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亩地(之四)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6-1 0:43:00 
 

10

在吴建的通力合作下,刘赛羽他们终于轻轻巧巧、平平安安换回了一张新竹床。几个人很高兴,打来清水仔细冲洗过一遍,然后说说笑笑上班去了,吴建却陷入极度的惶恐之中。谁也没有想到转念之间,他真把那事做下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偷盗分子,成了偷盗团伙中的一员了。接连几天,吴建独自一人蜷缩在房间深处,凝神谛听楼下房东的动静,谛听村庄上的动静。房东下班了,房东又上班了。房东中途又回来过一趟。有一次女房东的脚步直奔顶楼而去,过一会又顺着楼梯下来。原来女房东是到平台上晾晒衣物。吴建最怕房东打开顶楼的杂物间。他终于等到有一天房东打开了杂物间。那是个傍晚,刘赛羽正靠着走廊的栏杆和江小玲比划一双新买来的皮凉鞋。从杂物间出来,房东仍然没说什么。吴建都有些奇怪了。吴建意识到,盗窃事件大约就算这么过去了。或许从一开始,房东就并不以为换一张床有什么了不得吧,偷偷摸摸撬门扭锁,还有刘赛羽等人的一应胡作非为,都没什么了不得。吴建想这个房东到底怎么回事呢,那么厉害一个角色,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门锁给扭了,竹床给换了,竟也能忍气吞声屁也不放一个?刘赛羽张民他们到底又怎么回事,说软的是他们,说硬的又是他们,让人小心的是他们,逼人胡作非为的也是他们。怪就怪在他们软能软得下去,硬还又能硬得起来,似乎其中隐藏着什么奥秘什么诀窍一般。更奇怪的是近些日子,连余细毛也没见个人影,不知是病了,或有事出门了,或干脆是特意腾出时间让他们来偷那张竹凉床?

从这里吴建忽然得到一种启示,受到一次震动。他又一次梦醒般呆坐着,以至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起来。他想许久以来,自己是不是确实过于敏感了。许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受到了威逼,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说的就是他。一切都是自造的,都是他编出来吓唬自己的。他虚构了一些事实,夸大了一些事实,徒然制造紧张的气氛。就比如这个余细毛吧,余细毛找他借钱,也许真的只为着借点钱。余细毛连基本的生活也无法维持。余细毛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好不容易发现一处能借到钱的地方,于是只好一次次厚着脸皮上门,这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何况余细毛陪尽笑脸,说尽好话,使出浑身招数想博取你的欢心,这已经做得够不错了。

眼前的局面再不能维持下去。眼前的局面多维持一日,事情只会更加糟糕一分。即便开始的时候余细毛真的只为着借一点钱,余细毛并未抱明确的敲诈勒索之心,但你每次有求必应,弄得他也必然会奇怪起来,想不敲诈你都不行了,想不大胆都不行了。不用说,余细毛是个可怜的人,但越是如此,其潜在的危险性也就越大。试想当余细毛一旦明白像他这样的可怜虫竟然也可以欺负别人,竟然也有人怕他惧他,并且这怕他的还不是一般人,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余细毛怎能不从中感受到无穷的刺激无穷的乐趣?这时候余细毛敲你诈你,绝不单纯只为着那点钱,他更在享受着敲诈的过程本身,享受着玩弄人折磨人的过程本身。从这个角度看,事情发展到今天,吴建想他是有一定责任的。是他纵容了余细毛。是他的退让他的恐惧激发了余细毛的全部灵感,从而变得更加猖狂,更加嚣张,也更加聪明更加狡诈。是他让余细毛从一个可怜虫变成凶残恶魔的。

