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这盏灯(一)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2 1:01:00 
 

                   1.

  ((注:双括号内的红色字为应删去的内容,绿色字为新增加的内容))

  高考归来,光明一头扎在天井后面的睡房里,看看书,睡睡觉,练练毛笔字抠抠脚丫,半月一月不出大门一步。时值农忙,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脚踏打谷机泼了命般哇哇吼叫,直叫得光明心慌意乱,胸闷气急。父亲带着两个弟弟天不亮下田,中午和天黑后再泥一身水一身摸进门,赤裸的脚板踏在地面咚咚直响。光明知道,他也应该拿把镰刀,扛一担谷箩天不亮随父亲他们出门的,搁在往年的暑假,他早已拿把镰刀,肩扛谷箩随父亲他们出门了。不过今年不行,今年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地方也不愿去。前途未卜,去向不定,天意难测,心情也就格外零乱,光明只愿让自己成天成月在房里这么坐着。父亲母亲一般是不会过来干涉的。父亲母亲自小看得他重,一心盼他能认真读书,像前村后村不少年轻人那样,通过高考从泥巴田里走出去。光明不负众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读书成绩一直不错的。

  这天半上午下过一场大雨,下雨时光明恰好睡着了,他并不清楚门前的场地上晒满刚刚打下的稻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父母和两个弟弟从田里赶回,头顶上又已经云开日出,不过场地上的稻谷基本给毁了。父亲母亲跌坐在泥地上直叹气,两个弟弟则手脚并用,摸鱼一般要把水沟里的稻谷摸出一点回来。光明在父母面前站了好久,想做一句两句解释,继而又觉没必要。准备上前给两个弟弟帮忙,想想同样没必要。这时父亲开口了,父亲说讲心里话光明,家中的大事不用你伸手,手头一点小事,这火烧眉毛救急的事,你也能忍心不伸手,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粮食让雨冲去?

  此后几天,父母似乎下了决心,要动员光明从家里走出门,到邻居家玩玩,到同学家玩玩,到读书的学校会会老师,顺便打听一下高考成绩。父母说一个年轻人这么没日没夜关在家里是不行的,这么关下去,用不了多久闷也会把身子闷坏。光明当然不愿出门,光明只说自己有事。光明不出去父母便反反复复说,说得光明一头火起,不由大喊一声:“你们晓得什么!”

  “我们晓得什么?我们只晓得你没用,怕人,一天到晚像只缩头乌龟把自己在家躲着缩着!”父亲真正生气了,同样大喊一声。

  父亲说得没错,光明是没用,是怕人。光明不敢出门见人,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觉万分奇怪。光明不只怕见外人,怕见村上的人,他甚至连父亲母亲也不愿见,一当着父母的面便有些手足无措。中午父亲在桌前吃饭,光明盛了一碗饭,也准备到桌上吃。没想他刚刚坐定,便觉察父亲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看他。过一会他看看父亲,发现父亲仍一动不动看他,就似他几时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父亲要看穿他的内心一样。光明手一抖,赶紧挟了几筷头菜,打算走开。

  “这又到哪去?”父亲问。

  “我有事,”光明不耐烦道。

  母亲在旁边嘻嘻笑起来:“他总说他有事。”

  光明急忙改口:“我去看看光荣他们。”端了一碗饭,躲到天井外边去吃了。

  在这个家庭,光明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锋芒在背的滋味。按照往日的性格,光明是绝对忍受不了这些的。现在他把一切忍受下来,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光明还怀着一个暗暗的企盼,具体说,他在等待着这次高考的最后消息。假如有幸考取了,手上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光明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出家门,会会同学,见见老师,见见所有可以见到的人。光明认为他眼下不愿走出家门,并不是他不敢,而只是时机未到。

