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这盏灯(四)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2 2:14:00 
 

10.

  光明母亲头一次来大扁屋是由隔壁五娘陪伴的,两个老太婆走了将近一天,脚丫脚掌全打起了血泡。打血泡的印象特别深,两相比较,光明母亲第二次来就觉得格外轻松。因第二次她坐的是汽车,走的是大路,又有光荣在身边照应着,大清早出门,半上午已坐在光明堂屋里喝凉茶了。光明以为母亲有事,母亲却说没事,这次她是专程来大扁屋玩玩,或者说,她是来看看大扁屋这边是不是有事。上次光明回家,匆匆来匆匆去,母亲私下越想越不对头,觉得光明仍应该是有点事,否则照他的性格,还真的不会回。母亲让光彩抽个空骑车到大扁屋看看。母亲还让光彩再带点钱在身上,((帮着借点钱带上,))说光明若有事不是其他事,一定又为着钱。一定为着望来的病。光彩口里答应着,说这段时间忙,让母亲等等。这么三拖四拖,最后母亲下了决心,说你不去我去,我一个人去。昨天恰好碰着光荣回来,两人相约着便动身了。母亲把话说到这一步,光明也不好多加隐瞒,承认上次回响水湾是想再借几个钱。他们还一度准备卖房。他们甚至把家都搬了一次。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事到如今,他们用不着再借什么钱了。

  母亲和光荣在大扁屋住了两个晚上。当着母亲和光荣的面,光明一直惴惴不安。他担心母亲也许并不如她所说只是过来看看,他担心母亲是为新文而来。光明同样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着意强调那天在万家湾窑棚同长山大爷他们讲好的条件,新文改姓只是一时的,等机会一到,会再把姓改过来。母亲和光荣连连点头,有时还说一句行,这行。不知是说改姓行,或把姓改回来行。其实无论是光明让新文改姓,或把姓改回来,在母亲那里都行。母亲清楚光明不会无缘无故让新文改姓,光明有光明的理由,光明有光明的无奈。母亲没有多余的话,母亲似乎把力气全用到两只手上了,她在大扁屋住两天,便结结实实干了两天的活。她洗衣,洗碗,扫地抹桌子,望来床上的被单拆下洗了,光明、素珍的被子洗了,连陈宝莲床上的被子也洗了。母亲还帮着光明和素珍给望来理了一次头发,洗过一个澡。母亲边干活,边夸素珍好,夸冬梅好。母亲一定还想同陈宝莲谈谈的,母亲当然更想同新文亲热亲热,但是她基本上看不到新文和陈宝莲的人影。陈宝莲带新文出去玩了。陈宝莲是有意躲出去的。陈宝莲同光明一样,也一定以为光明的母亲和弟弟绝不会平白无故而来。他们是有目的来,有缘故来。他们是为着新文来。

  母亲临走给光明留下了五百块钱。母亲说这不是光荣的钱,不是光彩的钱,这是她卖猪卖蛋夏天卖冰棒雪糕赚来的钱,要光明无论如何收下。

“亲家,女婿半个儿,上门的女婿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母亲拉着陈宝莲的手久久不放。“光明在你面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调教,不用同他客气呀。”

  母亲和光荣离去,光明暗中大松一口气。可松到一定程度,这口气又渐渐收回来,并且越收越紧,沉甸甸压在心头,像一块巨石那么堵着,悬着。一段时间来,新文的事一直是他心中一桩大事,他担心着如何同母亲他们解释,担心母亲他们接受不了。当年他高考落榜,走投无路之下出来招亲,已经在响水湾一带被人们当作笑料,给父母给家庭带来巨大羞辱。谁知一次不够,现在还得来个第二次。人们不都说光明生了一个好儿子吗,一个小小年纪就能读字,长得比别人高生得比别人壮脑子也比别人灵活的儿子,现在你连这个惟一的儿子也保不住,硬让人活生生从手上夺去,响水湾人听了,又该如何说如何笑如何嚼你的舌根呢。尽管光明一再声明改姓只是暂时的,等陈宝莲一过世,就可把姓改回来,但那毕竟是停留在口头的一种说法而已,能不能作数谁也说不定。母亲和光荣一定会吃惊。母亲会流泪,然后又硬把眼泪逼回去,只用一双眼睛直呆呆看儿子。光荣则会发牢骚,会嘀嘀咕咕讲大扁屋人心狠,大扁屋人欺负人,大扁屋人把人当牛当马当畜生。可在大扁屋两天,母亲没有流泪,光荣没有嘀嘀咕咕发牢骚。母亲和光荣只是点头。光明说什么母亲和光荣都点头,说行,这行。似乎在光明身上发生所有的事都是可以接受的,都是不让人吃惊的。他们早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随时接受任何可怕的打击,接受任何可羞可耻的消息。他们知道光明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对光明已不存丝毫指望。他们认命了,一切只能随他去了。临走时母亲还拉着陈宝莲的手,说上门女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调教,不用客气,这不是明确表示有关光明有关新文的事你只管怎办怎好,他们从今以后会撒开手,再不管了吗。

“这一辈子,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耳边忽然想起陈宝莲的嘶叫,光明身子随着绷紧,结结实实打过一个寒噤。