吴建采取的方式比较温和,比较委婉,他根本没有料到,如此温和如此委婉的方式竟也会引出那么个结果,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那么极端。吴建记得很清,那是余细毛间隔几天之后的头次上门。余细毛果然又病了一场。余细毛说他头晕。是贫血引起的头晕,老毛病了,躺在床上几天几夜不能起身。余细毛说这些时,吴建装作很忙,只是态度上冷淡了些,回应的声音小了些,但对方马上觉察了。下一天余细毛又来了,又说那病,那贫血,吴建仍有点冷淡,声音有点小。于是再下一天,事情就发生了:余细毛带一伙人拥进吴建住处,就是刚到两亩地时,余细毛带到食堂打架的那伙人。当然今天他们不是来打架的,用余细毛的话说,他们是来交朋友的。不管是打架是交朋友,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堵在门前,吴建立时脸色苍白,浑身发软,好险没瘫到地面去。幸亏余细毛机灵,见情形不对,忙故做轻松地嚷叫起来,说傻愣着干什么,一下来这么多朋友,还不快买点东西回来招待?吴建松过一口气,急急忙忙拿钱到村道上去买东西。

余细毛指点着身旁那群伙伴,一个一个给吴建作介绍,说这是谁谁,这又是谁谁,如何有力气有武功,如何凶狠会打架,又在什么什么地方打过架等等。实际上根本用不着介绍,吴建早知道这些人有多么凶狠多么会打架。接下来余细毛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村子南头有一对兄弟,二十挨边的年纪,是一对打架的精,有事没事喜欢找外地人的岔。前不久吴建在他们摊位上买西瓜,西瓜称好了又说不买。两兄弟为此恼怒不已,不止一次表示要上门算帐。余细毛一听吓坏了,赶忙出面求情,两兄弟总算给劝住了。余细毛问吴建有没有这回事,是否真到他们摊位上买过西瓜。吴建含含糊糊,自己也说不清有,或者没有。下一天余细毛又讲了这样一件事,说吴建和刘赛羽平日出门的时候,喜欢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腻腻歪歪妖妖怪怪,村上也有不少人看不惯。有的甚至以为刘赛羽是专门操皮肉生意的那种鸡,吴建则是经营生意的鸡头。余细毛又说村子上还有一种意见,认为吴建成天在家呆着,见了人也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可能是个负案在身的凶徒,是个潜逃多年的杀人犯。另有意见说杀人犯倒扯不上,这人实际上是个小偷,白天关门在家睡觉,太阳下山后就出去活动。村子上某家的失窃案跟他一定有关,村子上另一家人的失窃案,同样跟他有关。村庄上还有几个年轻人以为吴建身上有钱,胆子又小,暗下里曾商量着什么时候过来敲上一次,最后又是余细毛出面,好说歹说劝住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用来吓人的,这点吴建清楚;所有的故事都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可能全出自余细毛的加工和编造,这点吴建同样清楚。不过尽管如此,越往下听,吴建发现他渐渐已不能置身事外。吴建不由自主受到了故事的吸引,睁大双眼表示惊讶,表示难以置信,然后急扯白脸开始解释,开始争辩。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解释是多余的,争辩是多余的,即便要解释要争辩,也用不着向余细毛解释向余细毛争辩,但他仍不由自主。后来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那不是他想放弃解释放弃争辩,那是他已失去解释和争辩的力气。他只微张开嘴,双唇长长地向下耷拉着,冷汗从额头冒出来,神情痴呆而麻木,眼睛一动不动看准余细毛。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吴建身子一抖,猛然清醒过来,才明白余细毛什么时候已停止了讲述,余细毛同样一动不动,正凝神静气观察他。吴建身子又一抖,作了第二次清醒。吴建想我的天,这个流氓在干什么。这个流氓在折磨我,玩弄我。这个流氓不光编出许多可怕的故事吓我,他还要仔细欣赏我受吓后的具体反应,就像猫百般玩弄一只死到临头的老鼠那样。这个流氓不顾一切了,这个流氓把事做绝了。

这一刻吴建惊呆了,他再一次想到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教师,一个国家干部,没想有一天竟被一个可怜虫一个愚笨的白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个白痴在钱财上敲诈他,还要在心理上在精神上折磨他,迫害他,这要是让刘赛羽、江小玲、张民他们听去,让王方林、李志德听去,让歌珊他那些学生们听去,还不得会笑死。吴建尽力装出一副无所谓模样,强自镇定了自己,振作了自己,可稍不留神,他发现余细毛又在观察他如何强自镇定强自振作了。
 

