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这盏灯(二)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2 1:15:00 
 

4.

  分家后的几年是光明最为充实,最为快乐的几年,分家后几年也是光明在大扁屋生活中最为光亮的几年。或许是浑身的力气憋得太久吧,光明和素珍干起活来感觉与往日格外不同。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认真把事做好,把日子过好,不留下笑话给别人说,同时光明还必须证明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很无用,脱离了陈宝莲他们这日子是不是就真过不下去。分家的当年儿子新文出生,第二年光明把自家的以及分在陈宝莲和望来名下的房子一齐拆了,选个好房基做了幢新房。这中间他没有让陈宝莲和望来出一分钱,也没让他们费多少心,从谋划到请工,到拆,到做,由光明一手操持。尽管是拆旧做新,并没有增添多少材料,但毕竟也叫做了一幢新房,争了口气,就算图个吉利开门红吧。再下一年,青珍出嫁,光明和素珍备了份不薄的嫁妆,还给陈宝莲做了件呢子大衣。这可是陈宝莲一辈子也没穿过的好衣裳,光明和素珍心头高兴,想必陈宝莲心头也不会不高兴的。再往后光明着手筹备望来的婚事了,没想就在这关头,望来开始发病了。((望来自小身体不好,女方对其他方面就挑剔得比较厉害,前前后后找下好几个,还没一处能最终定得下来。光明和素珍便有些后悔,想家里的房子不该做那么早的。假如房子能晚做一年两年,财力物力准备充足些,把房子做大些做好些,女方家里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罗嗦了。光明忽然作出一个大胆的承诺,说只要女方过了门,把婚结了,他就帮助望来干脆把房子拆去,在原址上重新再做一幢新的。女方的父亲一拍大腿,高声叫道:那么你先把房子拆了做一幢新的,然后接姑娘过门吧。

  做下没几年的一幢房子要拆了重建,已经够让人吃惊了,现在又得做了新房结婚,这搁在任何一个人也接受不了的,光明犹豫一阵,狠狠心把头点下了。光明想做一幢房子无非具备以下几点,一是人力,二要精力,再一个就是钱,是资金。人力和精力他们有的是,至于资金么,暂且先挪着借着吧。光明把女方父亲送出门,转身来到长山大爷家借一副皮尺,要把地基好好丈量一下。他没想到就这关头,在他把房屋设计拿出之后几天,望来开始发病了。))

  望来的病还是老病,是头上的病。望来的病已有好多年没发作,应该说早算好了。小时望来看不得旋转的东西,比如磨米的石磨、跑动的车轮之类,有次他站在河边,看到波浪一层一层涌来,竟也身子一软晕到了地面。而今当然不同,而今望来整天守着碾米机房的飞轮也若无其事,直到他病了,一病多日,仍没听他提到什么头晕。望来只说他感冒了,咳嗽,流鼻涕,打喷嚏,鼻孔堵塞得厉害,脑袋也有些发沉。陈宝莲熬了碗红糖生姜水给儿子发汗,陈宝莲还逼着儿子在家躺了一天。望来躺不住,第二天又来到机房。

  送望来进医院那天,光明在十几里外的万家湾帮人看窑火。看窑火是光明近两年掌握的一门手艺。他先帮人砍窑柴,递窑砖,守窑棚,在窑上混得久了,就把窑师傅的一套技术偷偷看在眼里。光明毕竟有文化,能捉摸,私下摸索来摸索去,从他手下盘出的砖块又红又硬,敲起来铮铮作响像块钢,比哪个窑师傅烧出的都好,请的人也就渐渐多起来。路近时光明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路远了,或者窑上脱不开身,光明也两天三天回家一次。万家湾不算远,光明早晨出门时,还看见望来蹲在屋檐边刷牙的,半下午他正同两个脱坯的帮工说话,便见长山大爷的小儿子毛鸭推着车子冲进窑棚,告诉他望来病得厉害,望来倒在碾米机房里。望来吃什么吐什么,现在已送到黄田医院了。((让他赶快回家。光明来不及多问,到柴堆边扶出车子就跟着毛鸭上路。两人骑过一阵,毛鸭忽然把光明喊住,说我们可能用不着回家了,我们抄近路直接去黄田医院吧。于是光明他们抄近路直奔黄田。毛鸭告诉光明,望来是在碾米机房倒地的,好在人还机灵,知道自己不行,忙从机子边挪开几步,扶紧靠墙的一排谷箩。毛鸭说要是在机子边倒下,倒在飞轮上,皮带上,那可就糟蛋。光明问给望来喂没喂原先吃过的鸡屎粉,毛鸭说喂了,怎么没喂,可是望来吃什么吐什么,有时东西还没喂下,已叭地一声吐出,溅得人满脸满身都是。))