  不过很遗憾,这年的高考成绩下来,光明没有被录取。光明离分数线还差下整整六分。光明两眼一黑,意识到他完了,看样子他真的走不出这道家门,要一直像只缩头乌龟把自己在家躲着缩着了。可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可能一辈子在家躲下去的。光明思前想后,觉得眼前惟一的出路是回学校补习,明年重新参加高考,等拿到录取通知书再出去见人。父母同意他回校补习。为了节省开支,增加收入,刚刚升入初中的大弟光荣不得不停学回家,帮着分担些家务。听到这个消息,光明一句话没说,他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只是埋下头更加狠劲地读书做习题。可是第二年光明同样没有考取大学,奇怪的是那成绩不多不少,离分数线仍然差着六分。光明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接着再回学校补习,下一年参加高考。光明感觉自己就似钻在一个越来越狭窄的岩洞中,明明知道此路不通,可他已全然没有了回身的余地,不得不稀里糊涂朝前猛钻下去。

  第三年的补习光明没有坚持到底,离高考还隔着再三个月,光明卷了卷铺盖,用一根木扁担挑了,趁着月夜徒步走回家中。不知是负担过重,或者营养跟不上,大半年来光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首先是夜盲症,每到傍晚,他的双眼就无法看清东西。后来发展到白天也无法视物,测验的卷子发下来,他一个字也不能看清,不得不请身旁的同学一题一题念出,他再对上答案。看了不少医生,吃下无数草药,视力是恢复一些,谁知这耳朵又发生问题,出现幻听。那也不知是来自哪里的一些声音,异常清晰,坚定不疑,有时是一个婴孩的格格笑声,有时又是两个男人在嘀嘀咕咕,可等你用心去听,又全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光明用劲摇晃脑袋。光明又借着洗澡的机会,将双耳浸到冷水里去。

  出现在父母面前的光明已找不出多少光明的模样,脸皮透青,印堂发黑,目光呆滞,上下嘴唇不知怎么还有些浮肿。母亲不由自主呜咽有声。母亲一定想大哭一场,但是随之又极力忍住。母亲知道儿子已经承受不住她的哭声了。父亲和母亲表现出若无其事神情,仍同早先那样由着儿子一个人躲进天井后的睡房,或翻书,或睡觉,或抠脚丫。父亲和母亲只在不动声色中做了些收捡,手边常见的某些家庭用具,比如菜刀、剪刀、麻绳及残剩的农药瓶之类,不再容易看到了,光明有时略一走动,哪怕爬爬楼梯上上厕所,身后什么地方似乎都有人不远不近跟着。光明清楚父母担心着什么。父母的担心永远不会有错,光明把自己的路真正走到尽头了。

  光明家所在的村庄老地名叫响水湾。响水湾又有上下之分,上响水湾人少,下响水湾人多,上响水湾穷,下响水湾相对来说家家都比较富足,其中只有一人例外,只有小三例外。小三是远近一带出了名的浪荡汉,自小无父无母,家里穷得丁当响,快三十的年纪还没结上婚。小三也不着急,继续有一餐没一餐地鬼混着。隔壁五娘看不过意,说三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干脆我到大扁屋给你找个好人家好姑娘,你到那边过吧。小三愣过一阵,说五娘的意思是让我出去招亲?五娘说招亲有什么不好,招个好亲是你头世修来的福。我把话说在前面,大扁屋那人家可是头一等的好人家,江素珍更是头一等的好姑娘。五娘把江素珍一阵猛夸,加上周围几个人极力怂恿,第二天小三跟着五娘上路了。他们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从大清早走到太阳当顶,大扁屋还不知坐落何方。小三站住不走了,小三说五娘,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卖掉吧。小三又说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五娘,既然大扁屋有那么个好人家,有江素珍那么个好姑娘,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儿子过去招亲,偏要让我过去招亲?小三把五娘丢在路中间,掉过身子顾自回了他的响水湾。后来每说到此事,小三还心气难平,说五娘这是要把他从村子里撵走,五娘一心要把他撵得远远的,自己好独得他那一亩田,几块地,还有一幢破房屋。五娘好心硬给当成驴肝肺,一口气上不来,哽得直翻白眼。

  光明是无意间听到小三招亲故事的,听后心中随着咯噔一响。光明没有迟疑,找父母要了点钱,当夜到镇上称了两斤冰糖,两斤红枣,还有一斤荔枝干,鼓鼓囊囊用塑料袋提了,直接送到五娘家中。光明说五娘明天抽得出空吧,明天要是抽得出空我跟你去大扁屋。五娘不懂光明的意思。后来五娘懂了,吃惊得把两手用力一拍,说你这是嫌我气没受足,要送我早点见阎王老子吧。五娘说小三那狗日的是什么狗日的,小三是活该要断子绝孙的关门户,你堂堂一个高中生,眼看要上大学了,如何能跟他扯到一起,别的不说,你爷你娘听到,还不得跟我拼老命。

                   

                   2.