  大扁屋这边是靠不住的,这点光明十分清楚。在大扁屋,在大扁屋这个家,他永远是个陌生人,是个外人。不过光明还有他的响水湾,光明有他的母亲,有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现在看起来他连响水湾也靠不住了,母亲及光荣、光彩要把他撇在大扁屋再不想管了。

  近些日子光明的心情一直不好。光明心情不好当然与陈宝莲有关,与陈宝莲逼新文改姓有关,更与陈宝莲那天夜里的下跪有关,无论他坐着,躺着,或手上忙着,无论在家里,在万家湾的砖窑上,他的耳边无缘无故总响起陈宝莲那声嘶叫。陈宝莲一手扶紧桌沿,身子剧烈摇晃着。当陈宝莲把自己摇晃到一定程度,忽然双腿一软,咕咚朝众人跪下来。陈宝莲的神情是骇人的,陈宝莲的声音更瘆人。陈宝莲的声音就似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把人们从里到外划成两半。那一刻光明僵住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僵住了,以至陈宝莲在地上跪下半天,竟没有一个谁想到应上前扶一扶。可以想见,接下来的那餐饭吃得有多么别扭,多么紧张。大家夹菜,扒饭,喝酒,抽烟,不过眼睛却有意无意一直盯在陈宝莲身上,似乎担心着略有不慎,陈宝莲又会干出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光明发觉他有些真正懂得了陈宝莲。光明似乎也变成了一把什么刀刃,一下贯穿了陈宝莲的内心,贯穿了陈宝莲一生。陈宝莲和光明其实是一类人。陈宝莲在怕着。陈宝莲不安着,惶恐着。陈宝莲一直在暗中发着抖。光明想一个人这么在世上活着真得应该依靠点什么的。可陈宝莲没有依靠,陈宝莲无依无靠。别看陈宝莲一辈子哭哭叫叫,吵吵闹闹,那正是她不安到极点,惶恐到极点的表现。陈宝莲孤儿寡母一辈子,正如她自己所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现在连惟一的儿子也得眼睁睁失去,叫她如何能够承受。她必须抓住点什么,把捉点什么,也就是说她的手上应该有点东西。她真的不能两手空空。就这么,她随手在身边抓着了光明,抓着了新文。她想也没想,就把自己整个攀上去,吸上去。这就好比一个落水的人,面对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已经完全糊涂了,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了,逮着谁就是谁了。

  光明不止一次猜想,在陈宝莲嘶叫一声然后跪下的那刻,她肯定也有过一丝后悔,一丝犹豫,一丝对自己行为的震惊与恐惧吧。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光明、素珍,对不起新文,更对不起自己躺在隔壁房间奄奄一息的儿子。她不是人,她比狼还狠,比蛇还毒,比虎还忍心。虎毒还不食子哩。不过陈宝莲作为陈宝莲的地方就在这里,所有的后悔、犹豫都是暂时的,事情一经过去,该干什么她仍得干什么。尤其在光明母亲和弟弟来过后,陈宝莲大约以为最后的顾虑也已消去,新文已铁板钉钉,成了江家的后代,成了她带在身边的人,于是她便认认真真把新文带在身边,而把床上那个人基本撇到了一边。陈宝莲有陈宝莲的理由,讲起来陈宝莲还一套一套,似乎她不能不把床上的人撇下来。什么时候陈宝莲给新文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新文身上带刀,又带箭,见不得病重的人,不是他克病人,便是病人克他,两者水火不能相容,顶好面也不能让他们见着。陈宝莲一听脸便变了色。自家明明有一个病人,你不可能阻止他们不见面的。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条,尽量让新文走出家门,到外面去玩。过完立秋新文眼看要满七个周岁了,正是贪玩满天飞的时候,能成天呆在外面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新文走到哪里,陈宝莲也随着跟到哪里。陈宝莲怕新文累着,摔着,伤着,被水淹着。于是从早到晚,满村庄都是陈宝莲呼唤新文的声音。“新文呐,新文啰,”声音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就像多少年前陈宝莲满村庄呼唤望来一样。不知是心头的负担卸下了,或者成天跑来跑去对身体也算一个锻炼吧,一段时间后陈宝莲脸色明显好起来,人也胖些,讲话的声音也响亮些。高兴了陈宝莲甚至还会不由自主欢笑出声。一个平生没怎么开过笑颜的人,到老了,特别是儿子一病不起的时候竟然还学会了高兴,学会了笑,每次看到光明不由都有些恍惚。又有时候新文不听话,嘻嘻哈哈在前面跑,陈宝莲一边新文新文地叫,一边撒开大步在后面追。新文跑得轻松,跑得迅捷,陈宝莲则脚步歪斜,呼吸急促,嘴巴大张一口一口喘粗气,眼看就要一跤摔到地面爬不起来。可陈宝莲没有半点罢休的意思,陈宝莲喊着叫着,脚步更歪斜,呼吸更急促,嘴巴张得更大。陈宝莲简直把一条老命拿来拼上了。光明又一次恍惚起来。不错,陈宝莲是不顾一切的,陈宝莲是舍得拼命的。这是一个落水的人,面对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完全糊涂了,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也会不顾一切把自己吸附上去。新文在她眼里应该就是这样一根稻草。可新文这才多大,哪能禁得住她拼出老命死缠活缠。