  两人到达黄田镇时,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医院门口早已聚集着一伙人。是村上的人,长山大爷、长山大爷的大儿子玉常,还有村干部玉兴等等,当然更多的是街头一些围观者。人群旁边还有长山大爷家那辆板车停着,不用说望来就是用这辆车从大扁屋拖出来的。玉常从板车旁边站起身,问毛鸭这么长时间都去哪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光明一听话音,知道不妙。他问望来在哪,望来怎样了。玉常说,望来还不在病房躺着,可是医生要我们尽快转院。

做什么要转院?光明哆嗦。

医生要我们转到县城呐,长山大爷高声答道。

不是说等你来,他们连吊针也不给打了,玉常说。

  在医院后面的病房里,光明看到了望来,看到陈宝莲。望来在打吊针,初初一看也并不见异常,只是脸色难看,呼吸有些急促。陈宝莲的嗓子早哭哑了,嘴巴一个劲抖动,可就是发不出声音,鼻涕眼泪倒忽隆隆首先冒出来。看样子陈宝莲他们是专等着光明过来拿主意的,长山大爷,包括玉常、玉兴他们,都在等光明拿主意。陈宝莲都拿不出主意,长山大爷以及玉常、玉兴他们都拿不出主意,光明又到哪里拿得出主意。光明到楼上办公室找医生,恰好医生也来找他。医生的意思还是早先那个意思,转院,转到县医院去,并且越快越好,否则引起什么后果,他们不负责任。光明问望来的病是不是很重,医生说:重不重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小医院设备太差,不然为什么急着要你们转院。

  望来是当天晚上从黄田镇转到县城医院的,用的还是长山大爷那辆板车。动身那刻,陈宝莲忽然对着长山大爷,对着玉兴玉常毛鸭他们下了一个跪,拖腔拖调喊怎么得了,这((是))怎么得了。长山大爷吓一跳,仓皇着把陈宝莲拉起,他让她别急,别怕,别担心,望来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长山说本来他也应该送望来一道去县的,只因年纪太大,近几天身体又不怎么舒服。他吩咐玉兴玉常几人关顾好病人,吩咐陈宝莲和光明尽管一心一意把望来病治好,家里的事一切有他们照应。一路上光明玉常毛鸭几人轮换着拉车,玉兴和陈宝莲在旁边跟着,翻坡过岭时帮着用一把力。望来在县医院住了两天,每天爬起来吃药打针,不吃药不打针了又忙着作各种检查。两天后医生告诉他们,病人还得转院,转到江州市里去。光明和陈宝莲都不相信,说病人来县后,眼看着好多了,不晕了,不吐了,人也清醒了,每餐还能吃下碗把饭,我们都以为能出院了,到头怎么还要我们转院?医生的理由跟黄田医院的理由竟然一模一样,说我们这里设备太差,你们应该到市内的大医院确诊一下。

  光明打算再问问医生,望来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不过事情明摆着,根本用不着多问,并且光明也实在没那个勇气问下去了。时间很紧,光明原准备请留在医院陪伴的玉常回家走一趟,后来想想别人不行,要回得他自己回。光明上午回到大扁屋,找人借钱,安排家事,吃过晚饭再动身,徒步赶到县城,第二天一行三人扶着望来,坐上开往江州的班车。从县城到江州实在太远,加上沿途修路,车子摇摇晃晃,颠三倒四。不知是由于晕车,或者病又发了,望来吐得一塌糊涂。望来脸孔蜡黃,满头虚汗,手脚冰凉,似乎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陈宝莲哇哇大哭,大喊大叫着要司机停车,车停了又大喊大叫,叫司机不要停,叫司机开快点。某一刻她大约糊涂了,或者说急疯了,((一下把望来推到光明身上,自己))跌跌撞撞竟冲到司机面前,似乎要抢下方向盘。司机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这么走走停停,等车子进入江州市区,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停住,已到了下午五六点钟。