11

王方林、李志德没有食言,在不算短的时间内,陆续介绍刘赛羽到一处又一处地方应聘。不过却没有一次成功的。总的情况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人家看不上她,就是她看不上人家。经历得多了,人也变得疲塌起来。但从另方面看,这样的结果也有好处,就是促使刘赛羽明白了一个道理,明白这好那好,其实都比不上商场好,比不上做售货员好。

气温越来越高,许多公司企业在张罗着给职工发降温费。商场不甘落后,也给每位职工发了两大壶精炼油,刘赛羽用自行车驮回来,让吴建到楼下接。上楼梯时没留神,一只壶脱手摔破了,油液连泼带洒,淋淋漓漓把楼道浇了个遍。刘赛羽和吴建站在一旁发了半天愣,考虑该如何把地面收拾干净。两个人先用塑料茶杯舀,又从外面弄来煤灰撒了,然后用锄头刮,用条帚扫。油遇到什么便粘上什么,糊里糊涂,腻腻歪歪。满头大汗忙乎半天,坐下后一身疲累,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后来江小玲过来坐了一会,张民也过来坐了一会,大家都谈到楼道里的油渍和灰渍,谈到摔坏的那壶油,谈了便哧哧啦啦笑。再过一会,吴建竟然又看到了那个要命的余细毛。余细毛躲在廊道的暗处伸伸头,然后从门前一晃而过。过一会又伸伸头,把身子晃回来。

在余细毛和吴建之间,不知不觉已达成某种默契,他们的见面,交往,都在私下里进行,不能让刘赛羽及刘赛羽那伙同乡觉察的。余细毛上门,一般都捡刘赛羽不在家的时候,刘赛羽及张民他们在家,余细毛那边的事再大,再急,也得等着。别看余细毛一身痞气,但基本的规则还是懂得遵守的。不管怎么说,谁也不愿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那么今天夜里又是怎回事,今夜余细毛还真猖狂到如此程度,放肆到如此程度,连最后一点顾忌也消去了,最后一道底线也突破了,这个余细毛当真不顾一切,要把人逼到绝路上去吗。

“门外那是谁,晃来晃去几次了,”正在洗衣服的刘赛羽抬起头,疑疑惑惑提醒吴建。“是不是有事找你?”

“找我,谁找我?”吴建惊讶着。吴建也装出疑疑惑惑模样,起身出门察看。刚进走廊,衣袖就给人紧紧抓住了。余细毛把他拉到梯级边,看看不保险,又继续拉下楼,接着走出院门。

“你,到底有什么事?”吴建问。吴建声音颤抖着。

“事也没什么事,”余细毛笑。“出来说说话不行吗?”

事态并没有想像中的严重。余细毛继续嬉皮笑脸。不过余细毛很快明白,这个时候还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他用两根指头捻了捻,做了个细微动作。吴建明白这又是要钱。余细毛说小孩大清早出门,到这一晚还没见回,一个人在家难受,准备到村道上买包烟抽。

吴建暗暗认定,余细毛冒这么大风险迫不及待找上门,一定有他非找不可的理由。怎么也没料到原来只是为着买包烟。为买包烟,也值得如此不顾一切,这人真不知玩世不恭到什么程度,猖狂到什么程度了。吴建不愿也不敢过多纠缠,他同样做了个手势让余细毛别说话,别动,在原地好好呆着,自己转过身上楼取钱。

在同余细毛说话过程中,吴建一直留意观察楼上的动静。他以为刘赛羽仍坐在房中一边听音乐一边洗衣服。他一点也不知道刘赛羽几时已从房中走出,不声不响站在楼梯边,似乎专等着他上前。吴建意识到不好。刘赛羽觉察了什么。也许刚才他和余细毛的谈话都让她偷听了去。

“下面跟你说话的,到底是谁呀,”刘赛羽问。

“谁也不是谁,”吴建嘟哝。吴建手足无措。“村子上的一个朋友,吃过饭没事,想过来串串门的。”

“朋友怎么不请进来坐坐,要躲到院门外说话?”刘赛羽跟吴建进房,将风扇调了个方向。她让吴建坐好,自己也拖过一把小木凳正正经经坐下。“说吧,刚才叫你到楼下的到底是谁,为着什么事?”