  光明想她什么人不好缠,为什么一定要缠上我,缠上新文这么个小东西呢。

  一个下雨的傍晚光明从外面回来,看到陈宝莲带着新文正躲在院子一角吃红薯。新红薯尚未收下,那么他们吃的一定是头年剩下的红薯,也可能是什么地方残存的红薯种。红薯就那么一根,偏要两个人共着吃,陈宝莲咬一口,新文咬一口。红薯显然没洗,陈宝莲随便到衣襟上揩一揩。有的地方可能实在太脏,陈宝莲张开大嘴,将一对大门牙当作了刨刀,叽嘎叽嘎咬去脏皮,然后重新递给新文。光明看到当陈宝莲将啃过的红薯拿开时,嘴头亮晶晶的口水拉出都有一尺多长。

“丢掉!”光明不由自主大喝一声。

“把红薯丢掉!”光明又喝。光明大步上前从新文手上夺下红薯,扬手掷进对面的厕所。在再一次的恍惚中,光明仿佛看到面前的陈宝莲已真真切切变作村人们常说起的那种妖和怪,那深更半夜从棺材里爬出的东西。陈宝莲不是在啃红薯,她正捧着新文的脑袋吸精气,吸脑髓哩。

                   11.

  接连下过三天大雨,雨过后不久望来去世。家里人来人往闹翻了天,素珍、青珍、冬梅哭成一片,可是陈宝莲不哭。陈宝莲没有一滴眼泪。陈宝莲有时也到这边看一眼,帮个忙什么,但她没有眼泪。陈宝莲好像在收拾着一个外人,而不是收拾与她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儿子。“你只有这个寿,要去就一心去吧,”陈宝莲喃喃着。直到盖棺了,上山了,有人问她要不要再看看望来,陈宝莲还用茫然的眼光来看说话的人,似乎不知这说的什么,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她去看。说话的人把她往前拉,陈宝莲也跟着拉的人一步步往前走。她迟疑着揭开望来脸上的草纸,又用手到望来面门摸一下,跟着整个身子扑进了棺材。等众人把她扶起,额头早已在棺沿磕去一层皮,人事不知了。

  丧事料理完毕,光明着手实行一个计划,准备想个办法把家搬回响水湾去。光明想他无论如何得回到响水湾,并且越快越好,再不快点,说不定哪天陈宝莲会将新文杀了剐了连汤带水煮着吃下去了。实际上近段时间来光明一直在考虑着怎样搬回响水湾的问题,只碍着望来在床,碍着自己上门女婿身份,碍着新文改姓了江,无法提出这个走字。另外光明还有一个心思,他想用眼下几年时间好好赚上一笔钱再谈搬家的事。响水湾与大扁屋尽管只隔着短短五六十里路程,两地境况却大不相同。响水湾靠着公路又靠着镇子,离县城也不是很远,交通方便,过日子的门路广,连人的脑子也要灵活得多,光明担心一旦搬回,无论从哪方面他都无法跟上众人的趟。光明是丢着丑从响水湾出来的,他不愿意再一次丢着丑回去。光明想哪怕拼上一条命也得赚上点钱,至少回到响水湾能盖上一幢房子,为自己找个住人的地方落脚的地方吧,至少把身上的债还掉一些吧。不过光明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望来这边包袱卸下,光明再也无法等下去了,光明觉着自己的想法其实幼稚得很,好笑得很。在大扁屋他都混上大半辈子了,从来也没赚过什么钱,这一时半刻叫他又能到哪里赚钱。再这么等下去,耗下去,他与响水湾的距离只会越拉越大,他会更跟不上那边的趟,永远也别想回去了。光明想反正要经过这一关的。反正要丢一次丑。反正这辈子他已经丢够了丑,迟丢早丢都一样,迟丢不如早丢。哪怕被别人当成讨饭的叫化子,哪怕真正睡屋檐睡牛栏猪圈吧,他也得为自己找到一处结实的地方,为新文、为冬梅找一个结实的地方,比在大扁屋这里无依无靠漂着悬着,做一个外人做一个陌生人,要强。大扁屋人清楚光明意思,便有相关不相关的上门来劝,边劝,边把目光往陈宝莲房里看,似乎担心着让她听见。众人的意思光明当然也清楚:你这么一走,丢下那个人怎办?众人不提陈宝莲犹可,众人提到陈宝莲,光明走的意思更坚决了。光明想我们日日夜夜顾着她,她这一辈子又顾着谁?她对望来那样,别人又为什么不能那样对她?大难来临各自飞,各人能抓点什么就尽快抓点什么吧,这个时候真的谁也管不上谁了。

