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一)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2 2:20:00 
 

这天夜里从教室出来,马元舒捏了一手的汗湿,浑身发抖,舌头僵直说不成话。父亲问穿少了衣吧,他说是,又说不是。说教室里人多暖乎乎的,刚刚走出,让外面的冷风一吹,一时半刻不适应。作这些说明的同时,他的手,脚,面颊,等等,已抖得如烟似雾一般了,怎么也控制不住。不过心里清楚,他是让父亲吓成这样子。刚刚经历的一幕如大水,一浪一浪汹涌而至,将他挤压在波峰浪谷深处。怎么也没料到,父亲会在这几百里路外的学校突然出现,那一刻他身子一硬,便从座位上挺立起来,面前的书籍本子钢笔之类,哗啦哗啦散落桌下。他想,自己应该做出惊喜的样子,亲亲热热叫一声。当然结果没叫出,喉咙里只啊啊地怪响了一回。他不像城里人那样称父亲为“爸爸”,而是叫“伯伯”,这古里古怪、土味十足的叫法让他羞于出口。父亲那模样也太让人尴尬了,或者说太丢人了。当时灯光明亮,教室如温暖明丽的港湾,泊满静静看书的人。父亲一件黑棉袄,外包灰暗暗的罩褂,大开着,如一对乌鸦的翅膀,将里面七长八短的内衣尽皆展露。父亲手里还提着一捆黑乎乎的什么绳子。站到讲台前面,嘻开大嘴傻笑。马元舒弯下腰捡遗落的东西,一时间几乎钻进桌肚里就不出来。但同时又想到,他这样捡东西,会不会让人以为真是有意躲避呢。他更怕弯腰的这瞬间,父亲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跌跌撞撞撞抢步上前,到了门外黑暗中,这才压低声音问:“伯伯你来了?”过会又问:“你送猪来?”片刻之间已经汗水淋淋,周身毛孔如残破的鱼网一般洞开。

马元舒领着父亲,昏头昏脑地往宿舍楼去。人在教室里的日光灯下,以为天黑得很实了,到外面一看,夜色并没有完全合拢,这里那里,某幢建筑物某棵树头,仍积攒着斑驳的光束。尤其是操场边那座让推土机削去一半、因而突兀着的黄土山,一片奇异的暗铜色。父亲高高大大,肩扛一捆颤巍巍的网猪绳。在父亲看来,校园里那些趁着暮色散步,或急匆匆赶往教室自修的人,形态都很肥大,让他想起天晚未归、顾自躲在什么山坡或油菜地拱土皮的肥猪。父亲知道这都是他的幻觉。他刚刚从食品站装猪的车子上下来,和肥猪们打了两天一夜的交道,并且他肩头的绳子正散发出剌鼻的猪粪味,这些都让他不可能摆脱关于猪的种种幻象,只要一闭眼,便能看到满世界都是那种宽厚肥实的动物臀部摇来摆去。

