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吃过中饭光明推着车子回大扁屋,母亲紧紧跟在他后面,光彩跟在母亲后面,二麦拉着新春的手,又跟在光彩后面,一行人把他送出村道,又送到村头。光明不止一次让母亲回,可是母亲不回,说多了,她的眼泪似乎又要下来。光明有了一个很清楚很强烈的念头,他发觉自己又想发火。他很想说出这么一句话:“跟这么多人干什么,又不是送葬!”不过他忍了。今天他实在发了太多的火,同母亲发了,后来在饭桌上又同光彩发了一次,他甚至对光彩五岁的儿子新春也发过火。新春找光彩找了几次没找到,找不到回来看看又坚持出去找。在他最后一次出门时,没想光彩正好进门,新春不由大叫一声:“爸,伯爷来了,伯爷又来找我们借钱!”
光明一张脸立时憋得通红,光彩的脸也憋得通红。光彩伸出巴掌,大叫一声:“小狗日的胡说什么,小心找打!”
光明也伸出巴掌:“这狗日的是要找打!”
光彩看到光明回来,表现得同母亲一样高兴,打发二麦杀了鸡,买了新鲜肉,开了瓶白酒,热心地劝大哥吃菜喝酒,言谈中自然问到大扁屋的事,问到望来的病。光彩的意思还是早先那些意思,光彩的意思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他劝光明孤身在外,该忍的要忍,不该忍的也就不能忍。一个人不能太老实,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光彩懂他的大哥,光彩的话说得小心,吞吞吐吐,半吞半吐,生怕什么地方说重了,会对大哥造成伤害。不过光明渐渐仍把眉头皱起了。他听不得光彩的话,更看不得光彩的半吞半吐,有话直说有屁快放,何必这么忸忸怩怩,好像我真就承受不住的。光彩的意思不外乎是说他在做牛做马,一个人成年累月做牛做马,帮人养老的带小的,到头还要被人嫌做狗屎臭。就说买了一头牲口吧,也不能那般对待的。光彩当然是好意,是出自兄弟骨肉之情,不是兄弟不是骨肉他不会说,搁着外人绝对不会这么说。光彩是真心同情他,要帮助他。但光明仍然听不进。他想我再怎么做牛做马做牲口也是我心甘情愿,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用不着你来同情,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不就是学了个手艺赚了点钱吗,不就是没出去招亲吗。不错,今天光明回响水湾是一心一意要借钱的,新春没有冤枉他。事实原本如此。光明每次回响水湾都为着借钱,不借钱他也不会想到回来,这点光彩、二麦,也包括母亲心里十分明了。不过这次光明不借了,光明把主意改过了,自从进村时遇到林生,((遇到菜园里浇菜的那对夫妻,))再加上母亲一唠叨,他便不准备借了。可光彩仍以为他是借钱。光彩以为他一回来只为着借钱。新春的话不会无缘无故,没有大人在背后议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发明不出那种话。果然在沉默一阵之后,光彩把本来已经很小的声音压得更小。光彩的话语更加吞吞吐吐。光彩提到了钱,他问光明这次回来,是不是需要借点钱。
“借什么钱?”光明问。光明不懂,或者装做不懂。
“你的意思是,我回一次响水湾还真就是为了向你借钱?”