  婚后第九天头上,光明同江素珍的母亲,也就是他岳母陈宝莲大闹了一场。

  陈宝莲运途不顺,用她时常挂在嘴头的一句话说,自踏进大扁屋这道家门,她还没能过上一天舒心自在日子。没有儿女的时候一心盼着早点生个一男半女,陈宝莲开怀晚,等头一个女儿出世,她已经年近三十,这中间不知求了多少医,吃进多少药,跑过多少路,拜下多少菩萨老爷。有一次她和丈夫差点还离了婚。女儿生下,却没能很好地带起来,一岁五个月时出麻疹,高烧三天后人没了。第二个生的是儿子,落地时胖胖大大,哭的声音壮得吓人,不想十几天后无缘无故突然抽筋,找个郎中吃了一剂偏方,胖胖大大一个儿子也跟着偏方去了。可能是伤心过度,急火攻身,这个时候陈宝莲开始害奶,左边大半个乳房红肿溃烂,脓血直流,像只给人踹过几脚的破西瓜,大半年后才慢慢收口结疤。素珍是老三,青珍老四,望来老五。望来生下没两年,他那死鬼父亲开始卧床不起,不久也撒手自去,做了一个真正的死鬼,只把一屁股欠债,及背着债的陈宝莲母子四人留在世上,当然比欠债更沉更重的,还有儿子望来的病,望来的头晕。

  每次说到儿子的病,陈宝莲总要死鬼死鬼骂不绝口。陈宝莲认为儿子的病是那个死鬼一手造成的,是死鬼传过来的。望来生下的时候也胖也大,声音也壮,夫妻两人胆战心惊,日日夜夜加紧伺候,搂在怀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望来一岁走路,一岁三个月开口说话,一把嘴甜得好似抹了蜜,婆婆娘娘大叔大婶一口气能把隔壁邻居叫个遍。没想自那死鬼卧床后,望来跟着得病,等到死鬼把两腿蹬直,儿子这边也瘦得皮包骨头,软绵绵躺在床上如一条面筋。那些日子陈宝莲基本上也是在床上躺过来的,接连多日不吃不喝,只睁大一双眼睛看屋顶,家里家外都由隔壁邻居带着素珍青珍照应。后来望来渐渐脱离险境,病算好了,体质却再没能恢复过来,人仍是瘦,脸色不好,说话有气无力,隔三岔五开始闹头晕,一发作便天旋地转,有时一连几天起不来床。村里人教了不少治头晕的偏方,茅花煎水、刺根煎水、红糖炒子鸡、天麻炖板栗等等,能试的法子试尽了,也没见多大效果。又有人给过一个偏方,是吃那种鸡屎。一般要捡比较新鲜的干鸡屎,成条形,一小截一小截就似切碎的腌豆角,放到太阳下晒一天,端回家焙干,碾碎,兑进炒熟的荞麦粉,然后拌上红糖当点心吃。头晕不很厉害的时候,吃一把两把这种点心,往往还真能止住,于是一年四季,不分早晚,你总看到陈宝莲手端一只破筲箕,另一只手操竹筷,绕着村子四处捡鸡屎。