父亲介绍着一段时间来家中的种变化,儿子却单薄瘦弱,目光游移,身边每经过一个人,都能引起他浑身的肌肉急促地收缩的震颤。刚才教室里那一幕仍如一面什么巨大的破铜锣,咣咣不停地在他耳门上敲击,父亲讲的话一句也没听到。不过事后回想,这段时间父亲讲话的内容,他却能掌握一个大概,这未免让人惊奇。父亲说,自马元舒考上大学后,村里人再不敢欺负他们这单们独户的外乡人了,父亲还渐渐变成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生产队里有些什么事都要问着他点。父亲说:“大家都说,村子里世世代代没有读书人,倒是老马家,小门小户一家伙出了个大学生。大学生搁到过去就是举人,是与县官平起平坐的。”父亲特别提到与王红柳家的关系。几十年前父亲刚刚到这地方做杀猪手艺,身上有钱,又会拉拢人,便同当着公社干部的王红柳的父亲有过一段交往。那可能是父亲一生最辉煌的日子,不知听他同别人讲起过多少遍了。现在两家的子女一同参加高考,并且考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这似乎便成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让父亲在内心里与稀疏了多少年的王书记重新亲近起来。于是父亲平日里一谈到读书的儿子,总会稍带提起王书记的女儿怎么怎么,弄得村里人迷迷糊糊,以为他与王书记之间确实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比如,这次给食品站送猪,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公差呢!”父亲提高声音说,将绳子换了肩,脑袋侧向一边,重浊的家乡土话便从绳子底下汩汩流出。儿子哆嗦着身子,勾紧头急走,路灯的光透过凛冽的树枝树叶,乱石一般沿着他的脖子的脊背滚上滚下。父亲说,两三天前他得到消息,公社食品站有一车猪要送往城里。他心一动,打定了主意,当夜找到食品站杨主任家,说杨主任,我替你们去送猪吧,也让我出一次公差,顺便看看我读书的儿子。杨主任说,送猪要我们本单位的职工,你是哪里冒出的货嘛。父亲说老杨,少跟我打官腔。杨主任笑了,说,到了城里,晓得猪往哪里送吧?父亲说,我出外闯江湖那阵,你还躲在你娘怀里摸奶呢。寂静的校园里,父亲顾自大讲大笑,一脸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兴奋。马元舒弄不懂:父亲难道意识不到自己的可耻吗?偏偏这时候,迎面走来本班的两个女生,跟王红柳一个寝室的,惊异地看看那捆绳子,又看看马元舒。他看到她们微微在笑,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还讲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并不轻。父亲停了停,也觉察到什么,收敛了声音说:“别人问,你怎么搞到这么好的差事,看了儿子,又不花路费,每天还有两块五角钱的补助。他们不晓得我同老杨是什么关系。”

马元舒有一个愿望,很想帮父亲掮一掮那捆绳子,至少他应该表示表示。但是总下不了决心开口。这与周围的环境也很有关系,每当他转了头或停步向父亲时,看到这里那里,或远或近地总有一两个人。直到进了一道围墙,来到宿舍楼前,也没有找到一个表达心愿的好机会。楼道里很暗,头顶那只灯泡本来就昏黄,又长年蒙上一层水汽或灰尘。站在楼梯边向两旁巷头看去,气闷闷像在地洞深上。整幢大要在他们耳边发出嗡嗡的轰鸣,无所不在又无迹可求。爬到三楼,没有碰到什么人,马元舒绷硬的身子,这才微微放松。他想总鼻到了。进了房间,更有一种安全感。他殷勤地接下绳子,打来水让父亲洗脚洗貅,又问父亲吃过饭没有。最后突然想起,竟忘了给父亲倒一标茶。他手忙脚乱地热乎着,放心地讲老家的土话,做出因为父亲的到来而十分高兴的样子。他觉得应该谈谈家庭的事,表示自己的关心和挂念,于是问道:“妈妈身体还好吧?”问了却并不在意父亲的回答,过会又问;“妈妈的病好些了吧?”父亲连声道:“好多了,你上学后,她的身体就好多了。我们都说怪,她说她的病是喜事冲好的。儿子考上大学,几百代没有过的大喜事,什么样的病冲不好。”

讲话的时候,父亲在洗脚。刚从瓶里倒出的开水,很烫的,父亲轮换着用脚招水,往另一只脚上淋,口里丝丝抽着气。脸盆在水泥地面咣咣地碰响,这让马元舒想起小时候的事。每天饭后睡前,母亲总烧好水,用木桶装了,让父子俩分坐桶两边,一大一小两双脚一齐伸进桶里,也是这么一试一试,口里丝丝抽着气。有时水太开,母亲便在桶里放只小兀凳,两双脚交叠着搁在凳上,膝头盖一条麻袋或小棉絮,将蒸汽闷住。父子俩就这么相对而坐,也不讲话,也不笑,只是暗暗地窸窸窣窣舒服着,一闷便是大半日,然后上床睡觉。“有钱的吃药,没钱的洗脚。”每次都是母亲用这句话作总结。

有一会时间,父亲眼光停在儿子身上不转动,似是吃惊地发现了什么,儿子摆脱了几次,也没能摆脱掉,便有些不自在。父亲说:“你这是怎么啦?”儿子说:“什么怎么啦?”父亲说:“这么瘦,还像个人吗?”