他把手中的饭碗重重搁到桌面。这一刻光彩脸都吓白了。
光明想不通,不管从哪方面说自己都可以算得上一个没脾气的人,在大扁屋一呆多年,被别人握到手心横捏竖捏,要扁就扁,要圆就圆,乖得像个龟孙,为什么一回到自己家,半天不到的工夫要这么一次次发脾气?其实他有什么资格发脾气,父母拼上老命供他读书,没想他把那书一股脑全给读进了牛屁眼,留给父亲母亲的是村人们无穷无尽的笑骂,可是父母不怪他。十几年过去,不说他怎么孝敬母亲,帮助兄弟,反过来倒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厚着脸皮回来向两个弟弟借钱,两个弟弟也不怪他。你借钱不好开口,光彩主动帮你提起,明白问你要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到哪能找到这么好的弟弟,他到底凭什么要对人恼火发脾气?明明是他伤害了自己的家人,让父母他们丢尽脸,为什么到头来似乎还是他受了别人伤害,似乎人人得罪了他呢。光明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恼火而越加恼火起来。
借钱没借到,又惹出一身气,光明骑着车子顺乡间公路一阵猛跑,跑到后来发现不对,他把方向搞反了,这不是回黄田回大扁屋的路,这是往县城去的路。他调过车头又一阵猛跑,跑到后来发现仍不对。这么急急忙忙回去干什么,陈宝莲正在家等着他借钱,长山大爷、玉常、玉兴他们,都一心指望他能借到钱。没有钱看来今天他是不能回去的。一想到大扁屋那个家,想到家里那个粗脖子、鼓眼睛的人,他全身就似给浇过一盆冷水,从里到外透凉。他再次把车子调过头,朝县城方向慢慢骑,他想无论如何,今天他得到哪里呆上一阵,他总要想出个好一点的办法。
陈宝莲暗暗打什么鬼主意光明十分清楚,村子里的其他人,比如长山大爷、玉常、玉兴他们全清楚。陈宝莲想卖房。她想把光明辛苦做成的那幢房子卖了。可是这房子如何能卖,房子虽破,虽简陋,却是光明和素珍多年的心血,是一家大小遮风挡雨的窝。房子卖掉是容易的,不过卖了就卖了,再想重新做一幢,看来这辈子绝不可能。没了房子,那他们连个落脚之地也失去了,一大窝人真得做猪做狗,睡猪圈睡牛栏睡人家屋檐了,这可是真正的家破人亡了。可是老太婆是不会顾及这些的,在老太婆那里,这一大家人能算得什么,连猪连狗也不如,连根草也不如。这家人原本就是工具,是帮她养儿子的工具。这家人是死是活对她全无所谓,她的心中只有望来,只有那个粗脖子鼓眼睛的半死人。一家人都得为那个半死人活着,为那个死人活着,然后跟着死人一起去死。光明想不出,一个人怎会狠心到如此程度,歹毒到如此程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歹毒,这才得来一个报应吧,望来的病,原本就是对她的报应吧。光明趴在自行车上恶狠狠笑起来。
当然按照陈宝莲的意思,房子不卖也行,不卖那么你就必须出去弄钱。陈宝莲他们认定了,光明能借到钱。光明的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有钱。光荣和光彩大约在家里开了个银行,你借一次又一次,永远借不完吧。老狗日的我操你个娘啊,光明看看公路上前后无人,放开嗓门高声叫骂。老太婆你也不想想,光荣光彩再有钱也是光荣光彩的,跟你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前辈子没有欠你的,没有义务帮你儿子治病。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遇上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兄弟。((光明身体里什么地方忽然感到阵阵抽痛,他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过去的事情。记得头次回响水湾借钱,光彩当即一口答应下来,上楼同二麦嘀咕好久,然后一个人匆匆出门。不一会回来同二麦嘀咕好久,接着又出门。事后母亲告诉光明,光彩那三千块钱不是自己的,他也是从朋友处东挪西借来的。第二次借钱,光荣光彩同样答应了,不过却让光明先回,两天后光彩才把钱专程送到大扁屋,现在想来很有可能也是临时找人借的。二麦也向光明说起过,光彩在外面做生意很省,做包工活是自己准备伙食的,光彩舍不得买菜,加上又忙,便餐餐吃那种辣椒蒸土豉。