有好长一会时间,吴建和刘赛羽不说话,只呆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赛羽目光始终静静的,神情淡淡的,偶尔之间还会带上点笑意。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吴建越来越慌乱,越来越失去耐性。他想站起身,想了想又重新坐下。他看看刘赛羽,接着看看门外,然后又把目光拉回,故作镇定地看桌上的台灯。于是刘赛羽问,刚才同你说话的朋友是不是还在楼下等着?

吴建迟疑一下,终于点点头。

刘赛羽问:“等你给他送钱下去?”

吴建睁大两眼看刘赛羽,不过迟疑一会,他仍然点了点头。

继续往下隐瞒显然不再可能,说穿了也毫无必要。看样子刘赛羽什么都知道了。刘赛羽只是不愿意说。刘赛羽一直在装马虎。直到今天夜里余细毛逼上门,刘赛羽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不得不说。刘赛羽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到了不得不说的程度。实际上从吴建这方面看,同样也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到了不得不说的程度。吴建早想说了,也早该说了。别看刘赛羽是个女的,别看刘赛羽自小不会读书不会考试,但刘赛羽毕竟是个反应敏捷,智商很高的女人,是一个在极为艰难极为险恶的环境中历练过一番的人,关键时刻还是有相当的主见,有很好应变能力的。刘赛羽他们能在两亩地生活下来,且活得快快乐乐,有说有笑,你不能说没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诀窍。在刘赛羽他们和两亩地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相生相克、相互对立相互争斗同时又相互需要相互依赖的关系,存在着一种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生物链。吴建甚至猜想,若是一开始就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刘赛羽他们,也许随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吴建的叙述吞吞吐吐,断断续续,但刘赛羽始终认真听着。说到后来,吴建的口气渐渐放松,话语也越来越连贯,似乎压在心头的一个重负终于有机会卸去了。刘赛羽却正好相反,神情倒是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张。后来她急急忙忙出门,到隔壁院子里把张民找来,把江小玲、江小阳找了过来。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十分简单:无论如何,必须将余细毛诈去的那些钱重新要回来,一分也不能少,一厘也不能少。刘赛羽他们态度明确,语气强硬。他们反反复复提到吴建的同学王方林,后来又提到李志德,意思是请王方林和李志德出面,把那些钱要回来。吴建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紧接着又更坚决地摇摇头。吴建说近些日子麻烦王方林他们已经够多了,现在再找上门,人家会说你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再说眼下这种事又算什么事,没必要弄得人人皆知的。

吴建面色仓皇,目光躲闪,语无伦次,众人一时都有些发愣。众人似乎忽然明白,吴建所说并非没有道理,眼下这事还真不算什么光彩事,没必要弄得人人皆知的。似乎也是这一刻,众人注意到了吴建的真实处境,注意到吴建正独自经历着什么,又在承受着什么。众人一齐惊讶了。刘赛羽不由拉起吴建的手,一遍遍轻轻抚摸,其他人也关切地围上前,极力现出轻松平淡神情,告诉吴建不要有过多顾虑,村上小流氓敲两个小钱用用,其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他们平日见得多了。至于找余细毛要回被诈去的钱,这也用不着吴建操心,他们会另外再想办法的。

夜里躺在床上,吴建又一次失眠了,深觉在情感深处,刘赛羽包括张民、江小玲他们一伙对他有多么关心,又有多么尊重多么爱护。他年龄比他们大,读的书比他们多,有知识有修养,有身分有地位,用江小玲的话说,他是他们的表哥,是他们的兄长。有很多时候,吴建也真正表现出了做兄长的样子。记得有年春节在歌珊县城刘赛羽的家里打扑克牌,众人吵吵嚷嚷打了一整天,吴建给打牌的人做些服务性工作,端茶倒水,加炭火送点心,忙忙碌碌也坚持了一天。这让张民他们感动不已,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现在表哥在外面遇到麻烦,张民他们当然义不容辞,要不顾一切上前帮忙了。别人如此仗义,那么他这位做表哥做兄长的也不能让人过于失望,吴建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吧,这要钱的事绝不能让张民他们出面,也不能让王方林李志德出面,而应该由他自己出面。明天一早他就去找余细毛,假如余细毛不给,他干脆撕破脸皮大吵一场,看那流氓到底能把他怎样。