“什么瘦嘛!”马元舒皱起眉,父亲讲话老这么一惊一咋,神神鬼鬼的,一时间又弄得他心烦意乱。

“还什么瘦,剩下几根骨头一张皮了,”父亲道,“我们高兴你来念书,念书念成这模样。学校里都吃些什么嘛。”

父亲网猪的那堆绳子没地方放,且散发着浓浊的猪粪味。他试着塞进床底下,看看不行,又藏到门后面。他无法想象黄洋他们回来,将怎样走进这个寝室,他仿佛看到他们屏住气息不堪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的样子。要不然,干脆放到门外走廓里?那不会惊动整个一层楼的人,招来更多的围看、议论吗?他又盘算着拿到卫生间用水冲一冲,不过他又怕父亲看出他讨嫌这绳子。

“吃饭要吃饱。”父亲说。

“晓得。”

“你去上自修吧,不要因为我来耽误了功课。你出来的时候没请假吧。”

“不要紧。”马元舒随口答道,人却木木地立住,眼前挤压着浓雾一般的迷茫和绝望。他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教室。他想象教室里的人肯定正议论他,议论他父亲。如果此时走进教室,别人会问:“马元舒,刚才那人是谁?”他怎么回答呢。

马元舒终于下了决心,从门后拖出猪绳,“我拿去洗洗。”他低头说了声,也不看父亲的反应,提了就朝卫生间去。还算幸运,走廓里仍没遇到人。他打开龙头,水开得小小的。唧唧咕咕,偷偷摸摸。这让他越发的慌,老把水声听成人的脚步声,随时做好准备,假如此刻有人闯进门,将怎么对话怎么表现。洗了一阵捞起绳子闻闻,味道反而比原先更浓。他干脆将水流开到最大,几只龙头在手心同时哧哧嘎嘎直跳。他一截一截松开绳股,冲一遍,又冲一遍,臭依然是原先的臭。看来绳子的每一根纤维都让猪粪浸透了。

猪绳上的水很难沥干净,一两分钟后,昏黄的灯光照出几股粗大的水流,树根一般从门后虬曲着伸出。马元舒拿来条帚想消除这可恶的痕迹,慌乱中却弄得整个房间全湿了。他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那样吓着,不能动弹。但是隐隐地他告诉自己,他的时间不多了,寝室里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他应该抓住这一时机,将一切处置好,比如房间要弄干净,猪绳子藏起,满室的臭气要消除掉。当然他知道这都是细枝末节,最根本的是把父亲藏起来。于是他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仍忍不住徒劳地想:“假如房里只住我一个人就好了,假如他们因为什么事,不回来睡觉就好了。”可是寝室里的人一定会回来,他一定要领着父亲同众人见面,并且就在今天夜里。今天夜里他一定要经过这一关。这不可变更的事实高山一般横亘在面前。他已彻底失去了应变能力,他觉得快要死去了。

可是众人进房时,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掩住鼻孔,欲进又退,更没有谁对父亲的到来表示什么特殊反感,倒是客客气气的,或问候,或点头。父亲摸出一包香烟,说:“差的。”给众人散了一圈。众人都说不抽不抽,没有人会抽烟。但既然扔过来了,也就接了。于是不管抽的与不抽的,都接了火,寝室里渐渐有了气氛。马元舒意外地还得到一个小小的虚荣:当谁问他父亲来干什么时,他随口答:“给食品站送猪。”暗暗地盼别人以为,他父亲是在食品站工作,这次来出差。平日里别人问起父亲是干什么的,他总是说:“种田。”父亲所从事的下贱职业,自小就给他的心灵以痛苦的折磨,比较起来,种田还要光彩多了。

时候不早了,马元舒整理好床铺,安排父亲睡觉,说自己在黄洋那里借一宿。父亲说:“那怎么行,不挤了人家吗。”黄洋说:“不要紧的。学校里床太窄,你又这么大的身架,两个人挤着会翻不了身。我们都是睡惯了。”孙泽林也说:“我们和马元舒同室这么久了,一家人一样。你坐了一天的车,肯定累了,早点休息吧。”父亲连声道:“也好,也好,太让你们看起了。”父亲确实累了,他的面前又叠印出许多白猪黑猪,都晃动着相互雷同的硕大臀部,动作整齐划一,单调机械如木偶。父亲感觉到有些头晕,并且想呕。坐了两三天的车,到晚上竟然晕车了。