光荣光彩的钱来得不容易。光荣光彩很可能真没什么钱。光荣光彩即便再没钱,每次光明上门,也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该借的借,该拿的拿。光荣光彩同光明一样,骨子里也是没用的人,是懦弱的人,面对自己兄长的敲诈盘剥,没有丝毫办法。
兄弟,这辈子遇上我,算你们倒霉。))
光明将车子越蹬越快,经过一个镇子,又经过一个镇子,等他意识到应该停下,发现今天已实在跑得太远,这都快到县城了。太阳即将落山,光明知道他不能再往前走,再往前今天就回不了大扁屋了,即便现在调头,看来他也得摸几个小时的黑路。光明有些茫然,同时又一次感到心烦,脚下猛一发力,自行车就向县城直冲而去。他想回家回个鬼家,今夜就进县城住旅社下馆子,反正身上还带得有钱,反正谁也不想过日子,有点钱就全他妈花掉吧,光明长这么大,还没好好下过一次馆子住过一次旅社哩。他想他再没必要那么一心一意抠自己苦自己糟蹋自己,你便是把自己苦死糟蹋死,人家也不会讲你半句好话,人家只以为是应该的,是你罪有应得。
这夜在县城光明把自己弄得糟透了,他根本没有下馆子铺张浪费乱挥霍,也没有花钱住旅社。头几个小时,他推着车子在灯光人影中走来走去,后来人群消散,再这么走让人看去会觉得奇怪,于是骑上车子到城郊的公路上继续来来去去。光明读书时的中学就坐落在路边的土山上,学校新做了一幢教学楼,此刻所有的窗户都放射出光亮,夜色中好像一座从里到外给烧得通红、烈焰直冒的砖窑。光明曾是这座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作为一个成绩最好的学生,光明怎能料到多少年后的今夜,他会像头猪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在校门外的公路上溜来溜去。后来光明觉到饿,到一家饭铺吃了几根油条,喝下一碗蛋汤。油条是早晨剩下的,又脏又硬,不过光明一直喜欢吃油条,冷了硬了更显得有咬劲。光明也进过一家旅社,一问价格吓一跳,一个床位竟要三十元钱。接下来光明陆续还问过几家,价格最少、也是条件最差的那家也得十五元。十五元光明也不干。于是光明想到在县城上班的几位往日同学,在县城摆小摊开裁缝店的几个熟人,响水湾的,大扁屋的,都有。不过目前这种样子他是不适宜找同学的,似乎也不适宜找响水湾和大扁屋的熟人。光明惟一可做的看来只能推着车子,反反复复继续走。夜深了,光明终于发现一处地方,那是汽车站候车室外的水泥平台,平台很宽,很避风,下面还有密密麻麻一排餐饮店挡住街道上的视线。平台上已经有了几个歇宿的人,一位破衣烂衫,显然是个疯子,另两位是拉板车的,还有一人带着两只大大的旅行包,似是等车的旅客。光明把自行车挨着板车放好,身子再挨紧自行车的车杠坐下。光明很累,一坐下便呼呼睡去,第二天天亮时醒来,一路紧赶慢赶,上午十点多钟才回到大扁屋。((等天亮时醒来,紧赶慢赶回到大扁屋,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
素珍在大门前等他。光明知道素珍会在大门前等他。他以为素珍会问他借的钱,可是素珍并没问到钱。素珍很焦急,同时也很神秘,把他悄悄拉到一边,说今天从大清早起,陈宝莲一直在家笑。
“笑什么?”光明问。“为什么笑?”
光明随素珍走进望来房间,他看到了青珍,又看到青珍的丈夫。青珍嫁得远,回一趟娘家不容易的。青珍丈夫站起身,给光明递来一根烟,然后重新坐下去。陈宝莲果真刚刚笑过,脸皮还是皱的,只因光明进门,才让她停顿下来。不过这种停顿极短暂,没等光明问点什么,她的脸皮继续皱起,一手指定望来又嘿嘿哈哈笑。这次陈宝莲是给光明笑的,陈宝莲显然还有话要说,只是一时说不出。陈宝莲笑得太厉害了,后来扑哧一声,鼻涕口水随着一齐喷出来。
“像只,像只蛤蟆,”陈宝莲说。陈宝莲这在说望来像只蛤蟆。陈宝莲就带着满脸满腮满下巴的鼻涕口水,笑了又笑,怎么也合不拢嘴。
从素珍这里,光明了解到事情前后经过。早上望来坐在兀凳上吃粥,不小心调匙掉了,他伏下身到地面去捡。调匙就在眼面前,可他横摸竖摸硬就摸不到,后来换过另一只手来摸。后来不知怎么没坐稳,身子一侧,整个人轰隆一声倒栽下去。栽下了还硬起不来,吭吭哧哧,手脚并用,正如陈宝莲所说,像一只蛤蟆。从这时起陈宝莲开始发笑。陈宝莲是看着望来怎么摸调匙,又怎么翻到地面的,搁在往日她一定又哭又叫又闹了,但今天不同,今天她根本没想到上前帮一把扶一把。她只在一旁发笑。素珍进来,她对素珍笑,青珍和她丈夫大老远回家,她又对着青珍他们笑,现在看到光明,忍不住又要笑了。
光明走到望来面前,用手到他耳朵边拂了拂,拂去倒地时留下的一些灰迹。光明当着陈宝莲和望来、青珍他们的面做出一个决定:卖房。
8.