  ((按照事先安排,光明他们一到站,应该直奔江州第一人民医院找一位姓张的医生。张医生是县医院负责给望来看病的那位张医生的朋友,县医院的张医生很热情,反复嘱咐光明,说只要讲明是他介绍的病人,市医院的张医生一定会帮忙的,临行前县医院的张医生还写了一封信,让光明带在身上。可现在已到下班时间,市医院的张医生可能早回家了。再说光明这还是平生头一次来江州,连个东南西北也无法分清的。光明同玉常商量,决定先到玉常的亲戚家把人安下,明天一早再去医院。陈宝莲又哭出来,说还要等到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只怕这人早不行哩。光明和玉常一看,这人只怕真的不行,望来瘫手瘫脚躺在水泥地面,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就似死去了一般。两人不敢怠慢,一边一个要扶望来到街对面坐公交车。没想你这边一动,望来又一次头晕发作,缩在脚下吐成一团。

快打的,找出租车!有人这么给他们出主意。光明和玉常回头一看,发现四周已聚了不少围观的人,围观的人又挡住更多来来往往的车子。光明想问问这打的该怎么个打法,一辆大红的出租车已在远远的地方急速转弯,然后嘎吱一声停到他们面前。))  

                   5.

  头一次从江州治病回来,望来剃了个光头,面色明显白了,人也长胖些了。村里人扶老携幼,接连不断来看,说不只望来白了,胖了,连陈宝莲也白了,胖了。城里的水怎就那么养人。陈宝莲招呼素珍给大家端茶倒水,又摸出一把糖果,趁人不注意时忽然塞在哪一个小孩的口袋里。房里房外一时笑声不断,众人一遍又一遍催望来讲城里的故事。((,讲打的坐出租车的故事。))望来很骄傲,望来也很荣耀。冬梅已经六七岁了,穿了双刚从城里买来的新回力鞋,剪短发,一副假小子模样,寸步不离守在望来身边,不时爬上木凳,到舅舅的后脑勺摸一把。冬梅同样感到很荣耀。她还组织了一帮玩得好的伙伴,让他们排着队一个个爬上木凳摸舅舅的后脑勺,一人只准摸一下,摸多了就要被她大声喝止。而那些平日同她玩得不好的伙伴呢,则非常自觉而又自卑地缩到一边,满脸艳羡地看着有权利爬上木凳的伙伴。

还行吧?冬梅挨个问。

还行,伙伴们尽管有些茫然,但仍露出满意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

我舅舅这里的骨头让医生挖走了,是用钢精锅补的!冬梅郑重其事向大家宣布。

冬梅,滚一边去,你就不能让舅舅歇一会!光明吼她。

医生有三瞎子补得好吗?有一个与冬梅玩得不好,没资格爬上木凳的伙伴不服气地问。

  三瞎子是村上一个手艺人,长年在外帮人修拉链修伞补钢精锅底。三瞎子他算老几,冬梅的权威受到挑战,愤激得一时说不出话。医生,医生,冬梅说。冬梅支吾一阵,终于得意洋洋叫起来:医生是穿白大褂的!

  望来第二次从江州回来,那已在两年之后,村里人扶老携幼,接连不断又来看,说望来白了。村人们待到要说那个胖字,不由一怔。不是望来不胖,望来是胖得太过份,胖到了危险的程度。显而易见这已经远远不能称做胖,而是肿了,脸肿,头肿,脖子肿,连伸出来的一双手也有些发肿。身子一肿,人便显笨,神情上也有些痴痴的,傻傻的,陈宝莲让他坐他就坐,陈宝莲让他站他就站,陈宝莲扶他进房,他便乖乖迈步进房。村人们脸上一时有些讪讪的,谁也没料着一个病好刚刚出院的人会如此模样,倒似乎比没进院时更像一个病人了。光明和陈宝莲尽管强自掩饰,不过脸上的神情同样是讪讪的,他们同样不能说明一个病好刚刚出院的人怎么会比进院前更像一个病人了;比进院前更像一个病人,为什么又说病好了,能够出院了。冬梅可能大了两岁,懂事了,也可能看出大人们脸色不好,再不像上次那么放肆,只低了头,跟在素珍后面端茶送水。这次陈宝莲带了更多的糖果,用塑料袋装了,要散给房里房外的女人和小孩。女人和小孩于是都有些惶恐,一个劲直往后退,说这怎么行,这怎么敢,你们手头紧成这样,再怎么好白白糟蹋了钱。别人不接,陈宝莲同样惶恐,固执地将糖果一下下塞出去。后来陈宝莲眼泪都下来了,陈宝莲反反复复说:

做牛做马,来世给你们做牛做马!