第二天马元舒自以为醒得很早,满脑是头夜的片断印象和思绪,全身的肌肉却一动不动,仍处在僵睡中。新的一天来到了。父亲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今天他无论如何要陪着上街逛逛。他这样打定主意,就说有几节重要的课要上,让父亲先走,自己吃过中饭再去会面。下午陪父亲看一场电影,然后吃吃晚饭,慢慢走回学校,差不多有六、七点了。冬季白天时间短,六、七点钟天已完全黑下来,那时领着父亲回校,就不会招人眼目。

计划得很周到,完善。他仍然不放心,神魂不定地来回盘算着,生怕有什么疏漏的地方。随着晨光的微微呈现,心头也就愈加的沉重。他这才知道昨夜的侥幸心理,都是因为夜幕造成的。黑夜可以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白天一来,一切便明白无误地揭穿,他们父子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们看个须毫毕现。没有谁会帮助他,没有谁能救他,他只能独自抵挡这越来越逼近的巨大白天。并且,他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即使能挨过今天,后面还不知有几个同样可怕的白天在等着他。父亲只说,上午将猪绳送到某个地方,托昨天装猪的那辆车子带回。他觉得父亲流露过这样的意思,想在学校多住几天,回去讲了也好听。别人会说,老马真有福气,跑到城里儿子那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天。在父亲心目中,肯定以为儿子考上大学,苦日子便熬到了头,他们总算翻身了。这让他陷陷感到一种喘不过气的重压。

急骤的起床铃声让马元舒抽摔了一下,如被火烙。他猛然惊醒,身边空了,睡在外侧的黄洋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床。方知刚才自己做那些思考时,竟然是在深睡中,回头一看,他怀疑自己这一夜都没有真正睡着过,他在无意识状态下想了一夜的问题,并且还想得十分深刻、周详。他不懂电铃声为什么持续了那么久,没完没了似的,如一长串什么蚂蚁从洞中爬出。他不由心慌意乱,觉得全身都蚂蚁的钻咬。起床铃预示了他的无可逃避。铃声过去,寝室里经过一小阵平静,上下左右便都是匆忙的起床声。某一时刻,马元舒想着就这么赖在床上装睡,等众人都出门了再起来。他试着为自己找个什么借口,比如昨夜睡得太晚,或干脆说病了等等。

紧接而来的事情,很快证实起床铃给他带来的不祥预感。父亲以他特有的一惊一咋神情,翻身下地,糊里糊涂地揉眼睛,说要去看王红柳。“昨夜我不记得了。”父亲说。似乎他记得的话,哪怕深更半夜也要去看她。

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父亲还要闹到女生寝室,让全校人人都知道吗?他装做没听清什么,一心一意张罗着给父亲漱口洗脸。他不想同父亲争辩,怕旁边的人听去。最好的办法是躲开父亲,没人给他带路,总不会自己找着去。马元舒借口外出念书,跑到校园的围墙头坐着。墙外便是山丘,田畴,和人家,四周很安静。他打算利用这时机想好应急的对策,想来想去,仍是一片的茫然。

一个早上很快地过去,吃饭了。早饭后父亲说:“去吧。”儿子问:“去哪?”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这不是引父亲作出解释吗?便赶快补充道:“晓得晓得,再等一下,只等一下。”他找出几张废纸,急急忙忙地奔出门,显出憋急了的样子。一直到预备铃响过,这才重新出现,却是同样的手忙脚乱。

“预备了,她可能上课了,回头再去吧?”他小心地同父亲商量,生怕父亲有不同看法。他不知道,父亲已经生他的气了。

“我想今天跟车回去。”父亲说。

儿子一时很不懂,奇怪地问:“不是说住几天吗?”