两明两暗的一套房子,外加一间厨房,一个厕所,一座院落,院角的一口水井,作价六千元,卖给前几年刚从江州城回来的退休工人马国富。价钱低是低了点,但这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马国富五短身材,塌鼻梁,小眼睛。别看眼睛小,却一刻不停地朝你眨动,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在表达着。((马国富家属于大扁屋极少的几户外姓之一,经历也就比一般人要曲折得多,他放过牛,要过饭,略微大一点又被村上派在外面挑圩埂,修水库,炼钢铁,到矿山上开石放炮挑土方。马国富就这么七挑八挑,忽然把自己挑到了江州,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国营地质队工人。当了工人的马国富开始看不起家中的半聋老婆,自己拿着工资在外面喝酒,抽烟,同别的女人做露水夫妻。浪浪荡荡一辈子,到头仍要回到大扁屋靠老婆靠儿子。老婆、儿子当然对他没有好眼色,但马国富不在乎。马国富有退休工资。马国富说在一起过不了就分开,我另外买一幢房子。于是他放出口风执意买房。))马国富其实为人不错,上次望来发病,他先捐了五十,后来又借出两百。望来在江州住院时,他人虽在家,却热心地为光明写信打电话介绍熟人,提供生活方便。他说这次买房,一半为自己,一半倒在为望来着想为光明着想。马国富只要求光明早点把房子腾出,说你们急着用钱,我也急着早一天住上自家的房子。((从这边搬出去。))
光明当然急着早点把房子腾出,他当即找好几个人,将后山坡上那座碾米机房略作收捡,然后准备搬家。
自望来病后,村子里的碾米机房也渐渐荒废。先是传输带断了,后来米筛让一颗石子打穿,后来油箱也出了问题,开始漏油。这么修来修去,修理的日子倒多于碾米的日子,有一天终于连大门也关了起来。机房原是生产队时的仓库,当时人们叫队屋,队屋虽脏虽破,面积却大,上下加以打扫,将墙头地角的米尘油垢铲去填好,暂时住一家人应该没有问题,村子上几个干部也已经研究同意的。搬家这天恰巧碰着个大晴天,一人说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过来帮忙。冬梅斜倚床沿正一口一口喂望来吃饭,陈宝莲坐在床脚边,蓬头垢面,目光呆滞,丝毫没有察觉房间里进来了一伙人。倒是望来有了反应,直起嗓子鼓着眼睛大声叫妈。
“妈,有人看我们来啦!”
不知是房里味道不好,或怕陈宝莲望来不能接受,众人谁也没提搬家的事,只围在床头说了会安慰话便默默退出来。陈宝莲仍一动不动坐着,同样没有察觉众人走了。一伙人站在大门外直叹气,素珍告诉大家,陈宝莲只怕是痴了,傻了,不行了。自前些日子望来捡东西摔在地上,她看见大笑一通后,一个人便变成这副模样,天天坐在望来的床面前发呆,不说话,不看人,不端给她吃她便不知道吃,不端给她喝她也不知道喝,到了夜里你不催她,不帮她脱衣上床,她自己就不知上床,她会整夜这么坐下去。望来得病几年,端茶送水,煎汤熬药,以至后来的大便小便,床上床下一应事务都让陈宝莲包下的,有时素珍光明冬梅他们想代替一下她都不愿。现在别说服侍病人,她自己也全靠这帮人服侍,招呼得不及时,可能还会出纰漏。有次上厕所,不知是衣裳没解开,或其他原因,陈宝莲竟把一泡热尿淋淋漓漓全拉在裆里。素珍不止一次向光明流泪,说照眼前情形,只怕老的要走在小的前面了。
村人们不用吩咐,先从光明这头搬起。别看房间塞得满满的,那都是些零碎,大家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几个来回已里里外外搬了个空。有人找来一把老虎钳,将墙头几只铁钉也拔下,塞在抽屉里送到机房。陈宝莲养了一头猪,素珍养了三头,分两个圈关着。人们将圈门打开,四头猪好像认得路,也不用吆喝指点,跑出门直奔机房而去。那种急猴猴兴冲冲架势倒把人们弄得笑起来,说几头猪怎么就等着要搬家似的。该搬的搬完,最后剩下望来一个房间。望来这边比较简单,原先有几样准备结婚的家具,组合柜、人造革沙发之类,上次发病时都已经卖出,望来现在睡的是一张老式绷子床,床对面一只矮柜,同样是老式的,油漆已经剥落干净。两个人上前扶望来起身,让他坐到一把竹躺椅里,毛鸭和另外一人来拉陈宝莲。
“宝莲娘,我们走,我们扶你到新房去呀,”有一个妇女大声同陈宝莲招呼。
陈宝莲同样不做声,只是略显惊异地看一眼说话的妇女,然后默默随搀扶的人向门外走。过门槛时她挣扎起来,众人一看,是她脚上的一只鞋挂脱了。有人蹲下身给她穿鞋,陈宝莲不愿,接过鞋硬要自己来穿。
“我们这是去哪?”陈宝莲穿好鞋,将两只臂膀重新交给人扶着。“我们是说去机房吗?”