  光明采取的是两步走的方法,先试着把自己到响水湾安置下来,打个基础,再讲素珍和冬梅的事,再讲新文的事。听说光明要回,母亲自然高兴至极,光荣光彩也高兴至极。母亲把两兄弟叫齐了,几个人一商量,事情已基本安排妥当,让光明跟光荣搞建筑,修堤坝。光荣的建筑队里正缺一个帮手。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自己亲哥哥把手头上的杂事接下,光荣便能腾出更多的精力用来打场面。光荣说了大哥做帮手只是暂时的,等条件成熟,另外再拉一帮人单干,光荣会从各方面加以照应。

  光明跟光荣干建筑真是暂时的,光明做了两个半月的帮手,便一个人不声不响退出来。光明给母亲说他怕。光明是真怕,怕出事。光荣已经出过不止一次事的,去年他经手修筑的一座桥梁就让洪水冲垮,尽管上窜下跳,请客送礼,结果仍赔上大大的一笔。光荣没有吸取丝毫教训,继续坑蒙拐骗,偷工减料,似乎一心一意要为自己招灾惹祸,制造事端。砂石只有按比例拌上水泥才能浇筑堤坝,这点对于一个老包工头来说总不可能不懂。可是光荣不懂。光荣弄来的水泥质量差,有的可能放久了过期了,板结成一块,你几个人拿大锤敲都敲不开。这样的水泥光荣还当成个宝贝,拌浆时倒得少而又少,有时干脆不倒,只弄点沙子到水里打湿了就往坝桩里浇。光明想这哪是什么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纸扎店呐。光明给光荣说,光荣不听。光荣嬉皮笑脸只给你打哈哈。说到后来他竟有些不高兴,似乎你在有意戳他老底坏他事。

  从光荣的水库工地离开,光明又跟着光彩到县城北郊干了一段时间装潢。这次大约母亲在中间讲过什么话,光彩在光明面前越加小心,似乎他找来的不是一个帮手,他是找了一个老爷来养着,找了一尊菩萨来供着。光明上脚手架,他怕光明摔着,要自己上前接下,光明到住处拖材料,他怕光明伤着力,或怕板车在大街上拐不过弯,要另派一个人帮扶,光明顺楼道往下运垃圾,他又让光明先搁着,说垃圾到完工时一起运。总之光明干点什么都让光彩不安,似乎所有这些都应该是做弟弟的事,而不是做兄长的事,他恨不得让光明来当这个老板,自己给光明做小工。你不能不承认光彩的一番好意,光彩的心有多么细,对人有多么体贴。可正因如此,光明感到一种透彻心肺的焦虑。一个人到了此种程度,到了时时刻刻要别人小心敬着伺候着的程度,可见这人有多么不正常,多么怪僻,多么敏感刻薄。光明发现自己可能真不行了,他完全无法与人相处了,他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起码能力。这时光明不由自主会怀念起他的那个大扁屋。他想他只能适应大扁屋,他也只应该待在大扁屋永远不再出来的。他应该及早回去。

  认识到这一点是可怕的。也许正是认识到这一点,认识到他这一辈子只能待在大扁屋,光明更不敢回去了。光明想他无论如何得在外面赖住。((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被人当成讨饭的叫化子吧,哪怕做猪做狗做畜生吧,他也得在响水湾赖下去。要做他也得做响水湾的猪响水湾的狗响水湾的畜生。))光明不好过多为难光彩。光明在光彩那里只待了短短半个月,便提出了回,回响水湾。当光明说到回时,光彩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光彩给了光明一笔钱,说是半个月的工钱,其实比工钱不知要高出多少。光明收了。收了是免得光彩不安,另外他要把这笔钱派点用场。光明把这笔钱到响水湾村头摆了个小杂货摊,卖气球、拉链、钥匙串、磁带、记事本、胸罩、鞋垫等等。中饭到小铺里买两个馒头包子对付一下,早晚两餐在母亲那里,也即在光彩家搭伙,每月给二麦交五十块钱饭费。光彩老婆二麦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谁都很随意,对光明也随意,但光彩多半不在家,光明总觉隔了层什么,用餐时连饭桌也不愿上,只端了个饭碗到灶门前与母亲说话。有时母亲菜还没炒熟,他三口两口已把饭倒进了肚子。家里家外的重活脏活力气活让光明一齐包下了,似乎不如此他便对不起每餐吃下的那两碗饭。光明还特别胆怯光彩的儿子新春,担心哪一天这小孩又会说出难听话让人下不来台。每次见着新春,都有些讪讪的,愣愣的,有时还会不由自主露出一脸讨好的媚笑。

                   12.

  光明、光彩跟着玉常,三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赶到黄田镇医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玉常从黄田医院动身时原本晚,因为考虑到晚,他就没想到应该先去响水湾问问,而是直奔县城找搞装潢的光明。他没料光明早已不搞装潢,早回到响水湾摆小摊了,于是玉常又由光彩陪着去响水湾。光明听了不敢相信,说这不是大冬天吗,哪里来的蛇。玉常说他们也不相信,但陈宝莲一口咬定是一条蛇。陈宝莲真真切切看到的,是一条蛇,三角头,花背脊,白肚皮。蛇把新文咬着后,还用奇怪的眼神看陈宝莲一下,然后慢腾腾游到墙缝里去。看新文手臂,确实有排在一起的两个小洞,洞里见血,像是蛇的牙痕。后来听黄田医院的医生说,新文没大事,新文手颈上印是有两个印,有两个出血点,但不一定就是蛇咬的,即便是蛇咬的,也是一种无毒蛇,不然新文早不是眼前的新文了。医生给新文伤处搽了药,又吃了些药,还打过一针,一个人便下地四处乱跑了。进院时手颈的伤处似乎还有点肿,有点红,摸着有点发烫,搽药后一齐消了去,什么事没有。医生说要紧的倒是陈宝莲,跌倒的地方太高,坡度太陡,大腿骨断了是没问题的,胸门前的肋骨也摔折了两根。玉常离开时,医生正忙着给陈宝莲拍片,作进一步检查。