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去找余细毛,余细毛却已经找上门来。余细毛到得很早,很准时,这边刘赛羽骑了车子刚出院门,他那边已鬼鬼祟祟溜进来。“怎么样,昨晚挨骂啦?”余细毛笑,同时用目光在他身上手上,在房间四处搜寻。余细毛在找昨夜讲好的那包烟,或找买烟的钱。这刻的感受异常清晰,异常强烈,因此也异常怪异,吴建发现有一个事实是真正存在的,每次到了余细毛面前,他只感到自己手脚发颤,全身发软,同时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干不了,完完全全不由自主。这个时候,吴建所能做到的看来只有如下一点:今天要不回借去的那些钱,但他至少不能再借出一分一厘,包括眼前的这包烟。这是最低的限度,是起码的底线。吴建极力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余细毛,近些日子自己手头也紧,从家里带来的一点钱早用光了,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买,开销太大。吴建说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没带多少钱过来。他绝不是什么有钱人,他只是一个教师,工资不高,家庭各方面负担又重。余细毛呆愣着。余细毛做出恍然大悟模样,似乎头一次意识到吴建可能真没什么钱。不过片刻工夫,他又回过神来,用加倍响亮而又急迫的声音嚷道:

“那你先打个欠条,等有了钱再还我!”

若在往日,吴建也许真把欠条打下了。但今天不行。今天是真不行。余细毛一大早堵上门,如此迫不及待,本已经让他受不了;头天夜里自己满肚皮官司,等见了面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更让他受不了。偏偏这时候,他又看到了余细毛呈现给人的那副不堪入目模样。余细毛赤胳膊光腿,下穿松松垮垮破西装短裤,头发又长又乱,脸色黄里带青。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余细毛右嘴角还糊了块湿腻腻的黄泥巴,也可能不是泥巴,是吃饭时残留的南瓜汁或西红柿蛋汤之类。嘴角上的脏物太不雅观,太让人厌恶,吴建浑身上下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很想提醒一句,好让余细毛赶紧擦去。但话未出口,身上的难受劲似给什么刺激了一下,突然之间百倍强烈起来,整个翻江倒海一般。他双手掩面跑到走廊一角,想尽情呕吐一阵,不过呕出的却是满满一口腔清水。

今天真有些过分了。谁也没料到一点南瓜汁西红柿汤会让他有如此过分的表现。幸亏余细毛没在意这些。余细毛的心思看来全在那张欠条上。余细毛怕人家到时记不住,怕人家翻脸不认账,反反复复逼着吴建给他打一张欠条。吴建完全弄不清余细毛到底让他打什么欠条,他也无力问一句应打什么欠条,更无力同余细毛多作解释。他只一个劲嘟嘟哝哝,手指房门让余细毛先出去,先回家,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吴建极力把脑袋扭向一边,不敢正面看余细毛的脸。他怕再次接触到对方嘴角那块南瓜汁或西红柿汤。可余细毛不懂这些,余细毛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将面孔往吴建跟前凑。余细毛显然错会了吴建的意思。他以为吴建在粗暴地拒绝他,在往门外赶他。余细毛受不了这个。在吴建这里,他什么时候受过这个。余细毛满面通红,高声嚷嚷着为什么让我走,我今天就不走。余细毛威吓道,今天叫我走容易,以后有什么事再找我可就难了。吴建见好说没用,开始往门外推他。吴建说:

“你走,你快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吴建想说,我这里有什么事需要找你。你还是先回家把嘴角的南瓜汁西红柿汤擦擦干净,再到我这里来说有事找你。这么想着,手上不知不觉已用上了一点力。吴建是真不知道自己用过什么力,只往前轻轻一推,余细毛的身子便随着力道飘起来,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只听咕咚一声响过,人已四脚朝天摔在门外走廊上。

12

吴建是在一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为不使对方着吓,他极力想用轻松的口气扯点题外话,问商场里是否很忙。刘赛羽显然没心思回答商场忙或者不忙,直截了当问为什么打电话,出什么事了。吴建嘟囔一句,然后告诉刘赛羽,中午下班后千万不要回来,中午下班后就在商场呆着,他马上赶过去见她。