  别看望来人没个人样,鬼主意却多,一双手刁钻得出奇。陈宝莲让他背着书包上学,他却在去学校的路上东挖一个坑,西掏一个洞,然后拉上屎,灌进黑粪臭水,上面用树枝树叶架空,盖好土,让伙伴们一踩一个准。路两边人家菜园里的北瓜、东瓜、西瓜、红薯,也给钻出一个个小洞,里面灌进乱七八糟脏物,再将揭开的表皮盖好。后来望来还将挖洞的爱好用到小伙伴身上,用点燃的烟头从后面去烫,让对方的光屁股从洞眼中不动声色露出。等到有人牵着小孩或抱一只给糟蹋的北瓜东瓜找上门,陈宝莲不但没一句半句软话,反而不分青红皂白来一场好吵。她说别人欺负了她,她说她孤儿寡母,六亲无靠。在陈宝莲这里你是讲不出多少道理来的,望来能在外面调皮了,作祸了,同人吵闹打架了,对陈宝莲来说是一件高兴的事,应值得多加鼓励才是。不过若是望来在外面吃亏了,被人打了,轮到陈宝莲拉着儿子找上别人家门时,那当然更没道理可讲。望来是她的命,你欺负了望来,她的命也就不要了,交给你算了。她一会投水,一会上吊,一会喝农药。这个时候惟一能劝得住陈宝莲的,大约只有本家长辈长山大爷。长山大爷黑着个脸,高声大调一叫一骂,陈宝莲讪讪地便能收敛几分。可有次她同长山大爷也闹起来,且闹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陈宝莲扛把锄头,执意要将自己那死鬼男人的骨头从土里刨出,架到长山大爷家大门前当柴烧,吓得长山大娘跪倒在地,一个劲朝她直作揖。

  “祖宗,祖宗,我叫你祖宗,你是我家活祖宗,行不行?”

  “动不动说什么孤儿寡母六亲无靠,你孤儿寡母六亲无靠你就他妈了不起啦高人一等啦,”长山大爷也受吓不小,许多天后还这么气喘吁吁发牢骚。

  对于岳母陈宝莲的为人作风,光明早有所闻,临分别时母亲也反复告诫,上门招亲不同于一般,端别人碗,服别人管,万事要小心在意。光明以为他已经够小心在意了,万没料到结婚第九天头上就把陈宝莲得罪下来,并且闹到那个程度。光明其实是一片好意,那是个阴天,一个雨天,光明没外出干活,便邀着素珍要把家里家外收捡整理一下。陈宝莲也看着他们收捡整理,并没说半句多话的。房中太脏,太乱,时不时还能闻到一股很怪的臭味。光明以为什么地方放着些腌鱼,找到一看不是腌鱼,是望来常吃的鸡屎棍,用塑料薄膜包好,搁在碗柜的底板上。鸡屎保留得太久,早已霉烂变质,板结干朽成一块。光明将鸡屎连同塑料包一同丢进厕所,素珍准备拦阻,却已经来不及。素珍不敢隐瞒,忙过去告诉母亲陈宝莲。陈宝莲对着厕所看过一阵,身子渐渐松弛,一屁股跌坐到地面,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那还能有用啊,”光明惊奇。光明解释:“我不知道那是有用的。”

  陈宝莲不理光明,一把鼻涕一把泪高声哭诉,说光明和素珍这是串好了要害她,要害望来。光明和素珍眼里只多了一个望来。光明和素珍这才结婚几天,已经容不下望来。她本以为找个女婿上门,是找了个帮手,找了个依靠,她怎么也没想到找来个这么恶的白眼狼。白眼狼不只自己恶,几天工夫已把我们素珍带恶了,两个恶人捆到一起,以后哪还有她过的日子,哪有望来过的日子。

  应该说起初那一刻,陈宝莲也许并没意识到什么,后来经自己一诉说,一推演,忽然发现不对了,事情大了,事态严重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光明无意之间丢了一包脏东西的问题,也不是丢了一包脏东西算不算得上害望来的问题,而是两个恶人捆到一起,占了这个家,长此以往怎么了结的问题,她和望来有怎么个下场的问题。“***婆,你行啊,厉害呀,”陈宝莲一声一声高叫。陈宝莲这骂的是素珍。光明结结巴巴往后退,素珍则吓得哇哇大哭。青珍也哭,望来也哭。村庄上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一个小孩也跟着哭起来。光明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这如何扯得上,这完全是没影的事。

  “这怎么扯得上,”光明说,“我看那东西早发霉了,没用了的。”

  “谁说那东西没用啦?你知道没用啦?你怎么知道没用啦?我花多少工夫捡来,晒好,烘好,制好,你偏说发霉了,没用了!”陈宝莲拍着巴掌。

  光明真正见识到陈宝莲的手段了。陈宝莲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陈宝莲越闹越凶,她一手牵青珍,一手牵望来,说要找个水塘投水,一会又找了一根麻绳,要到房梁上吊。她说他们死了算了,省得作这对狗男女眼中钉肉中刺。无数的人前遮后拥,挡住他们去路,陈宝莲左冲右突,拽得两边的青珍和望来歪歪倒倒。陈宝莲自己也倒了,她就势把双腿蜷起,身子伏地,一遍遍对着天空跪拜。陈宝莲叫着天,又叫着她那死鬼,陈宝莲说:

  “你把我收了去,收了去,收了去--趁早啊!”