“先在机房住几天,等望来把病治好,以后赚了钱,我们再做一幢新房子,”毛鸭说。
毛鸭感觉臂膀上的重量陡然增大,他停下脚步准备换过一个姿势来扶,没想臂膀上的重量越来越大。毛鸭给拽得歪歪倒倒,摇摇晃晃。“宝莲娘,”毛鸭叫。他知道陈宝莲在用力推开他们。陈宝莲继续在推。陈宝莲渐渐把身子从两个搀扶的人手上滑脱,一屁股坐到了地面。
“我不,我不去机房啊,”在鼻涕眼泪迸出的同时,陈宝莲一双手掌在地面拍得叭叭响。“房子我不卖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
尽管陈宝莲呜呜哇哇,同时又哽哽咽咽,她的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她不愿去机房。房子她不卖。人们一时都有些疑惑,有些难以置信。素珍说她母亲痴了,傻了,糊涂了,这可不真是在发糊涂,在发痴发傻胡搅蛮缠么?明明讲好了的房子,定金都付了,家都搬好了的房子,到时又不卖?这卖房的意思,最早不就是她自己的意思吗。许多日子来她念念在心的,不就是这幢房吗。房子不卖,那么望来的病怎办,莫非不治了,不去江州了?好在都是同村的人,对陈宝莲性格大家知根知底。陈宝莲哭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有事没事她都会闹上一场,现在碰上这样的事,把自己房子卖了去住机房住队屋,她当然受不了。不只陈宝莲,搁着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受不了。房里房外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开始上前解劝。人们说宝莲娘事情是这样,我们在机房里不过暂且住一住,等以后有了钱,我们重新做一幢新的,做水泥平顶的。
“我不做,我不卖呀,”陈宝莲说。
“等以后有了钱,我们再从马国富手上把房子重新买回,行不行呢?”又有人哄她。
“我不,我不卖。”
陈宝莲准确无误表示着她的意思,她不卖。房子她不卖。陈宝莲连哭声也停住了,只反反复复强调她不卖。看样子打马虎眼是打不过去的,必须把话最后说穿,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有人严肃地蹲下身子,用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宝莲娘,眼下我们把房子卖了,不是坏事,是好事,卖了房子我们才有钱给望来治病么。
“治好了病,我们有了人,房子不就可以重新做起来了?”
没想一听这话,陈宝莲再一次涕泪交迸。
“这病不治了啊,这病治不好,治不好,治不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啊!”
陈宝莲没痴,没傻,没糊涂,也不是在胡搅蛮缠。陈宝莲清醒着。陈宝莲也许比谁都要清醒。她终于弄清了一个事实:望来的病是治不好的,望来的病再这么治下去,只能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看来这些天陈宝莲坐在望来床边发痴发傻,并非真痴真傻。她只是在弄清那个事实,然后慢慢承认那个事实,接受那个事实。现在轮到众人发痴发傻了。大家用眼睛去看光明,光明也用眼睛看大家。这一刻谁也不好做出决定,可是又不得不立即做出决定,地面上的人还赖在地面坐着,望来也歇在房后不远的一处坡路上。到底是把地上的人扶出门,还是扶进房,是把望来抬到机房,还是重新抬回来?有人提议能否找马国富商量一下,谁料马国富不用去找,马国富闻讯早已赶了过来,此刻就站在人堆中间。马国富见众人都把眼睛放在他身上,猛地朝地面吐了口唾沫,几步冲到光明面前。
“给我!”