  陈宝莲在新文身上的用心讲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新文说一声热,她会怀疑那是不是发烧,新文讲冷,她又怀疑是不是打脾寒,新文赤脚下水,她担心会得关节炎,新文咳一声打个喷嚏,那一定又是感冒了。有次新文真感冒了,头痛,发烧,陈宝莲整整一个晚上没睡,先请来邻村的郎中,然后痴痴守在新文床前,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没等天亮又拉着光明硬把新文送到黄田医院。新文大约从中尝到什么甜头,以后闲在家没事,他喜欢耷拉个脑袋装头痛,又捏着嗓子装咳嗽,每次都能把陈宝莲吓半死。更多的时候新文装得并不像,装得不像他也要装,作模作样自怜自爱,时不时还深深叹口气,弄得众人大笑不止,陈宝莲也跟着笑起来。这次新文可不是装的,这次陈宝莲亲眼看到那条蛇咬伤了新文。当时陈宝莲带着新文在灶窟窿的火灰里烤黄豆,黄豆烤熟,扑哧喷出一口气,随着裂开来。陈宝莲捡出,到手心揉几揉丢进新文口里。黄豆熟一颗,新文就这么吃一颗。后来有一颗蹦到墙边的柴堆里了,新文用手去翻,没想就翻出那条蛇。陈宝莲抓住新文的伤处用口使劲吸,吸了一阵手颈反而红起来肿起来,陈宝莲一声号叫,抱起新文就朝黄田跑。路上有人问她跑什么,她只说蛇。陈宝莲并没跑出多远。好在她没跑出多远,若是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怕一时半会还没人发现得了。

“这么大冷的天,哪来的蛇?”见到光明光彩两兄弟,陈宝莲眼泪忽然流出来。“你们说说,这么大冷的天,灶角里哪就能跑出一条蛇?”

  陈宝莲说:“我没带好新文。我是个没福的人。”

  陈宝莲的眼泪流得更多了:“说不通啊,说不过去啊,这大冬天的。”

  第二天清早,陈宝莲醒来头一件事是提出要出院,要回家。医生匆匆跑来问为什么要出院要回家。陈宝莲伤得不轻。陈宝莲的问题看来不只是断了一条腿断了两根肋骨的问题,陈宝莲可能还有其他问题,从头天半夜起,陈宝莲开始咳嗽,并且发烧。医生经过一番诊察,当然不允许出院,相反医生建议他们转院,转到县医院做进一步确诊。陈宝莲一听叫起来,说我不转院,我不检查,我要回家,我要回大扁屋。陈宝莲真要回家。陈宝莲闹得厉害。陈宝莲就似受到什么提醒,受到什么惊吓,突然之间大哭大叫,把输液的针头都拔出甩到一边,她还要把墙头的盐水瓶取来砸了,把大腿上绷着的石膏板扯下丢了。陈宝莲不顾一切扯绷带,吓得医生护士一齐大叫,说你扯掉容易,要第二次接上可就难了。

“扶我回,回大扁屋。玉常,光明,你们做做好事,扶我回,”陈宝莲四处寻找,同时身子往床外挪。众人不知她找什么。后来知道了,她在找送她进医院的那张竹躺椅,躺椅就竖靠在房外的走廊上。光明和玉常极力向她解释,说就这么回去是不行的,你受了伤,我们即便不转院吧,但也不能回家。我们就在黄田住几天,等伤好些了,再抬你回去不迟。

“不住,不住,治不好啊,我晓得。我不能死在医院呐,”陈宝莲说。“我晓得,到时候了。我作多了恶,到时候了。”

  转院不行,可这么闹下去看来也不行。陈宝莲要回是铁了心,谁也不敢不依她,要不然她真会把夹板扯下丢掉。直到出了医院大门,出了镇子,一路往大扁屋去,陈宝莲仍不能安静,她一次次从坐椅上翻起身,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生怕人家糊弄了她。众人也真想糊弄她。众人以为陈宝莲会不会又是一时犯迷糊,头脑不清醒,准备到外面转上两圈然后再回医院,反正她不知道的。陈宝莲没犯迷糊,陈宝莲回家,看来是有什么重大事情的,路走了一半,她开始在躺椅上吩咐,让玉常去找谁,光明去找谁,然后又找谁,再找谁。总之找的仍是往日那些管事的人,长山大爷,村上干部,左右邻居。陈宝莲一直等大家到齐了,让素珍从大衣柜底层找出一只塑料袋,打开,是一张纸。是上次让新文改姓时签下的那份纸约。陈宝莲在纸面上小心摸摸,尤其小心地摸了那枚公章印。她让光明把另一份纸约取来,同样认真摸过,然后叠起,揉成一团,一把把撕碎。