  从陈宝莲家离开,村人们心头都罩上了一个阴影,果然没过多久,望来又得第三次进医院,第三次去江州了。头一次病好回家,到第二次去江州,中间好歹隔了整整两年,而第二次从江州回这才隔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四五个月,望来的情形已很不对头。首先是那胖,那肿。光明和陈宝莲曾私下同人解释,望来的肿是在医院开刀及吃药打针引起的,等时间一过,病情控制住,就会慢慢恢复。村人们也一心指望会慢慢恢复。可是望来没有恢复,相反却肿得越加厉害,颈脖粗得像只木桶,喉咙也变直了,变粗了,讲起话嗡声嗡气,粗声大气,舌头大得拐不过弯。后来连眼珠也微微朝外鼓出,没防备的人见面后会吓一跳,以为他正鼓眼暴睛冲你发火哩。光明和陈宝莲用板车将望来拖到黄田医院,说找医生吃点中药试试,医生一见就说这还吃什么中药,这是那病又发了,快送到江州去,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了。

  陈宝莲一听立时瘫倒在地。光明没瘫。光明其实早瘫过了。对黄田医院医生的话,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他早知道望来这病是又发了,要重新送到江州去,并且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不过光明同样清楚,再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基本上是没有半点可能的,因为在此以前他们已送过两次,现在他即便把自己杀了卖了,把冬梅把新文一齐杀了卖了,也筹不齐那去江州的钱了。

  在光明睡房的床头柜里,藏了个还是他读书时用过的笔记本,前面写过字的部分早给撕去,后面的空页上便记满前后两次为望来治病所欠下的账目。光明是一个谨慎的人,平生从不愿向别人伸手借一分钱。他不愿无缘无故欠别人一份人情,更不愿在自家身上放一个包袱,钱没到手,他已在焦急地考虑着怎样还别人的债。便是这样一个胆小无用,一个不愿欠债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弄得负债累累,这一点光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一切毕竟是真的,几年来他所欠下的那债一笔一笔都白纸黑字在本子上记着。有时暗下里算来算去,光明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欠下了多大一个数目,弄不清每笔债又是如何欠下的。记得第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医院后,光明曾中途回家过两次,玉常也回家一次。三次回来只为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弄钱。他们花光了为望来结婚((及做房))备下的一点积蓄,又由村上担保,到黄田信用社借了五千元无息贷款。光明找他大弟光荣借两千,找光彩借三千,青珍的丈夫又找人借了两千。这是几笔大数目,至于邻居亲朋处这个几百,那个几十,还根本没有计算在内。幸亏第一次发病后有了两年的空隙,这两年中光明、素珍及陈宝莲几人泼了命地干活,光明烧窑,卖砖,打猎,捉黄鳝,卖柴卖笋卖板栗,素珍和陈宝莲养母猪卖猪崽,养鸡养鸭卖鲜蛋,陆陆续续还掉了一些账。于是第二次的病又来了,这回光明他们卖掉了与另外一家共有的半头耕牛和半边牛圈,卖掉一头肉猪、一头母猪及母猪刚下不久的一窝猪崽,找光荣和光彩又各借两千。还有大半资金没着落,不知何人开的头,村子里每家每户你五块我十块地开始给他们捐起款来。陈宝莲哑着嗓子,肿起一双眼睛,每来一个捐款的人便下一次跪,喊一句:做牛做马,我来生给你做牛做马!长山大爷几人一合计,干脆在村口路边摆下一张木桌,要向来往行人募款。后一天他们把木桌搬到十几里外的黄田镇街,玉常负责登记,光明带着素珍、冬梅、新文,当然还有陈宝莲,全家五口齐摆摆在木桌边一字跪开。一天下来,几个人额头都磕出了鲜血,有一次陈宝莲没注意,流血的地方让街头闲逛的一只大公鸡狠狠啄了一口,痛得在地面直打滚。

  当光明、素珍他们跟着陈宝莲跪在村口,跪在黄田街头的时候,他们心中想着的当然只是眼前的一天两天。他们以为下再多的跪,磕再多的头,不过就这么一天两天。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等把钱筹足,把望来送到江州,一切便会过去。他们哪能料到,不过是四五个月之后,望来会又一次发病,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呢,何况这次即便他们想下跪想磕头,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了。