“出什么事了?”刘赛羽问。

吴建继续嘟囔。他的意思是告诉刘赛羽此时此刻就在商场呆着,千万不要中途请假回来。不过上班时间刘赛羽当然会在商场呆着的,他的告诫纯属多余。电话那头的刘赛羽受不住了,用很大声音再一次问出了什么事。吴建不好过多含糊,他说是那个余细毛,昨夜要烟没要着,今天又跑过来耍赖,我一气之下打了他,我把他摔到门外去了,现在他回家叫了许多人来。刘赛羽顿了顿,问把人打得怎样,余细毛又叫了什么人过来,叫了多少人过来。吴建说打得怎样不很清楚,叫了多少人也不很清楚,反正很多,都是村庄上的那些。

“现在你在哪?”刘赛羽问。刘赛羽让他在原地站着别动,她马上骑车赶过来。吴建答应着,手持话筒看了看四周,说还是你在商场呆着,我马上赶过去。吴建说他已把房里比较重要点的东西捡在身边了,见面后他们可以直接去汽车站,坐最后一班车子回家,回歌珊。吴建让刘赛羽这边也立刻做好准备,把商场上的事交代一下,把这个月的工资提前领出,就说家里有急事。

这么糊里糊涂、莫名其妙逃回歌珊,刘赛羽显然做不到。两人见面后,刘赛羽又给张民打了个电话。张民并没在厂里上班,他到市内某中学帮一个搞印刷的朋友看机子去了。刘赛羽明白,张民这是利用工余时间帮人检修机器,算是找了份第二职业。两人赶到那所中学,在传达室坐过一会,张民一身油污出现了。张民让刘赛羽他们继续在传达室坐着,自己推一辆自行车出门。他说他先回两亩地看看。在情况没最后弄清之前,大家什么都别干,更别提回歌珊的事。

张民匆匆忙忙骑车走了,又匆匆忙忙骑车回来,回后什么话没说,只问吴建是不是亲眼看到余细毛带了人过来打架。吴建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吴建说看倒是没亲眼看到,但他听到了声音,喊叫声,喝骂声,还有无数脚步踏在地面的声音,乱七八糟,越来越近。幸亏吴建反应及时,在众人出现的最后一刻,匆匆捡了几件重要的东西锁上门溜了。吴建当然不敢从村道经过,他走的是小路,从侧门进入江州机械厂,穿过厂区后,又从另一道侧门溜出来。张民点点头,表示懂了,不过仍没有一句话,只让两人跟他一起回去,回两亩地去。一路上张民把车子蹬得飞快,直到快进村庄了,这才断断续续告诉刘赛羽,刚才他回来时,发现什么事也没有,一个闹事的人影也没见着。张民还不敢相信,担心对方设了什么埋伏,又回自己住处问那位房东老太婆。老太婆竟一头雾水,反问张民谁到隔壁闹事,闹什么事。老太婆说今天她一直坐在大门前乘凉吹风,怎么没看到有人闹事。

“怎么可能,”吴建道。“我明明听到余细毛带了许多人过来闹事的。”

张民的话当然不会有错,住处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房东夫妇出门做生意了,房东的小孩可能也到什么地方玩了,楼上楼下,院内院外一片寂静。吴建惊讶不已,一边疑疑惑惑四处搜寻,一边继续嚷嚷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刘赛羽实在听不下去了,刘赛羽说什么怎么可能,事实明明白白摆着,还有什么不可能。

刘赛羽用力看吴建一眼,转过身子往门外走去。吴建不由一惊,他看清了,这一刻刘赛羽目光里满是厌恶,鄙视,还有莫名的失望和怨毒。刘赛羽短短一瞥就似一记响亮耳光,猝然抽在吴建面门上,他感觉那地方不只发烫发痛,简直都有些发肿了。