父亲并不解释,冷冷地说:“还是回去。”

马元舒一时无语,内心一片冰凉。他知道此时此刻,父亲是多么瞧不起他,对他彻底的失望,父亲终于明白,他这么一个大学生,一个公认有 出息、了不起的人,原来是这么可怜巴巴、拘谨猥琐。就这样一夜之间,他不光让同学们看穿,也让父亲看穿了。马元舒愧恨交集,让眼前的一系列变故击懵了,变成一个傻蛋,一个十足的可怜虫。他呆站了好久好久,看着父亲收拾东西。后来想起什么,笨拙地拉拉父亲衣袖,又递上一碗茶,想讨父亲欢心,但就是说不出一句话,不知怎样挽留父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出门而去。

这同时,谁也想不到的,马元舒却在为自己的慌乱、自己的说不出话暗暗高兴。他知道只要真心挽留,说几句暖心的话,父亲就会消气。父亲不过是发发小孩脾气而已。也许本来没什么气,不过随口说一句要回家,以为儿子会阻拦。但儿子就是不说那句话。儿子心里想,反正是一个被人看破,被人瞧不起。这不能怪他。不是他不挽留父亲。他是给吓坏了,完全不知道怎样挽留父亲。这样一来,父亲弄假成真,不得不动身出门,于是真正地生起气来。

一路上,马元舒只能无耻地固守着自己的沉默,无法分身去管父亲会怎样想,父亲会不会伤心。这样一种赤裸裸,给他自己以非同寻常的重压,连父亲也忘了生气,而过来替他难过,替他感到吃力。父亲十分地不好意思,不敢看儿子一眼,好像厚颜无耻的不是儿子,倒是他自己。他真诚地想劝儿子回校,但是他不敢说。他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儿子真离开,那将意味着什么。这种伤心伤肺远不是一般人,更不是脆弱如他们父子所能承受的。

汽运公司招待所马元舒曾经到过,那里有一个狭长的院子,中间成直角地拐个弯,院里总是泊满夜宿的汽车。这时候院中已经空空,就他们要找的那辆解放牌停着,拖斗里装满水泥之类的货物。司机手拿几根油条,另一手捧着特大饭盒,蹲在食堂门口吃饭。

司机问:“你今天回不回?”

父亲说:“回,回去。”

“不是讲多住几天去吗,好好的怎么又急着回家?”

父亲不做回答。司机看一眼马元舒,又问:“这就是你上大学的儿子?”马元舒想笑一下,打个招呼,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他看到满院有了淡淡的阳光。一路上的阴阴天气,什么时候有了阳光了。阳光虽淡,衬在阴天的背景中,却分外耀眼,再加其中混和着冬天短短的看不见的,却很有劲力的冷风,马元舒猛然双眼发木,干涩,眼珠不能转动,好像掺进了许多沙子,很快地便觉着要流泪。他知道是沙眼发作了。很小的时候他迷恋过一阵医学方面的书,比如当时流行的《眼的卫生》、《觉眼病防治》等等,他还专门翻开自己的上下眼皮研究过,确诊是轻度沙眼,有点见风流泪。每每在关键时刻发作,让他不敢抬头见人。他能想象到,自己这样目光躲闪,泪水汪汪,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看来司机颇为风趣幽默,见这边父子的模样,知道必有缘故,便东一句西一句,阴一句阳一句地问着什么,也不管别人回答没有,想起了就来一句,带着工作人那种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同时丝毫不妨碍他津津有味地啃咬手中的油条,好像讲给父亲的话是他佐餐的小菜。父亲不是沉默的人,此刻却那么垂头丧气,久久不语,不难让人看出昨天一路上,他在司机面前是多么神气活现,吹下过多大的牛皮。司机也一定给父亲唠叨烦了,才有今天不无恶意的幸灾乐祸。

“你说怎么办吧,”司机倒过手中油条,指指身后。父子俩这才发现,就在几步开外的饭厅阴暗处,坐着两个显然是搭车的人,几只旅行包搁在餐桌上。司机的意思是说:驾驶室规定只能坐三个人,已经满了。父亲说:“笑话!”便偏了头向一边,梗起脖子,“我是送货人,送货人没车坐,我们不管到哪里评理。”