  每天吃过早饭,光明背着工具急匆匆出门,烧窑,砍柴,卖砖,捉黄鳝,或者在田间地头忙碌。实际上忙也没什么可忙的,你再忙再累,赚得的那点钱与背在身上的欠债比起来,与去江州所需的花费比起来,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瓢水,多它少它也无所谓。光明出门主要还是为躲开那个家,躲开望来,躲开那个老太婆。老太婆爱哭爱闹,望来病到这个程度,她当然有理由更放肆地哭放肆地闹了。望来脸肿了,她哭一次,手肿了,她哭一次,眼鼓出了,她哭一次,说话舌头打个颤,她又哭一次,脚脖子一时拐不过弯,她同样哭一次。那天望来房里飞来几只苍蝇,赶来赶去赶不走,她又得到机会大哭一场,说这苍蝇为什么赶了又来,并且为什么偏偏还要往望来头上叮,往望来衣服上落。还有一次她找长山大爷商量件什么事,长山大爷一时没遂她的意,她又哇啦哇啦当场哭起来。一天里的任何时候,你都可能会听到一声嘶叫在屋舍间响起,整个村庄的人不由都有些心惊胆颤。陈宝莲甚至把哭当做歌来唱了,有事她唱,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她同样唱。那天光明也是一时多((事)),说万家湾某人家有一窝小猪要卖,他准备捉一对回来在身边养着,问陈宝莲要不要捉一只,猪账可以拖到年底才还。陈宝莲显然同意,说有那么好事,快去捉一只来呀。可陈宝莲不把这话好好从嘴里说出,她偏偏要哭出来,还哭得一抖一抖,中间夹了一两次哽咽。那神情,弄得光明好险没大笑出声,陈宝莲自己也觉察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又有一次望来下床时衣摆夹在床档与床板之间,光明帮他横扯竖扯扯不脱,陈宝莲嘴巴一扭又一次要哭。光明实在忍不住了,失声叫道:这有什么值得哭,家里又没死人!等死了人你再来嚎丧行不行?

  这可能是光明平生头一遭对陈宝莲发火,并且说出的话如此恶毒,如此不吉利,陈宝莲吓住了,望来也吓住了,一时愣怔着竟不知作何反应。

  光明同样愣怔着。光明以为接下来,陈宝莲肯定会有一场好闹,在这种情况下,陈宝莲也应该有一场好闹,可是陈宝莲没有。这一刻光明发现,短短几年陈宝莲的变化实在太大,顶上的头发差不多白光了,平日又不知道梳一下洗一下,乱草一般纠纠结结,一半像人更有一半像鬼了。((陈宝莲左边眼睛里还长了片白白黄黄的翳子,云雾一般把眼珠遮去大半,村上人说这是伤狠了心,流多了泪,等翳子把眼珠盖住,那就变成一个瞎子的。))

  也许光明这次发火起了作用,也许陈宝莲真老了,不行了,((也许因为其他什么吧,))自此以后陈宝莲还真把自己改变了过来,很少哭很少闹了,每次光明进房,陈宝莲只用目光静静看他。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光明感觉一阵阵不安。爱哭爱闹是陈宝莲的性格,是陈宝莲多年养成的习惯,哭了闹了,表明一切正常,而不哭不闹,反而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有一点光明十分清楚,陈宝莲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在望来治病的问题上,她更有主见,内心也更加坚定。别看她不哭不闹,别看她老了,不行了,但内心里那个坚定的东西始终没变,这便是筹足钱,把望来送到江州去。无论如何,必须第三次把望来送到江州,这点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陈宝莲不明说,是因为她不好说,她已经无话可说。望来两次治病的情况,她一清二楚,几年来欠下多少钱,小本子上记下的那些账,她全清楚,光明为望来吃了多少苦,尽了多少力,她一概清楚。那么望来已经病到何种程度,这么一回回往江州跑下去最后会得个什么结果,陈宝莲不能不清楚吧。记得还是第一次去江州时,村里就有好心人提醒光明,说该收手时就收手,别到时落个人财两空。第二次去江州,村子里各种各样说法就更多,说望来脑壳里长的那颗蛋是母的,你这边割了一个,那边马上有一个长出来,就像勤劳的母鸡下蛋一样。你想一只母鸡一辈子要生多少蛋呢?村人们尽管在背后说得厉害,却没一个人敢当面同陈宝莲说。到了陈宝莲面前,他们说的永远是吉利的话,是高兴的话。当然了,即便你说了其他什么,也不能对陈宝莲构成丝毫影响,生蛋的母鸡算什么,人财两空算什么,该进医院的仍然要进医院。