  陈宝莲嘴角的白沫下来了。

  ((“给娘陪个礼吧,”有邻居同光明说。光明明白邻居的意思,是让他给陈宝莲跪下来。实际上在陈宝莲拉着青珍和望来要去投水时,光明已经想到下跪的问题了。看来今天不下跪,事情永远没个完结的时候。他老老实实让自己对着陈宝莲跪下。在跪下身那刻,光明还回了头,对同他说话的邻居道:“这真扯不到一起的,我以为那包东西早坏了,没用了。”))

  这次的丑出得可真大。事后好久光明慢慢捉摸出,陈宝莲的闹也许带有很多虚假的成分,也就是说,陈宝莲一半是真气,真闹,真拼命,另一半却在做戏给别人看,做戏给光明看,给素珍看。地方上好像有这么个风俗,入赘的女婿进门,女家一般都会借故闹一场的。这是给你一个下马威,杀杀你身上的傲气,收收你的野性,让你明白从今以后你的身份,光明想假如没有这丢的鸡屎,肯定会有其他事的。如此看来,村庄那么多人的围观,起哄,((并且让他下跪求饶,))也都是事件中应有的一部分。光明有些愤愤不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莫大的屈辱。从陈宝莲及村人的态度上,传达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他们都在看不起他,他们都小瞧了他,以为他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可以随便拿捏、随便欺负的人,否则绝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光明清楚这其中主要责任在自己。上门招亲原本让人瞧不起,连小三那样的人也瞧不起,不是走投无路,任何一个长了鸡巴的男人大概都不会出此下策。光明当初只想着早点离开家庭,只想怎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远越好,不光同意招亲,连女方提出的所有条件无不一一答应,而等到女方反过来问他有什么条件,他却说没有。看那架势好像他有多么迫不及待,多么贱坯一个,生怕自己推销不出的。试想这样一个人还会有谁能瞧得起你,尊重你。光明很想找个机会向陈宝莲表明,他原本是怎样一个人。((他绝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种人。))他是一个高中生,他有文化,他在外面见过世面,自小他的父母也看得他重。本来他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只不过差了那么小小的六分。然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光明发现自上次一闹,他当真有些怕上了陈宝莲。这是一个不要任何脸面,不讲任何道理的人,一旦闹起,什么丑话都说得出,什么丑事都干得出。到了陈宝莲面前,光明举手投足不由自主会小心几分,讲话的声音也会随着降低几分。光明学会了怎样看陈宝莲脸色,怎样讨陈宝莲欢心。陈宝莲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怕,知道他的小心,出出进进一张老脸也就越加拉长得厉害。

  ((招亲的生活不知不觉便这么形成了:光明毫不讳言自己在内心深处对陈宝莲的蔑视。他在恨着。但他同样不能讳言的是,在内心深处他更在怕着。他怕陈宝莲,怕江家所有的亲戚邻居,怕整个大扁屋村上的人。家里家外遇有什么大事,需要做决定的事,光明固然是插不上嘴的,家内家外的大事都由陈宝莲一手把持,光明和素珍只需照吩咐做去便是。照吩咐去做,这也许就是光明的本份。做就做吧,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光明想通了。想通了心里便平衡了,平静了。连母亲不也反反复复交代得分明,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光明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的。吃饭,做事,做事,吃饭,种田的时候种田,不种田时砍柴,翻地,种菜,放牛,喂猪喂鸡,到村上出义务工。结婚第二年,女儿冬梅出生了,于是光明又学会怎样伺候小孩,伺候过月子的人,给小孩洗屎洗尿,熬米糊麦糊,给大人端汤送水,用黄豆炖猪脚发奶。))

 

 

 

 

 

                   3.