光明哆嗦一下。“给,给什么?”
“还有什么,”马国富说。“我买房子付给你的定金!”
前后不过小半昼工夫,搬到机房的家具零碎又给重新搬回来,望来和陈宝莲也扶到了房里,整个过程就像小孩玩游戏一样。许多人这么搬着,忽然就忍不住想笑,不过最终也没一个人笑出声。长山大爷出面征得陈宝莲同意,向光明素珍转达了这样的想法,厨房里的两座灶台拆掉一座,两家重新合到一处吃饭。光明素珍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其实自望来头次发病,两家人差不多早已合作了一家。光明表示望来的病并不是就此不治了,望来的病继续要治。既然外面的医院治不好,他们就在家里吃中药,他一定要请最好的医生,让望来吃最好的药。长山大爷点头同意。这个时候光明对陈宝莲满心里都怀着感激,对望来满心里怀着愧疚和不安。光明说话算数,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赶往一两百里路外的邻县,找一位据说能专治各种疑难病症的老中医。
9.
陈宝莲病了。先是怕风,怕冷,冷得直打哆嗦,身上压两床厚棉被仍无济于事。到下半夜又开始发热,发烧,呼吸急促,两眼两腮通红一片。光明到外村请来一个土郎中,打过针吃了药,天亮时烧退了,第二天中饭前后又接着烧,接着吃药打针。这么一连折腾多日,后来病好了,人也能爬起床四处走动,不过眼中的那种红色似乎一直不能很好地消去。尤其在看人的时候,尤其在看身边那些活蹦乱跳年轻人的时候,陈宝莲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发直,发僵,发呆,长时间一转不转,泛出一种红红的或绿绿的颜色。有次她这么看一个正在场地上玩耍的六七岁小男孩,竟把人家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大扁屋的人开始在私下里传递着一个惊人消息,陈宝莲要把新文带到身边了。
所谓把新文带到身边,意思当然人人能懂,那是要让新文过继,让新文改姓。让新文跟素珍姓跟望来姓,做江家的后人。陈宝莲要将光明的儿子抢了去,将新文抢了去。可光明只有这一个儿子,光明只有一个新文,((你抢走了那么他自己就没有儿子了。))你抢走了((新文))等于是绝了他的后刨了他的根断了他的血脉,你想光明如何能接受得了。((改姓是大事,抢人家儿子是大事,岂是你想做就做得出,想抢就抢得走的。))何况眼下是什么时候,眼下望来一病不起,连陈宝莲自己也承认,望来不行了,没得治了,治下去只能人财两空。可陈宝莲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新文改姓,让新文过继,那么她的意思只能有一点:看见望来不行,干脆丢到一边,另外找一个人代替他,找新文代替他,以尽早为自己找一条后路,找个依靠。((联想到陈宝莲近期一系列表现,她看到望来倒地时没完没了的痴笑,接连多日发呆发傻,以及突然之间那么激烈地反对卖房,))村上的人一齐惊骇了,光明更惊骇了。光明就似给人猛击一棍,一下清醒过来,想:原来这样。光明想,原来这样,原来在反对卖房的背后,藏着这么个歹毒的主意。光明上当了。光明就用这种惊骇的目光看定前来找他说话的长山大爷,长山大爷越加不自在起来,一个劲左躲右闪,喃喃辩解说若你不愿,可以再同陈宝莲商量,他只是在中间转达个意思。陈宝莲一而再再而三找他,不答应也不好,他是长辈。光明知道在内心深处,长山大爷同样为陈宝莲的做法感到惊骇的。陈宝莲同望来的关系,村子里没有人不清楚,陈宝莲对望来的感情,远近一带也没有人不清楚。望来是陈宝莲的命根子,陈宝莲是把望来捧在手心里、含在舌头底下养大的。为望来的病,陈宝莲一辈子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又哭坏过多少次喉咙。就是这样一个儿子,等到有一天病重了,不行了,陈宝莲竟也能狠得下心,说丢就丢到一边吗。即便你要把望来丢到一边,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人们仍能理解,不过那得看什么时候。那得到一定的时候。绝不能如此急不可待,如此赤裸裸不加半点掩饰。要知道这个人还没死呐,你完全可以等他咽下一口气,再让新文改姓,再为自己找后路也不迟的。