父亲看来是发火了,这让满是低下心理的儿子很不安,生怕得罪了司机。他想不出父亲有什么理由发火。他做出笑样子迎向司机,想让对方看出他眼中的友善和歉疚,以及对父亲粗鲁态度的无可奈何。司机却没能体会到他一番良苦用心,不过也看不出对父亲有半点见怪,依然津津有味在那半根油条上。

司机说:“我不同你评理,你明明讲好了不回去,不然我怎么答应别人。这两人我也不认得,是他们自己寻来的,不信你问问。”两位搭车人抢着证实司机的话没错,说他们经常到汽运公司招待所来找便车。本县的货车大多在这里夜宿,一找准不会错。又说时间早些还可商量,现在别人车走光了,他们再不能另找了。父亲脱口道:“我也是没办法嘛!”

司机说:“连你也说没办法,儿子都读大学了。我要是有一个儿子读大学,就在这城里住一个月去。你呢,你是叫做有福不会享。”父亲双手摸往上衣口袋,接着在浑身乱摸起来。过一会又停住,似乎不记得要找什么了。终于从哪个角落捏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纸烟,划了火柴顾自吸着。

司机笑道:“是儿子嫌你吗?”

“你怎么知道?”父亲惊道,半是狼狈半是欢喜似的,眼神中忽然掠过某种无耻的东西。

司机说:“我怎么不知道?看你这身侉气就知道。你看你这屌样,跑到人家大学去,还不给儿子丢丑吗?”父亲低头捻弄着手指上的废烟蒂,脸上半笑不笑地保持原先的那份羞涩,轻声说:“他嫌这绳子做怪味。”

一句话说出,父子两人同时颤栗了一下。某种可怕的,一天来他们一直面对着、却又小心翼翼避着的问题实质,没想给这一句话揭穿。有个什么物件从马元舒内心里挺立起来,他知道他是想阻止父亲,把那可怕的东西重新掩盖住。不过他想他已经迟了。父亲面色瞬间变得开朗起来,开始介绍一天来自己的经历。父亲说:“我不该把这臭哄哄的猪绳子带到他们学校去,驾驶室不好放,丢到车斗里也可以的,谁还会偷它吗?”父亲说:“这么大远的路,今天又要给你背回来。”

父亲是用一种追悔继而愤怒的语气来叙述他的故事,但是显然的,他内心深处一片的明朗和欢快,脸上始终飘浮着一团掩饰不住的笑意。要讲的话太多,思绪零乱,前一句没完,后一句又跟上来了,结果许多事情纠缠不清,很难让人明白什么。不过在儿子看来,这时的父亲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敏锐和细腻,唯有他能从那杂乱的只言片语中读出无限多的内容。他这才知道昨夜自己是多么失态,从教室相见的头一刻起,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某些细微陷秘的内心,都给父亲看个清楚。父亲能看破,其他人肯定也全看破了。比如此刻,他,和他正喋喋不休说着话的父亲,在司机和那两个搭车人眼里,是一对撕扯在一起、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的小生物啊。不过他并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他清楚他无法改变目前的处境,他无法让父亲不说话,无法让司机和两个搭车人不听父亲说话。他很快接受了这个既定的局面。当然更有那个不容忽视的事实:父亲完全把儿子对他的嫌恶当作了骄傲和自豪,他在洋洋得意地夸耀着一天来自己的悲惨遭遇。这种奇怪的虚荣给马元舒以莫名的震撼。

这时他们身边已经围拢了一小圈人,包括两个搭车的,一个在食堂打饭或卖票的姑娘,一个显然是退休在家无聊至极的老头,还有一个头戴军帽、手持玩具冲锋枪的小男孩。司机不再掩饰和躲闪自己对父亲的浓厚兴趣,严肃地板起面孔,父亲讲一句他点一下头,口里嗯嗯应和着,不时还插一句什么,但又怕打断了父亲,总是问了半句就算了。其他围观者的注意力却并不像司机那样在父亲所谈的内容上,而在谈话的父亲本身。他们显然把父亲当作什么稀罕的动物,或走江湖卖假药的人那么围观着,不时发出嘻嘻哈哈放肆的笑声。