  这天光明回家较晚,在小河边他碰到了村上的干部玉兴。玉兴问他从哪来,光明说了从哪来。光明问玉兴到哪去,玉兴笑,说不到哪去,就在这站站。两人说着话,慢慢往村里头走。光明说晚上没事,到我家坐坐?玉兴显得有点犹豫,说坐坐?那就坐坐吧,反正没事。后来他们遇到长山大爷,长山大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两个人说着两个人的话,三个人便说着三个人的话,这么说过好一阵,光明才意识到什么,一颗心忽然咚咚跳起来,脚步也不由加得很快。到了家门前,他果然看到了村上另一个干部,后来又看到另一个长辈,后来又在家看到玉常。一伙人跟着光明到望来房里坐了会,然后到光明房里坐。素珍给光明递来一碗饭,光明不吃,转身到玉常那里要过一支烟抽起来。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却谁也不说一句话,只一根接一根拼命抽烟,好像一伙人聚到一起,只为着比赛怎么抽烟的。他们把玉兴的烟抽光了,又抽光明的烟,接着抽另一个村干部的烟,抽长山大爷的黄烟杆。抽到实在难受的时候,由谁起个头也说几句闲话,然后继续抽烟,直到夜深了,大家临出门,光明这才半吞半吐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回响水湾,再找我弟他们看看。  

                   6.

  第二天光明天没亮动身,骑车回响水湾找他弟弟光荣和光彩借钱。

  去响水湾的路有两条,其中一条途经黄田镇,路宽,路大,是乡村那种沙土公路,不过却远,要绕五六十里一个大弯。一般来说光明更愿意走小路,也即是当年他跟着下村五娘走过的那条路。便是这条小路,光明也走得极少,因为自来到大扁屋后,光明总共还没回过几次响水湾。最初三四年,他一次也没回去,连光荣光彩结婚也没回去。后来父亲去世,他回过一次,下村五娘去世,回去一次,新文出生,又回去一次,还有一次他同人合伙收购花草籽,顺路又回过一次。回去得少,内心不免感到惭愧,内心惭愧,回去得于是更少了。这种情况直到近两年才有所改变,近两年为着望来的病,为着找光荣光彩他们借钱,光明一次次在通往响水湾的路途上奔走着,就像今天为了望来的病,为着向光荣光彩借钱,他又一次踏上通往响水湾的路途一样。

  在响水湾一带,光明的名字曾一度传得很响。那些年在响水湾,光明的名字简直传得太响了,人们一提到他,笑声起哄声便接连不断。大家说他的高考他的补习,说他的夜盲症,说父母家人对他曾有过的希望,当然更有他的招亲,他提着几包点心连夜去找下村五娘,说来说去总要归结为乡里流传的一句土话:读书读进了牛屁眼。这中间说得最起劲最难听的是光棍汉小三。小三在光明招亲后还打了许多年光棍,最后和一位身后拖着两个女孩的中年寡妇结了婚,但小三念念不忘的仍是光明招亲。他不要的女人光明抢着要,他不去的地方光明抢着去,每次说起,小三总那么惊异,那么兴奋,又那么洋洋得意,似乎在这件事上他占尽了多大便宜,他又有多么了不起一般。光荣光彩这时已渐渐长大了,两兄弟邀在一起,趁小三不备将他拦在路中打了一顿,此后小三多少算懂得了一点收敛。

  光明走投无路之下,找了个地方不顾一切把自己嫁出去,本人没什么,却不知他的父母家庭要遭受这么多笑骂,承受这么大压力。光明性子倔,认准了的那条路,哪怕是道崖,要跳也得跳下去,父亲性子同样倔,到死没踏过光明的门槛。只有母亲在光明和素珍成事的时候,被下村五娘死拉活拉给拉到大扁屋住过一夜,回后直说路太远,一双脚都走扭了筋。乡里有人私下传说,光明的父亲就因为受不了这口气,几年后才郁郁去世的。这当然纯属胡说。不过光明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的变化,却和他这位做兄长的有很大关系。两个弟弟从小调皮捣蛋,不听调教,你让他上山他下河,你让他下河他上山,可自光明招亲后,光荣和光彩忽然之间懂起事来,两人认真学手艺赚钱,赚了钱后又各人为自己找老婆结婚。后来光荣拉起一个建筑队,四处修桥修路做房子,光彩也邀了几个人,专门到城里为人搞装修,两兄弟齐齐成为前后一带有名的富裕人家,响水湾人这才闭起他们一双鸟嘴。