“光明,怪只怪我今天不该来,”长山大爷小心着说。
“怪只怪我这把臭嘴。你只当我什么也没说,”长山大爷给光明丢下一句话,不声不响走了。
接连几天光明沉浸在他的惊骇他的激愤之中,久久无法脱身。其实光明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村子上传得沸沸扬扬,惟独把他死死瞒住。改姓真是大事,对光明而言更是一件残酷的事,谁也不敢贸然提起,就连陈宝莲也不敢。陈宝莲只三番五次找着长山大爷,要他去帮她开这个口。光明当然无法答应。别说长山大爷,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光明也不会答应。光荣光彩他们说得的确不错,光荣光彩他们说得对极了,这个老太婆实在是欺人太甚,大扁屋人实在欺人太甚,在他们眼中,你这边一个人当真连猪也不如连狗也不如连畜生也不如的,他们想剥夺就剥夺,想宰割就宰割,事先根本用不着同你打半句招呼。
光明脸色阴沉,见到谁都爱理不理,村上的人见了他,也自动躲到一边。光明甚至也不理睬素珍、冬梅、新文他们,对那个陈宝莲,当然更不愿搭理了,看到了就当没看到一样。白天有事没事光明继续在外面忙,回家后有时也到望来床面前坐坐,帮望来喂喂饭,扶到墙角大小便,然后将尿桶提到厕所倒干净。陈宝莲要让新文改姓的事,望来一定还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会有何种想法。别看他眼是鼓了,身子肿了,舌头大得出奇,人有时候也糊涂,但起码的事理还能明白的。光明死也不懂面对这样一个儿子,陈宝莲怎就产生那么可怕的念头。光明不懂一个人怎就那么狠,那么毒。这也算一个做娘的吗,这是一头狼,一条蛇。狼也不会这样,蛇也不会这样。光明微微发着抖。光明想从现在开始,这个人已经被人当作一个死人了,让一辈子宠他疼他的亲娘老子当成一个死人了。这个人活着,只不过在一心一意等死。别人也在一心一意等他死。也是这一刻光明想到,来大扁屋十几年,尽管他一直在和陈宝莲磕磕碰碰,所有的磕碰几乎都因望来而起,可光明却似乎从没有和望来本人发生过一次冲突。光明把记忆找遍了,真的没有找到一次。许多时候陈宝莲对光明动气,望来回家碰见,陈宝莲竟遇到救兵一般向儿子诉说,似要怂恿儿子上来一齐对付光明。望来却理也不理,躲进自己房间去了。长年累月呆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说和睦相亲,至少相安无事,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的。
光明不理睬陈宝莲,陈宝莲自然不会理睬光明。陈宝莲同样谁也不理,从早到晚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不说话,素珍、冬梅以及几位隔壁邻居每餐死劝活劝,想让她好歹进一点东西,可陈宝莲只一个劲死不松口。光明又怎么会松口。光明知道陈宝莲这是在同他拼命。陈宝莲动不动就同人拼命,陈宝莲一辈子都在同人拼命。不过惟独这次光明不怕。这次所有的道理都让光明占着,陈宝莲哪怕就是拼死饿死,道理同样让光明占着。这次从一开始,光明就做好了让陈宝莲拼命的准备,陈宝莲再用这一点吓人,那是妄想。光明想他自来到大扁屋,做牛做马做畜生半辈子,到头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连遮风避雨的一幢房子你想卖就卖,想不卖就不卖,光明也没说半个不字,可现在他惟一的儿子你也想夺走,那你当真是妄想。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定不可更改,让陈宝莲趁早死了这条心,光明也在村子上放出风,说你不就知道一个拼死吗,你若真想死,我也没办法。这是你自己要死,不是我逼的。你若真死了,望来就包在我身上。望来在世上活一天,我就服侍他一天,给他治一天病,有一天他真死了,我们给他披麻戴孝。可光明无论说什么,要想让陈宝莲吃口饭喝口水,都是难下加难。陈宝莲甚至连屎连尿也没有了,早上你看她躺在床上是什么姿势,到了晚上去看,她还是那个姿势。这时如果有谁说陈宝莲已经死了,没气了,是丝毫不让人奇怪的。光明借口万家湾窑上有事,打算到外面躲上几天,夜里也不回来。