此后几天,吴建过得极不容易。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余细毛会就此罢休。他了解余细毛的为人,了解余细毛的性格,还有曾跟着余细毛一同上门来的那些当地人性格。余细毛绝不会摔了就让他白白摔了,打了就让他白白打了,眼睁睁吃下那么大亏。余细毛一定在酝酿什么可怕的行动,时间拖得越久,其行动就会越危险,越可怕。有好几次,吴建耳畔分明又响起熟悉的喧嚣声,似乎有无数人手拿刀棍,你追我赶从水泥路那头蜂拥而来。还有一次他真真切切看到巷套里有一伙奔跑的人,那些人边跑边喊,并不时停下脚步,疯狂拍打路边某扇院门。吴建寻思村子上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就在片刻之间,所有的人所有的声音又倏忽不见,只有阳光,就似刚出炉的铁水一般从某个高处喷溅而下,无声地浇铸。

吴建一心等着余细毛上门,有这么一天,余细毛当真上门了。余细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青年。小青年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过吴建都认识,就是多次陪同余细毛上门耍威风的那伙人,也是刚到两亩地时在食堂打架的那伙人。吴建永远不会忘记,这也是个傍晚,太阳似乎还没有最后落山。刘赛羽下班较早,吃过饭,洗完澡,又把刚洗的几件衣服晾好了,然后歪身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小圆镜反反复复梳理未干的头发。隔开老远,余细毛就把手中的两百元钱擎得高高的,首先交给靠门坐着的吴建。吴建没接,吴建只把身子慢慢站起。这时候余细毛看见了窗前的刘赛羽,于是快步上前,把钱送到刘赛羽面前。刘赛羽同样没接。刘赛羽继续梳头,对递过来的两张钱钞看也不看一眼。

余细毛花了很大工夫解释他为什么只交来两百块钱。他说他实在没法子,这两百块钱还是卖了屋前一棵老柏树换得的。他说剩下的钱他一定尽快想办法,一分不少归还。他说等他身体略好一点就可以出去做工,做不了工还可以给人看铺面看工地看大门。余细毛要刘赛羽尽管放宽心,他说他再不会,也不敢了。以前不了解情况,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他说他其实和吴建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两人来来往往不分彼此的,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

余细毛的话语一会清晰一会含糊,一会快一会慢,一会用那种怪腔怪调的普通话,一会又用当地方言。在此过程中,刘赛羽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歪着身子全神贯注梳理头发,谁也不看,谁也不理。门外那伙小青年同样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只装出若无其事模样,目光散漫地或低头整理脚上的鞋扣,或抠挖墙头某一块污渍。只有吴建把身子紧紧靠住背后的门扇,用茫然而又怪异的眼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很想搬过一把木椅让余细毛坐下,不过见刘赛羽没有丝毫表示,只得把话咽下去;他又想把走廊上那伙人让进房,见刘赛羽仍没有表示,同样把话咽下了。便是在这时候,一幕更加怪异更加神秘的场景出现了,他看到余细毛说着说着,忽然身子一矮,双腿屈起,叭咚跪在刘赛羽面前。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包括离开江州,回到歌珊上班的时候,吴建一直想弄清一个问题,他想弄清这天的情形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具体的过程又怎样。一切都有点似是而非,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除了刘赛羽自己,别的任何人都无法把其中的真相穷尽。而刘赛羽又不可能主动说起什么,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刘赛羽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出了这样的奇事,大事,她不应该没个起码的交代。于是综合刘赛羽的只言片语,加上从张民、江小玲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故事的大致轮廓便隐隐浮现出来。说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开鲜花店的老板,在两亩地一带,甚至在整个江州城都很有势力;而这个老板又同刘赛羽熟,准确点说,刘赛羽曾在他的店里干过活,再准确点说,某段时间这位老板似乎还对刘赛羽很有好感。现在刘赛羽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他,他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打过来,村庄上的小流氓小地痞顿时吓住了,可怜虫一个的余细毛更吓住了,赶忙屁滚尿流上门还钱,以至给人下跪了。

  