  光明的大弟光荣停学后,下一年小弟光彩也停了学。父母让两兄弟各学了一门手艺,光荣学泥瓦匠,光彩学做油漆。光彩跟着师傅断断续续学了两年,满师后自己也带上两个徒弟,一本正经做起师傅来。有段时间光彩带着徒弟出门揽活,来来往往从大扁屋经过,却从没上过一次光明的门。这事让父母听到,母亲把光彩叫到面前结结实实一顿好骂。下次再路过大扁屋时,光彩买了一瓶麦乳精,几种糕点,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徒弟,还真的来见光明,见光明的女儿冬梅,见陈宝莲一家了。光明着实激动,跑到厨房同素珍商量,让素珍找陈宝莲要点钱,他好去下村买肉。素珍用手到围裙边擦擦,说这半下午的,下村哪还能买到肉。光明想想也对,这时候卖肉的早该收摊了。光明说我弟从没来过的,要不你同妈讲一声,我们把家里的鸡捉一只杀了?素珍又用手到围裙上擦擦,带着光明去小河边找洗衣的陈宝莲,然后由陈宝莲出面,在长山大爷家借了一只鸡来杀。

  光彩在光明这里吃了一餐饭,住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离开时,光明把他们送出老远。光彩看看前后无人,忽然把光明拉到一边。光彩说:“哥,这日子你就真打算这么过下去?”

  光明一惊,问:“这日子怎么啦?”

  光彩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唐突了一点,他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这样的打算,打个比方,和那个老婆子把家分开?”

  光彩说:“这样下去真不成个事,我看还是分吧,早点和那个老婆子分开。”

  光彩塞了点东西到光明手上,转身赶他的徒弟去了。光明展开手心,看见是一张十元的钞票。光明又一愣。待要把钱还回,光彩已经走远。看着光彩高高的后影,光明意识到离家这才几年,光彩似乎已长成个大人,怪不得要带上两个徒弟了。

  那些天光明就让光彩给的十元钱在身上搁着,没人时还掏出摸上一会。他在认真捉摸光彩那句话的意思。光彩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光彩不过在大扁屋吃了一餐饭,住过一个晚上,短短时间到底能看出什么。((有一阵光明十分生气,生光彩光荣的气,生父母的气,父母家人凭什么总用那样的眼光看他,以为他在大扁屋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苦,经了多大难。有一阵光明又不由十分羞愧,因为他在大扁屋确实正在遭罪,在受苦受难。瞒是瞒不过去的,不承认也完全没必要。))光明想莫非是他同素珍商量着找陈宝莲要钱买肉,让光彩看去了,或者光彩在周围一带村庄做生意,听别人说下什么了?操你老娘,光明骂一声,再一次窘迫得脸红心急。其实那天在同素珍商量怎样找陈宝莲要钱时,光明已经顾自窘迫过一次,羞愤过一次。一个二十多岁的堂堂男子,一个早已做了丈夫,做了父亲的人,为买一斤肉招待自己从没上过门的亲弟弟,竟要厚着脸皮可怜巴巴向别人讨钱,一个男人成年累月辛辛苦苦,累死累活,身上竟没有一分一厘钱,这到哪里也无法说通的。((,光彩看去了,心里会作何设想,这时候光明又该同别人如何解释,同自己的父母亲人,如何解释。))

  光明受了光彩的提醒和点拨,把几年来同陈宝莲的相处仔仔细细盘了一次点,清了一次账。陈宝莲精明能干,理家算得上一把好手,出外干活同样算得上一把好手。不精明,不能干,她一个女人根本无法撑持这个家,带大三个孩子,无法在地方上立足。不过陈宝莲大约太精明,太能干了,与这样的人共一个灶台吃饭,没有非同一般的耐性,也就是说,没有非同一般的懦弱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对光明的勤恳诚实,光明对她各方面的奉迎,陈宝莲不可能不明白,好歹也算一个长了鸡巴的大男人,给你服服帖帖治成这样,任何人看了也会不忍心,会加以同情,加以体谅的。可陈宝莲没那回事,你不听话时她需要你听话,等你听话了,低眉顺眼了,她反过来又越发看不起你,认为你窝囊,活该受人拿捏,受人欺负了。陈宝莲说光明笨手笨脚,不会干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做事没有做事的相,吃饭没有吃饭的相。说光明没本事,不能到外面赚钱,只能死守着一个家。她甚至说光明个子矮小,屁股却大,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路时一条手臂耷开好像打断了翅膀的呆鸟。有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假如哪天弄了点好吃的,陈宝莲会毫不掩饰地声明,这是望来一人吃的,是给望来补身子的。光明不争,笑笑把碗端到一边去。后来他连桌子也很少上,连菜也很少吃了。在用钱上,陈宝莲手头更紧得滴水不漏,家中所有的收入,包括卖粮、卖猪、卖蛋,包括光明、素珍参加村上红白喜事得到的一点工夫钱,都得一分一厘交到她手上。