  陈宝莲牵过新文,把他的手交在光明手上。陈宝莲说:“光明,我把你儿子还你了,我把新文还你了。从今以后吧,新文不再姓江,新文还跟你姓。”

  陈宝莲说:“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新文是个好儿子,新文是个好新文,乖新文。怪只怪我无福消受,载不起呀。新文再跟我,还会出事的。谁跟了我谁就会出事,会出大事。”

  陈宝莲似被自己的推断吓住了,身子一抖。众人也被她的推断吓住了,随着一抖。陈宝莲的声音于是转作喃喃低语,是众人听惯了的那种低语:“这么大冷的天,灶角里怎就跑出一条蛇呢?”

  一句话说完,陈宝莲眼皮合上,渐渐睡去。陈宝莲太累了,或者说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就这么迷迷糊糊一睡多日,有时素珍、青珍、冬梅她们一边给她喂饭,她的眼睛也是闭上的。下村的医生来看过,看过后只把头直摇,说早早着手做准备吧。医生是叫光明他们准备后事。光明他们于是忙着准备后事。光彩回响水湾了,当天下午又赶过来,给光明送来一笔钱。光明不要,光明不愿再求人,再负债,他说他能对付。这天光明和素珍给陈宝莲的伤处搽药,陈宝莲也不知是醒了或仍然迷糊着,忽然抓住光明的手,说光明,你是我的靠背山,我死了,你一定给我多哭几声,你带着素珍、新文他们给我多哭几声,行不行?陈宝莲说,我死了你不能把我送得太远,你就近给我找处地方,行不行?把我送远了,孤山冷洼,我怕的哩。光明睁大眼睛来看陈宝莲。光明看确实了,这一刻陈宝莲绝没犯迷糊,陈宝莲是清醒的,陈宝莲在认真给他说着话,陈宝莲正紧张地等着他回答。光明双眼一湿,泪水下来了。光明知道这一刻他是无需点头的,陈宝莲从他的神情里已经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光明仍用尽全力点了点头。陈宝莲又在说了,陈宝莲说我认真想过了,这一辈子我对不起望来,对不起新文,对不起素珍,但我顶顶对不起的还是你。等我死后,你带着素珍新文他们走吧,你们回去,回响水湾去。你们到热闹的地方去,在这里孤身一人,会受人欺。

  光明眼泪越流越多,但光明一句话也没有,光明只把陈宝莲抓得更紧。他以为陈宝莲不行了,让素珍出去多叫几个人来。可陈宝莲没事。以后几天陈宝莲情况更好一些,伤势似也正慢慢恢复,在外人的搀扶下,她甚至能靠住床头把身子坐直。于是陈宝莲坐着,又几次提到让光明他们搬回响水湾的事,提起她对不起光明的事。陈宝莲忽然提到长山大爷一家。陈宝莲提到长山大爷一家时目光亮亮的,却又暗暗的,说不出是恐惧或愤恨。她说长山大爷共有三兄弟,每兄弟下面又各有三兄弟,在村庄上势力大,称王称霸,素珍家从老一辈手上就受他们欺负,她一辈子也受够了他们欺负。她说她怕他,怕他们。这些年望来得病,别看长山大爷一家忙上忙下,奔前奔后,帮着做了不少事,操了不少心,其实那只是大面子上的事,在内心他们巴不得你这边倒霉,你越倒霉他们越高兴,他们都暗暗站在一旁看你的笑话。光明听了不由大为惊讶,在他印象中,长山大爷一家是他们最亲近的一个家族,用陈宝莲的话说,是他们在大扁屋的靠背山。没想其中还有另外一段隐情。光明在大扁屋生活十几年,竟一直未能勘破这段隐情,由此可见陈宝莲并非只是一味的吵吵闹闹,喊喊叫叫,在吵闹喊叫的里面还包含着另外一种东西。或者说陈宝莲对长山大爷一家的惧怕已深入骨髓,以至在平日的一言一行中也不敢有丝毫表露。陈宝莲说许多事情要按道理解释是解释不通的,比如青珍出嫁吧,她一直想就近给青珍找个人家,结果青珍偏嫁得那么远,帮不上你半点忙。又比如光明,她辛辛苦苦找一个人上门,当然是想找一个帮手,找个帮衬,可光明真正进了门,她又不顾一切把他当做了一个仇人,一个对头,好像前世有多么了不起的深仇大恨一般。她不止一次想改,可她改不掉。她实在没办法。她知道自己可怜,光明更可怜,两个可怜人为什么偏偏这样,好像我可怜,一定要把你逼得更可怜的。陈宝莲说光明是太善了太弱了,实话说,太没用了,明明受了别人的欺负,自己还不知道这是受人欺。而她,陈宝莲,眼睁睁看自己女婿受人欺负不但不上前帮一把救一救,她反而在一旁暗自高兴,恨不能让别人更凶点狠点,欺负得更厉害点。说到这里陈宝莲忽然笑起来,无奈的,也是无赖的,无耻的,嘻嘻有声。

“我还喜欢在外面讲你坏话哩。我讲了你无数坏话,我就想让你没面子,让村上人人小看你,这样我从心里舒服,”陈宝莲继续嘻嘻笑。她问光明记不记得那次的事,那时新文还小,不过两三岁吧。光明坐在屋门前逗新文玩,新文伸开巴掌忽然到光明面门上抽了一下。新文抽得很准,也很狠,光明给打懵了,生气不是不生气也不是。陈宝莲看了那么解气,就似她自己在光明面门上抽了一巴掌。

“早先我那么嫌你,那么对不住你,到头来又只能依靠你,你看我这人是不是很不要脸?”