光明头天来到万家湾,第二天清早长山大爷一行便跟过来了。光明一见,双腿软成一摊泥,怎么也拖它不起。长山大爷朝他摇摇头,意思是没事。陈宝莲目前还没事,不过也差不到哪去了。
众人聚在窑棚深处,不声不响又抽了好久的烟。光明试试探探提出,照一般的规矩即便说过继,说改姓,要改也该让头生的一个改,让老大冬梅改。长山大爷又摇头。玉兴表示这话他们早说过多遍了,但没用,陈宝莲一定要带新文。陈宝莲说要带就带个男的,带个儿子。长山大爷把黄烟杆里的最后一颗烟屎吹出,用脚认真踩熄了,给光明说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仍只是给你传个话。你若要能听当然好,不听我们也没办法,不管怎么说吧,大家都不希望一个家门里同时抬出两副棺木。
长山大爷神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不过在光明听来,那淡淡中似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存在,这让他微微愣怔了一下。
玉兴说:“光明你尽管放心,我们跑这么远,又来这么多人,就是找个地方把事情谈妥,同时大家也可以相互作个见证,好让你放心。我们说的这个改只是暂时的。暂时就让新文姓几年江,带在老太婆身边。哪一天老太婆不行了,过世了,我们再改过来。你想想就眼下那副模样,又能过多久呢,一年两年,一个月,两个月,再不三天五天也有可能的。你若是还信不过,我们可以当场签个字,这里的几个人一齐当你面按手印。”
“你们帮我说说,这人是不是发癫了,发狂了?”光明说。“这又不是个东西,一件不行再换一件,这是个大活人,是你自己屎一把尿一把带大的儿子,就能这么狠心?”
光明说:“要照我说,这真是一条狼。狼也不如的东西。”
光明没有多余的话,默默随众人回到大扁屋。从这天下午起,陈宝莲开始慢慢进食,接着慢慢走出房门。光明看那副无血无肉的阴毒模样,眼中火星都要冒出来。不过陈宝莲不管。陈宝莲坐在场地那边一块青石上,顾自看几只母鸡争食,眼皮也不给光明抬一抬。三天后,陈宝莲在素珍、冬梅的帮助下,还杀了鸡,买了肉,搞了两桌饭,把左右邻居及村上几个干部请来,众人聚在一起当场写下一张纸约,并盖上村里的大红公章。陈宝莲可能也担心空口无凭,担心众人是不是在含糊她,光明是不是在含糊她。陈宝莲一辈子就相信写在纸上的字,相信盖在白纸黑字上的公章。纸约一式两份,一份给光明和素珍,一份交给陈宝莲。陈宝莲接在手上,直到墨迹干了,这才小小心心收拢,折起,藏到裤腰深处。素珍、冬梅把碗筷摆上来,菜端上来,酒水也提上来,不过众人却没有半点享用的意思。众人就似听到什么号令,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乱纷纷向门外拥去。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思坐下吃这餐饭的,尤其是想到隔壁还有一个人正鼓着眼睛肿胀着面孔,半死不活喘粗气,叫大家如何来吃这餐饭。
“伯伯爷爷大娘大嫂!”陈宝莲高声嘶叫。众人慢慢回过头,看到陈宝莲一手扶紧侧旁的桌沿,身子剧烈摇晃起来。陈宝莲摇晃一阵,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
“伯伯爷爷大娘大嫂,今天你们不要走,今天你们一定要吃我一口饭,”陈宝莲说。“我知道我不是人,我这样做不该,可我也没办法……这一辈子我靠山山倒,靠水水枯。这一辈子我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一点把柄也没留下……”
陈宝莲哇哇大哭。
“这一辈子,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