  ((光明不同陈宝莲计较,是为着避免麻烦,谁知这样一来反而引出更多麻烦,陈宝莲忽然对他不放心起来。陈宝莲大约以为光明如此不计较,一定另有缘故吧。有那么几回,陈宝莲将一张两张钱票丢到地面,说是要试试家里这个人有没有二心。光明原本无心无肺,也就说不上什么二心,捡到钱后立即叫叫嚷嚷,说谁这么粗心,钱都掉到地上。事后听说才惊出一身冷汗。又有时候陈宝莲会出其不意几次问到光明经手的某一笔账。陈宝莲装做记性不好的样子,表面不动声色,有一句没一句,其实是想在不同的回答中找出破绽,找出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光明得出结论,认为陈宝莲对他的嫌恶,对他的敌意几乎是天生的,是从本性里发出来的。他闹不明白既然陈宝莲根本无法容得下一个外人,为什么当初又要把人招进来。))

  光彩说得没错,光明得分。否则在这个家庭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是个外人。来了客人想买一斤猪肉,他一辈子得可怜巴巴找别人讨钱,讨钱时还不敢自己出面,得让老婆素珍出面。这样的家早该分了,这样的家竟一直没分,绝对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可光明偏偏一直没分,光明想也没想过一次分家。直到弟弟光彩来了,光彩一眼把这个家庭最隐秘的部分看穿,明确提出照此下去不成个事,他得分,他这才知道还有分家一说,才知道家还是可以分的。光明为自己感到难过,光明想自己也许真的很无用,活该让人瞧不起,活该让人拿捏的。

  围绕分家的问题,光明这一纠缠又是整整四五年时间。可惜如此持久而激烈的争斗光明却是放在自个内心里面完成的,光明打的完全是肚皮里的官司,外面的人,包括陈宝莲,包括素珍,一丝一毫也不知晓。光明不得不承认,所有关于分家的想法都是幼稚的,可笑的,没有半点切合实际之处。分家是大事,分家简直是塌了天的事,叫他如何同陈宝莲开口,同素珍、望来,以及村子里所有的人开口。有时当着陈宝莲的面,他也能无缘无故为内心深处所存有的那个心思而羞愧,而狼狈,直至紧张出一身汗湿。((有时光明想平白无故说不出,那么可不可以借助于某个特殊的机会,相互斗气的时候,口角的时候,他让人逼急了,不顾一切将那句话说出?不过第一,光明极少有与陈宝莲正面闹气的时候,第二即便闹气了,闹气与分家毕竟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光明又设想过一种消极的方法,比如怠工,比如养出种种恶习,好吃懒做不干活,对家庭不负责任。陈宝莲不是说他笨手笨脚,不会干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吗,那么就让你好好看不惯吧。到时光明不提出分,陈宝莲自己也会提出分的。

  可是光明无法做到。所有的一切光明都无法做到。))