  陈宝莲这么问光明。陈宝莲说:“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这样的。”

                   13.

  陈宝莲在床上坐几天,讲几天,光明也在旁边听几天。陈宝莲一辈子没跟人讲过这么多话,当然更不会给光明讲这么多话。现在她把一辈子的话集中到一起讲出来了。离开的这天陈宝莲很平静,离开这天陈宝莲太平静了,故此谁也没料着她这是要离开。那天光明到万家湾的窑上看了看,也是担心着有事,上午去,傍黑便赶了回来。到家看见村上的两三个老人正陪着陈宝莲聊天,聊的大约也是他光明,老人们一时表现出少有的殷勤,站起身要给光明让座。吃过晚饭又有村上几个人来坐了会,人走后素珍服侍陈宝莲躺下睡觉,陈宝莲让光明素珍也早点睡。半夜时陈宝莲还起床方便一次,第二天早上光明从菜地回来,太阳恰巧照在客堂一侧的墙面上。冬梅催陈宝莲起床吃饭,陈宝莲说想睡,不愿起来。后来素珍又去叫,光明也去叫,陈宝莲仍不愿起,说你们先吃,我想再睡一会。说着话,还边打出隐隐约约、长长短短几声呼噜。光明和素珍嘀咕,说既然想睡,就让她再睡一会吧。素珍把陈宝莲的饭菜温在锅里,半上午素珍又看了两次,床上的人还在睡。这之后素珍出了会门,回时许多人家烟囱里已在冒烟,准备中午饭了。素珍在村路上遇到一个人,讲起家中的事,讲起陈宝莲,素珍还笑她母亲能吃能睡,这大半昼也不愿起床。话未说完,素珍觉到有些不妙,随便敷衍一句就急着往回赶。听话的人从素珍神情中看出什么,后脚也随着跟过来。两人用力把陈宝莲从里侧翻转,发现这人早没气了。

  光明回了一趟响水湾,又到了一次县城,找到他的母亲及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告诉他们几件事。第一他准备让新文正式改姓,让新文跟素珍姓,改姓江;第二,回响水湾的事他想暂且放一放。他想在大扁屋再呆上几年,反正大扁屋那边房子总是现成的,再说也呆久了,呆习惯了,人头上更熟些;第三,借钱。光明说我们家人丁还是很兴旺的,我们三兄弟,光彩有一个儿子,光荣有一儿一女,加上你们两家境况好,在响水湾一带要声音有声音,要颜色有颜色。何况我自己还有冬梅,何况新文即便改了姓,过了继,儿子毕竟还是我儿子。对于这点,母亲和光荣光彩一句话没做声,表示完全默认。他们的意思是,我们原本就没指望你能把新文的姓改回来。至于暂且不搬回响水湾,光荣光彩同他争论一阵,最后仍是同意了。搬迁是大事,是关系子孙后代的事,那主意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拿,别人再想帮忙,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对于第三点,对于借钱,光荣和光彩一致表示为难。光荣问借多少,光明说借两千,光彩问借多少,他也说两千。光荣和光彩哆嗦一下,说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借这么多钱。光明说正是由于人死都死了,我才想到应该借钱,我想给老太婆做几天道场,请一班和尚、道士热闹热闹。光荣和光彩不由有些着急,觉得在这件事上同他们的大哥说不清。他们多年前就有过议论,说光明是不是读书真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今天他们又一次感觉光明是脑子坏了,否则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硬不能弄明白。他们不得不耐下心,极力要把道理同光明说明白。光荣和光彩说,你做大哥的上门借钱,本来我们不应该回绝,我们就是手头再紧,也不紧在你这点钱。你想前两次借钱,我们是不是有过不答应的意思。你借钱为望来治病,我们不反对,为老太婆治病,我们也不反对。那是救命。不过今天不同,今天你借钱是为着办丧事。办丧事那是什么事?办丧事是个无底洞,你多少钱抛下去也不会有半点响声的。说好听点这叫浪费,叫糟蹋,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说不好听点这叫什么呢,光荣和光彩激愤起来,光荣和光彩说不怕你计较,说不好听点这叫发傻气,这叫脑子里少了一根筋。

  光荣和光彩问:“是大扁屋那帮人撺掇你回来的?”