父亲当然应该感受到人们的嘲笑与戏弄,也应该体会到此时此刻儿子的绝望处境,但是他简直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神情越来越显得激动,嘴唇和脸上的肌肉微微哆嗦着,支离破碎的语言带着一股巨大的惯性汹涌激溅。“他要赶我走,赶我回家!”父亲这样叫道。

某种不祥的预示一经呈现,便如皮鞭一般抽打在马元舒身上,他恍然惊觉,对于父亲来说,此番说话的过程便是一种享受的过程。父亲享受于某种让人陶醉、让人沉迷的快感中,而自己的困窘、羞辱和绝望,也许正是父亲取得快感的直接原因呢。马元舒知道他应抬起头来,对父亲的话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促使父亲脱离此地。不过他完全无能为力,他同样控制不了自己。

“我这么大老远的跑来年地儿子,五、六百里路,他却嫌我是乡巴佬,丢了他面子,让他在同学面前不好做人。你们说这样的儿子人什么用,还是大学生呢,那书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退休的老头看来颇有同感,附和道:“这样的儿子该打!”

老头的反应丝毫未对父亲产生影响。父亲满面通红,嘴角和眼角各旋出一颗白色颗粒状物体。很显然地,父亲也患有沙眼症,并且是很严重的沙眼,这点马元舒小时就有过印象,不过没仔细地观察过。此时父亲因为激动。也同样因为冷风和暖阳的剌激,双眼泪光闪烁,眼睑红红地外翻,如浮游挣扎在湍急水面的两朵小花,整个给人以受到神秘快感的播弄而不能自抑的印象。

司机不再讲话,不再点头,躲闪着父亲盲目而骚乱的目光,也躲闪着马元舒虫豸一般软弱灰暗的目光。他开始不停地看表,似乎是担心时间太晚了。又张了几次嘴巴打呵欠,却没打出。

司机站起身,分开众人道:“算了算了,时间不早了。”接着对父亲说:“你到底回不回?”

父亲顿住话头,好一会没回过神。

“要回去就快点准备,再不动身今天赶不到家了。”

“回去什么,”父亲脱口道,“我不回了,就在这里住着,看他能把我怎样!”

司机飞快地看父亲一眼,明显吃惊不小。也就是这短短的瞥中,一个目光惶恐,内心战栗的司机形象凝固在父亲面前。父亲感觉如被什么沉重而坚固的东西撞击了一下,他一句话没讲完,就那么嘴张开顿在那里。那模样让人想起一个调皮的小猴子天真烂漫地把玩一件精巧的小东西,突然发现那让自己玩得出神入化的竟是一块烧红的木炭或铁块,不由呀地惊叫一声,没命地将物件扔出老远,长时间心有余悸地摸抚被灼伤的双手,后怕得瑟瑟抖成一团。短暂的停顿给他以加倍的剌激,让他体会到绝望的快感。父亲满面潮红,更快更不顾一切地说下去:

“你们看哪,他正不好意思呢。他想不让我讲话,怕我揭了他的老底。不是这样吗,”他指着儿子问道,“你说,是不是?我说得没错吧。”

这段时间里,司机到水池边洗好饭盒,又到食堂对面的旅社房间去了一次,出来时挎个帆布包,包里嘁嘎嘁嘎响,显然是空饭盒和什么硬器如鎯头之类的东西相撞着。司机打开车门,将猪绳安放到车斗的水泥包中间,回头对父亲说:“你还是跟我一道回去,我们挤挤,多坐一个人没关系。”两个搭车人手忙脚乱地上车下车,又帮着司机过来搀扶父亲,好像父亲变成什么气息奄奄的病人。“你也帮着扶一下,”司机对马元舒说。

“我不回去,讲了我不回去!”父亲挣扎道。司机气愤愤地甩开手,说:“好好好,你不回去更好,又不是我要你回去。”

汽车发动了,倒退着往院子深处去,然后调转头,经过众人面前又重新停下,前后两排车轮巨大得吓人。司机伏在摇落玻璃的窗门上,再一次问父亲道:“想好没有,还是回去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回不回去要你来管吗!”

两排巨大的轮子从人们面前轰然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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