  应该说在这位大哥面前,光荣和光彩两兄弟是已经够可以了,望来两次发病,光明几次上门,光荣和光彩都两千三千地往出拿,一双手绝没有丝毫退缩。光彩还瞒着老婆给光明送过一套衣服,光荣也送过一双皮鞋,当然光明都没要。光荣光彩送衣服送鞋,这是看他没衣服没鞋,这点光明受不了。光明还受不了他们要瞒着自己老婆给他送衣服送鞋。光明看出当着自己的面,光荣和光彩不知为什么还会不由自主露出一种歉疚的神情,似乎光明没衣服没鞋穿,倒是他们的责任,光明离开响水湾到大扁屋结婚,也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把他赶走的。这便很有点让人莫名其妙,要解释也只能往早先的日子里解释,往小时候的记忆解释。光明清楚在光荣和光彩内心深处,他这位大哥始终是一位大哥,无论大哥今天如何无用,如何落魄,光荣和光彩仍然尊敬他。((光明比光荣大三岁,比光彩大五岁,光明自小听话会读书,在家深得父母爱重,在学校同样深得老师的爱重,这些都在两个弟弟身上树立了牢固的权威。那时光明还常常有点打人的爱好,记得有一次父母让他辅导弟弟做作业,一个简单的题目讲来讲去讲不通,光明一气之下把光荣打一顿,到一边去辅导光彩;过会又把光彩打一顿,过来辅导光荣。这么打来打去,直把一旁的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光荣和光彩倒自始至终心服口服,没有半句怨言。那么能干有威信的兄长到头落个如此下场,被人欺被人笑被人骂,没衣没鞋没依靠,现在又可怜巴巴回家找两个弟弟借钱,这大约就是光荣光彩歉疚不安的原因吧。))

  正是半上午时分,湾里人出外的出外,下地的下地,村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光明迟疑一会,仍是往村后小山那边拐了拐,想找个更便捷更偏僻的地方插进去。光明不愿让任何一个响水湾人看见他,他也不愿看见任何一个响水湾人。他没想到越是僻静的地方,这个时候还越能碰到人,刚刚拐过一个屋角,便见儿时的伙伴林生赶着一头黄牯牛,踢踢踏踏向这边走来。光明把脑袋紧低,脚下用劲,就要从一旁冲过去。想想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今天他得打下这个招呼,否则整个响水湾人又不知要如何编排他。光明手一松,车子恰好停到林生面前,林生奇怪地看他一眼,随即明白什么,拉紧牛绳往路边靠了靠,要让光明过去。林生没有认出光明。从眼神中动作上,明显可以看到林生没有认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人是谁,他只以为这人把车子停下来是等他和他的牛让道,或者为他和他的牛让道。光明翻身上车,逃一般窜开去。((后来光明还遇到一对在菜;菜园里浇粪的夫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夫妻仍然没有认出他。))

  没想到光明会回,这是原因之一,没想到光明会从村后的小路回,这是原因之二,许多年未见,相互之间变化都太大,这是原因之三。这时光明一抖,意识到自己岂止是变化太大,他简直已经老了。

  陈宝莲老了,不行了,光明也老了,不行了。光明早已注意过,他两边的头发白了不少,额头和两腮的皱纹横横竖竖,不笑的时候一脸苦相,笑的时候又不好好笑,反显出莫名的尴尬,样子比哭还难看,谁见了都知道这是个天生的倒霉蛋。

  家中老屋前些年拆了,光荣和光彩分开各做了一幢水泥楼房。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跟光彩过,光明便推着车子先到光彩家去。光彩家大门开着,厨房门开着,卧室的门也开着,只是家里没人,屋前屋后楼上楼下找遍了,都没人。光明将带来送人的两蛇皮袋板笋从车后架卸下,搁到母亲房间里,独自在堂前小兀凳上坐过一阵,仍没见一个人回来。他想到邻居家找个人问问,或者到光荣那边看看,想想又继续坐下等。母亲房间的五斗柜顶供着父亲一副瓷板像,父亲微微笑着,不过也笑得有些尴尬,光明不想看,看了只让人不舒服。他去找母亲平日梳头用的小圆镜,想照照自己是否真成了个老头。动身前他该刮刮胡子理个头发的,免得这模样让母亲看了伤心。小圆镜一般都挂在窗台边一根铁钉上的,今天却不知去向。他到床头找了找,柜顶找了找,后来又伏身拉开柜下一格抽屉。就这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光明一惊,啪地一下将抽屉关紧,不过已经迟了,他看到母亲手拿一只湿淋淋的肥皂盒,有些痴愣地站在面前。

光明我儿,是你回来了?母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看到门前的自行车,就知道有人来了,原来还是我儿子回来了。