  光明摇摇头,眼睛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来。光明说没人,他回响水湾别人还不知道,连素珍也不知道。他回来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光明继续流泪。光明说为这事他实在想过很久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回来借一笔钱,好好做一次道场。老太婆一辈子怕冷清,一辈子怕孤单,可老太婆却一辈子冷清,一辈子孤单,从没一个帮衬的人,没个依靠的人。现在她走了,若再不抓紧时间热闹一下,那一辈子可就真冷透了,孤单透了。

“再说我吧,好歹这也算一辈子,算大半辈子了,”光明说。“大半辈子过去,我还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我就想做成这件事,我想热热闹闹送一送她。”

  光明设想得没错,陈宝莲的丧事很热闹。光明请了一帮和尚,又请了一帮道士,打擂台一般又念又唱,敲锣打鼓吹唢呐。亲戚朋友,包括那些多年没走往的都一一请到,光荣和光彩也带着各自妻子儿女来了。村子上下老老少少一起过来帮忙,为了把场面做得更大些,光明请人到黄田镇买来几大捆白布,找裁缝裁了半天,一律做成长三尺宽一尺五的孝巾,不管大人小孩,谁愿意戴谁就可以自取一块。按习俗谁戴的孝布三天后就归谁,于是村庄上下一时给弄成了一片白。出殡那天,光明带头扑在棺沿上使劲哭,使劲嚎,也不管有没有眼泪,不管真哭假哭,只要有声音就行,人多就行,能让陈宝莲听见就行。光明一心要让陈宝莲知晓,她的身边有人,她的身后有人。这些人是为了陪她送她,才聚拢到一起的。

  陈宝莲去世一个月后,过年了。一年之中家里少去两个人,加上又逢着这大年大节,房里房外一时显得格外冷静,吃过年饭一家人各自抱了只火炉在客堂前呆坐,连冬梅,连新文也那么老老实实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看人。隔壁邻居,村上村下,鞭炮声有一阵没一阵响着,忽然之间又响成一片,半天停息不下。光明回过神,觉这么傻呆呆坐着是不好的,别人家里都热闹,自己一家这么静更不好。不知从何时开始,光明怕上了静,素珍和冬梅、新文他们可能都怕上了静。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你越怕什么,事情还越就是什么,你越躲着那静避着那静,那静偏偏就跟定了你。这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几个人一回到家,有意无意脚步都会迈得格外轻,你这么走着迈着,猛不丁遇上另一个人,相互能把对方吓一大跳。大人怕静还可以理解,光明想卵大一个小孩为什么也这样,比如冬梅,比如新文,正是调皮捣蛋瞎折腾的年纪,正是懵里懵懂没心没肺年纪,为什么也不出去找伙伴玩玩,而硬要在家这么陪大人傻坐?光明感到一阵不安,暗暗将目光从新文身上扫到冬梅身上,又从冬梅身上扫到新文身上。他一点也弄不清此时此刻新文在想点什么,冬梅在想点什么。他受不了一个六七岁的小毛孩如此落落寡合。他想他无论如何得让新文和冬梅快活起来,让他们吵一吵闹一闹。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有个过年的气氛。他从房里找出一挂鞭炮到大门前放了,又拿出另一挂鞭炮,拆散了分成两堆,让新文和冬梅一根一根炸响。冬梅胆子不大,光明自告奋勇上前帮她放,边放边发出一阵阵喧哗。某一段时间新文和冬梅还是玩得很投入的,光明无疑更加投入,连一旁的素珍也给逗得笑起来。不过你总不可能一整夜就这么放鞭炮放下去,越到后来,光明的一招一式便不由显出几分勉强,几分夸张,于是越加不安了。黄田镇小电站送来的水电原本不足,加上过年时耗电量大,灯光也就格外暗,有时一闪一闪眼看就要熄灭了去。光明终于耐不住,把鞭炮火柴丢到一边,拉起新文、冬梅往门外走。没多大工夫,三人喜气洋洋提进两只塑料包,后面还跟着几个与新文、冬梅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女孩。

“到哪买来这么多东西?”素珍惊讶。素珍把塑料包打开,全是些吃的玩的用的,瓜子、花生、糖果、饼干等等,还有两副崭新的扑克牌。

“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素珍问,“是不是又跟谁家赊了账?”

“赊没赊账你别管,”光明说。

  光明将堂前的饭桌拉开,拆开一副扑克牌,让新文、冬梅及随来的男孩女孩打着玩,又在每人面前摆上一堆吃食,桌面上一时乱成一团糟,孩子们叫着,喊着,抢着牌的同时也抢着相互的吃食。后来又进来几个串门的大人,大人们先站在一边围看,指手划脚当军师,终于忍不住技痒,把孩子们挤到一边,自己接过牌干起来。光明又摆开另一张小桌,拆开另一副牌,让孩子们在一边玩。到下半夜,打牌的男孩女孩相继被各家的大人接走了,但大桌上的一副扑克牌却一直甩到了天亮,光明和素珍也坐在一旁陪到天亮。打牌的人打得兴起,光明和素珍也看得兴起,以至天亮了众人还毫无觉察。众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边议论刚才的牌情边惊讶天怎么亮得如此之快。这么漫不经心离了牌桌,把大门打开,不由吓了一跳,原来什么时候外面下雪了,雪已经下过厚厚一层。

 200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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