结尾

两个月假期过去,吴建必须离开江州,回歌珊上班了。吴建回歌珊的事还是刘赛羽提起的。吴建当然不至于连自己应该回去上班的日期都忘了,吴建早在暗下里捉摸这问题了。他捉摸怎样向刘赛羽开口。吴建捉摸来捉摸去,发现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发现他无法离开刘赛羽,无法离开两亩地这个地方。这感觉可以用一个比方来描述,就好像丢了一件极宝贵极重要的东西,他很想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把那东西找到。不过东西丢都已经丢了,哪是你多呆上几天就能够找到的。另外的原因呢,吴建似乎有点不放心刘赛羽,无论如何,他不能把刘赛羽丢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己独自一人跑回歌珊去,无论如何,他应该对刘赛羽负起一定的责任。不错,在与余细毛与两亩地人的较量中,他们取胜了。他们给了对方应有的教训,从此摆脱了纠缠。但不知为什么,正是从这里,吴建感觉到一种更大的不安。什么事情其实都有其两面性,什么事情都不会如此简单。谁知道呢,我们以为刘赛羽摆脱了纠缠,实际上是不是落入更大的纠缠之中了呢。这时候,吴建自然会想起那天的情形。吴建反反复复思忖,是什么人,什么原因,能让流里流气、什么正经也没有的余细毛吓成那样,又是什么人,什么原因,能让刘赛羽变得那么镇定那么冷漠,那么令人捉摸不透?

传说中的鲜花店老板绝不是一般人物,这点几乎可以肯定,刘赛羽与这个老板也绝不是一般的关系,这点几乎同样可以肯定。试想在所有这些问题没有彻底弄清以前,吴建怎好提出回。吴建不回,刘赛羽只好催了。可吴建催了也不回。他说他过段时间再回。回头再回。刘赛羽问回头是什么时候,过段时间是什么时候,明明到了上班时间为什么硬不回。吴建不做声,于是到了下一天,刘赛羽又来催。催来催去仍没效果,刘赛羽忽然发火了。谁也不知道刘赛羽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刘赛羽说不回不回你到底想干点什么,你到底又能干点什么。这一刻刘赛羽是真正的声嘶力竭,只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自己嗓子喊哑了。

回歌珊的头天下午,刘赛羽到商场请好假,早早下班回来了。吃过晚饭,张民、江小玲一伙又过来坐了坐,算是话别。等张民几人陆续离去,吴建和刘赛羽也熄了灯睡觉。完全不知不觉,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来。吴建看看身侧刘赛羽的模糊身影,忽然感觉他们应该还有点事没做。他们不能就这么睡去。他们难道能够就这么睡去。吴建当然明白他们应该干点什么。吴建简直弄不清楚,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刘赛羽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了。记得刚见面那天,他们有多么急迫,门在身后还没关拢,两个人早没头没脑缠在一起。可现在才过去多久,连头带尾两个来月,怎么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黑暗中吴建花了很大力气来下他的决心。他终于试试探探伸出一只手。吴建摸到的是刘赛羽手臂,过后是肩膀。刘赛羽抖动一下,模模糊糊中翻了翻身,将肩和臂从他手中挣脱开去。吴建又摸,刘赛羽又挣脱了。从刘赛羽的呼吸声判断,似乎她早已睡着了,可从她两次侧身两次挣脱的动作看,又像根本没睡的样子。这一点不会有错,那绝不是偶然的翻身。那是很明确的挣脱,是一种清醒状态下的拒绝。刘赛羽的意思准确而有力。吴建一时很羞愧,很绝望,很灰心。吴建感觉自己不应该再存有任何非分之想。都什么时候了,什么地步了,一个人居然还有那种心思。念头刚这么闪过,奇怪得很,明明翻来覆去的一个人,竟在转眼之间沉沉睡去。后来他听到隐隐的哭声。那是刘赛羽在哭。一惊之下吴建翻身而起。难道还真是刘赛羽在哭。难道这么一夜刘赛羽还没睡着,一个人偷偷在哭?吴建认真听过一阵,似乎又没听出丝毫动静。待要伸手过去摸摸,至少察看一下刘赛羽脸上有没有流泪,又怕对方再一次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不久吴建又睡着了,睡着了似乎又听到身边的刘赛羽在哭。于是吴建边猜测边有些不解,他想这刘赛羽怎回事,到底哭了或者没哭。吴建甚至有了这样一个印象,好像身边躺的是一个刘赛羽,跑到别人梦中哭泣的又是另一个刘赛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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