的保护人。然后他再以这种自封的保护者做前提,让你出钱孝敬他,伺候他。你无法争辩。你怕这个无赖受到顶撞,会制造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祸端;假如你不争辩,不争辩那就等于默认。可他实在不能默认。他咽不下这口气。

室内气温太高,木板床如一只发烫的烤箱,人根本无法躺上去,每天晚上刘赛羽和吴建就挤在房东提供的竹凉床上睡觉。竹凉床由无数细小的竹片镶嵌组合而成,经不得重压,不多久竹片开始稀松,失去弹性,稍不注意还能把你的肉夹得生痛。吴建担心损坏了物件,房东发现了会过来找麻烦。赔一张竹床倒在其次,怕只怕房东抓住不放,以至引出其他事端。没人的时候,吴建将竹床翻倒,想找到一种修理的方法。刘赛羽的意思却是换,换一张新竹床来。吴建问怎么换,到哪换。刘赛羽拉他来到楼顶平台,平台一角有间孤零零的小房子,是房东家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乱七八糟废弃家具,其中就有几张新竹床。吴建一听脸色变了。不经主人同意,撬门扭锁到杂物间取东西,其行为并非如刘赛羽所说是换,而应该用上另一个词,偷。偷东西。这点吴建绝对无法办到。

“过几天再说吧,”吴建装出无可奈何模样,用手到门锁上摸一把。

刘赛羽说换床的话已说过几次,两人相约着偷偷到楼顶杂物间察看,也有了几次,每次吴建都找出一些理由勉强推托着。推到后来不由很有些羞愧,更有些恼火。他想这个刘赛羽怎回事,明知两亩地不是一般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住着,时刻得多加小心,没事千万不要自己惹事上身。刘赛羽也一再告诫他得多加小心的,可到头来惹事的不小心的偏偏是她自己。这样的事早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的事已发生过多次。比如房东一再警告,不能在墙头钉钉子挂衣服挂杂物,说那样会损坏新房的墙壁,刘赛羽偏不在乎,偏要在墙头钉钉子挂衣服挂杂物;房东说扫地的地灰垃圾不能堆在楼道边,刘赛羽借口没有地灰斗,三下两下就将垃圾扫到楼道那边。还有一件事简直无法启齿了,刘赛羽懒得跑大远的路去村中心的公共厕所,常常趁夜半或上下午无人之时,将满钵的尿液从后窗倾倒而出。所有这些,房东不可能不会觉察的。吴建多次想出面加以提醒,加以阻拦。他想世上难道还真有这么一种人,放着平平静静安安逸逸的日子不过,非得闹腾出一点事来,逼迫人家过来骂你甚至打你一顿才舒服吗。更何况眼下是什么时候,眼下实在是异常特别也异常危险的时候,那个余细毛就似一片驱之不去的阴影,时刻会撞上门,抓你个正着的。

刘赛羽催得很紧,可到正式动手那天,又不声不响什么话也没给人一句。刘赛羽一定是等得不麻烦了,失望了,再不想罗嗦什么了,最后只好找张民和江小玲过来帮忙。那天刘赛羽一早出门,上午九点来钟又静悄悄溜回来。刘赛羽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用脚到地面点点,说:“没人回来吧?”吴建想问,没人回来是什么意思。其实不用问,他当然明白刘赛羽的意思。接下来江小玲和张民出现了,张民手指间夹着一枚闪亮的一元硬币,那是专门用来撬锁的。刘赛羽曾经说过,张民天生心灵手巧,加上又有特殊兴趣,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电器小机械他只需伸手摸一把,便能零零散散给你拆开,然后又完完整整拼拢起来,现在让他对付一把老式门锁,当然不在话下。张民搬了竹床出门,刘赛羽和江小玲想上前帮忙,他摆摆手表示不用,那副轻松随意模样,就似到他自家的杂物间换一张竹床一样。

以张民的手段,对付一把小小门锁的确不在话下,他将硬币夹在锁环的某个位置轻轻一拧,锁开了。比较费力的是搬开杂物间那些乱七八糟杂物,其中包括一个体积庞大的木柜。抬开这只木柜,可能还真得需要吴建上前出一把力。这一刻吴建紧张到了极点,也痛苦到了极点。让他直接参预眼前的集体盗窃活动,他真的做不到。你打死他他也做不到。可这么袖手旁观又算什么,今天的事说到底是他和刘赛羽的事,张民江小玲冒着极大风险,完全是为了帮他,帮刘赛羽。他是真正的当事人。别人冒险拼命上前,真正的当事人却躲在一边袖手旁观,这道理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何况没有他帮忙,那只大木柜就很难挪开,大木柜挪不开,竹床就不易取出,竹床一时取不出,时间就会耽误得更久,让人发现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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