我,我想找一下家里原来那只小圆镜,光明嗫嚅着。他很想同母亲作点解释,可自己都不知应该讲点什么。这一刻光明十分懊丧,他想他刚才为什么要翻母亲抽屉,翻了抽屉为什么听到动静又匆忙关起,关起了现在为什么又来作无谓的解释,仿佛他真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实际上这家是自己的老家,房间也是母亲的房间,即便他乱翻抽屉吧,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用不着如此躲躲闪闪。

  光明继续尴尬着。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尴尬,注意到他翻抽屉及关抽屉的动作,于是光明觉得这次他真得同母亲解释清楚了。可是这事他又如何能解释清楚,无缘无故,他为什么要找一只小圆镜,这么大远的路跑回来,莫非只为找一只小圆镜。

你是说那只破镜子呀,破镜子早让新春打碎啦,母亲不愿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风风火火四下忙碌起来,给儿子泡糖水,让座,又到楼上光彩的房间找来一包纸烟。光明说他不抽烟,戒了。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母亲,母亲问:那边望来的病,是不是都好了?

好有什么好,光明犹豫。还不是早先那老样?

  母亲问:望来的病又发了吗?

没有,光明回答。光明回答得很干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得如此干脆。

  母亲松过一口气,问到儿子为什么这个时候回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儿子会回家。母亲问:还记得要回来看看你老娘啊。这次光明已有了准备,说他同上次一样,打算到县城边近的苗圃采购花草籽,顺路,这不就进家看看。

  母亲到邻居家找到光彩的儿子新春,让他再到村上什么地方把光彩叫回,就说伯爷来家了。母亲告诉光明,光荣很忙,已经好多日子没归过家。光荣去年修的一条水渠出了点问题,要翻修,他正忙着四处找人说情。不过光彩正好在家。光彩原本也忙,这是抽空回来要同下村的某人谈一笔木材。讲完光荣光彩,母亲让光明讲讲大扁屋,光明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大扁屋有什么可讲的。后来扯到冬梅,扯到新文,光明脸色才慢慢开朗一些,活泛一些。母亲问,听说新文都会读字啦?光明一边高兴着点头,一边问母亲听谁说新文会读字。母亲想了想,到底听谁说新文会读字的呢。母亲终于想起了,原来还是上次听光明自己说的。母亲不好点明是听他自己说的,只道湾子里人们都这么讲起。光明又问湾子里谁这么讲起,新文能读几个字,一点点小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响水湾。母亲看着光明,忽然一阵心酸,这些年在大扁屋光明的确过得太苦,这些年在大扁屋光明惟一的乐事大约是生了面前这个儿子,光明心里头也只装着这么个儿子,每次谈到儿子,光明的话不知不觉就多起来。光明又一次给母亲讲新文如何会读字了,新文如何聪明,如何机灵。新文个子长得比别的小孩高,身板比别的小孩结实。((饭也吃得比别的小孩多。母亲说,吃得多才会长得壮么。))两人说着话,母亲手头并没忘了忙碌,好一会光明才觉察,母亲这是在为他忙碌。母亲一连敲了三四只鸡蛋,还切了过年的一块腊肉,说要给他煮碗汤,打个点。光明连忙阻拦,说不饿,早上在大扁屋吃得很饱。母亲说早上吃得再饱,跑这么大半昼路还吃不下一点东西?光明说还是等光彩、二麦他们回家一同吃吧,母亲说你吃你的,等他们什么。光明拦来拦去拦不住,脸都急得有些发白。母亲若有所悟,看看他,把手上的火钳到灶窝里放下。

你是说光彩、二麦不在家,你不好背后吃他们东西?

  母亲一下点中光明心思,光明吓一跳,嘴里一个劲嘟哝,说也不是不好背后吃他们东西。

你是说要吃也当着他们的面,大家一起吃?

  光明继续嘟哝。母亲说:孬儿子,弟弟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何必要这般尴尬呢。再说我是你的娘,也是光彩的娘是二麦的娘,在这个家至少能做得半个主吧,怎么就连一碗汤水也不敢喝呢。母亲说着,眼泪快下来了。

  光明一阵心烦。光明感受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心烦,刚刚得到的那份好心情,转眼烟消云散,他对母亲叫一声:谁连一碗汤水也不敢喝了!几步从厨房走出去。看来今天这钱不可能借到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会开口借什么钱。借不到钱那还不如回,现在就回。

 
 
  • 标签:宝莲 
  • 发表评论:
     
    博客公告
    最 新 日 志

    最 新 评 论

    最 新 留 言

    搜 索

    用 户 登 录

    友 情 连 接

     






     
    Powered by O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