  在这个家庭,在整个大扁屋,光明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句心里话的人。素珍是靠不住的。素珍万万靠不住。照实说来,素珍对光明还算不错,不过那也得看什么时候。那得是陈宝莲不在的时候。只要陈宝莲在场,或者说陈宝莲与光明为什么事闹气了,产生分歧了,素珍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一边。素珍太胆小,太无主见,说穿了素珍是太怕她的母亲。这么厉害的一个娘偏偏配上这么无用的一个女儿,两人站到一起,总让光明感觉不可思议。也许正因为做娘的厉害,女儿才会没用的吧。不只素珍没用,青珍同样没用。在素珍青珍眼里,娘从来说一不二。娘的话就是圣旨,并且素珍青珍一厢情愿地认为,光明一定也把陈宝莲的话当作圣旨。平日里许多小事让人既可笑更可气,那次光明和素珍似乎也在家收捡东西,无意间将床下一瓶煤油打翻了。光明有些发怔,考虑着怎样向陈宝莲交代,素珍边扶起油瓶边夸张地哎嗨一声,说光明看你怎么办,打翻这么多煤油。把责任一股脑全推到丈夫身上。这一刻光明心情很糟。责备素珍也无必要,她是太怕了,怕惯了,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但光明的心情仍然很糟。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你的丈夫吧,不管怎么说,你毕竟不是一个小孩吧。

  就是这样一个人,光明如何敢把内心的想法透露给她,如何跟她说他想分。这想法足够把素珍吓死,即便她口里不想说,眼睛,脸孔,一言一行,也随时可把那个秘密泄露出来。

  有一点光明猜测得总算不错,分家的事最后是由陈宝莲提出的。这个时候青珍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家中又一个好劳力。望来读书没能读出,在高中二年级的头一个学期也回了家,陈宝莲不敢让儿子到田里地里累着,也不愿让他出门学手艺,只成天把他关在房里。望来也乐意呆在房里。望来有自己的事要做。望来仍像小时一样,见人不喜欢说话,不过人的确不笨,不知从几时开始,他把早先那股刁钻劲用到身边一些小发明小创造上,做兀凳,扎条把,编篾篮,用自制的竹篓铁钩到水塘河沟里网泥鳅钓黄鳝,在田头山角设机关抓黄鼠狼。后来他又迷上机器,无师自通修起收音机电视机柴油机甚至农用车,村子上那台碾米机一出故障,就得找他帮忙。陈宝莲求爹爹告奶奶,又是请饭又是哭闹,干脆把儿子弄进了碾米房,做起开机子的师傅来,每月有一笔虽小却很固定的收入。而在光明这边,境况却越来越差,这年冬天到山上做木方时光明碰伤了脚,后来素珍又怀上新文。照规定怀第二胎算超生,眼看一笔罚款是跑不了的,陈宝莲不愿搅在一起吃这个哑巴亏,私下同望来一合计便提出了分。分家是光明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一个心愿,为此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劳了多少神,可有朝一日真正需要他把家分开的时候,他反而吓一大跳,感觉一切是那么突然,那么不正常。光明不知道陈宝莲的弯弯肚肠,他还以为陈宝莲看穿了他的心思,这在出他洋相,揭他老底,不由心虚得一个劲直往深处吸冷气。后来看看陈宝莲并非说气话,陈宝莲当真要分,望来和青珍真要分,光明于是陷入另一种慌乱之中。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陈宝莲他们这是要抛弃他。((这一刻))光明对自己多年来在大扁屋的生活忽然产生一种恍惚之感,他想也许从一开头自己真的错了,在这个家庭中起支撑作用的绝不是他,而应该是陈宝莲,吃了亏的也是陈宝莲。光明不单没用,光明还是一个缺乏起码自知之明的人,多年来一直受人照顾受人扶持而不自知,反倒以为是自己照顾了别人,养活了别人。陈宝莲他们已经容忍到了极点,现在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不得不把他丢到一边了。

  ((分家的过程简单而又迅速,这一点又让光明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自己全心全意谋划几年之久也无丝毫进展的事,别人做来却如此简单,如此迅速。分家的各项条款当然一概由陈宝莲划定,陈宝莲划定的条款当然又对光明和素珍不利,其中包括房屋和田地的分割、日用家具及家禽家畜的分配,还有债务的分配,对望来结婚大事的负担,对陈宝莲的赡养等等。光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爽爽快快接受了。光明的心思其实还停留在那两个暗结上,第一为自己所曾有的分家念头作一点悔悟和补偿,第二也多少包含了对陈宝莲讨好的意思,乞求的意思,让陈宝莲尽量不要把事情做绝,以后真丢了他们这几个人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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