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二)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2 2:21:00 
 

司机的中途离去,客观上造成这样一种效果:比如一场引人入胜、波澜叠出的歌舞渐入高潮,突然中止在某个节拍上,马元舒拖拽着他父亲的衣袖,父亲头向后扭,保持着奋力挣扎的姿势,顿住的话语带着一股惯性怪异地响在一旁,好像一个与己无关的异类说出来的。这场景让父亲无限羞愧和不安。汽车在干枯的水泥地面卷起的灰尘渐渐散去,而那种气息,那橡胶轮胎留在地面的宽大齿痕告诉人们,某种质地坚硬,盛气凌人的庞然大物刚刚在这里驻足过。父亲面对的方向正好是汽运公司食堂的红砖红瓦,食堂过去是一幢同样红砖红瓦却要向出好大一截的楼房。

父亲耳旁一遍一遍响起他什么时候说过的“完了”的声音,伴着身体哪一个部位的隐隐作痛。他知道照理说来他确实是完了,但是他又偏偏处在没完的境地,他还得活下去,还得到儿子的学校去。一想到儿子他就暗暗心悸,不敢哪怕略略对那边斜去一眼,但是他又准确无误地意识到,儿子正僵尸一般紧贴在他身旁。现实的残酷便在这里。他又一次问自己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他应该跟司机回去的。父亲有一种让人耍弄了的感觉。

“妈妈!”父亲不明不白地这么呼唤了一声。

“难道今天的事就没有个结果吗?”儿子内心也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悄悄地,围观的人众在不断进行着新的组合,许多看过一眼两眼的面孔不见了,同时添进不少一眼也没见过的面孔。总而言之周围的人渐渐稀少,渐渐散去。只有那位退休老头,和食堂卖饭菜的瘦个子姑娘有时是不见了,过一会又重新在人堆里出现,似是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不过他们终究也将离去,姑娘会下班,老头也有自己的家要回。唯有这边的父子俩一直那么搀扶着,不知怎样结束眼前的局面,不知怎样离开这个院子。好比两头苦斗半日,拼了精疲力尽的老牛相互交叉着犄角,似相互对峙又似相互依靠,进不得退不得,那形势给人这样的感觉,只要有一方从纠缠中抽出自己,另一方就会呼地地声栽到地面。仿佛恰到好处地给人们提供强有力的证据似的,这时父亲的身子动了一下。右手抬起腌住眼睛或者额头,口里说了一句什么。父亲说第二遍的时候,只有紧挨着的儿子听出他是说:“我头晕。我病了。”这一刻儿子有了一个非常清晰且怪异的看法,认为父亲以手掩面的动作很虚假。父亲根本不头晕。父亲想装病。并且父亲还会进一步搞出什么阴谋来。果然当父亲再一次说:“我头晕,我病了”后,身子稍微斜了斜便向后仰。马元舒有些替父亲担心,怕他装不像。但终于装得那么像,就跟真的似的,他不由想哈哈大笑。他甚至以为父亲的倒地是必然的,如果父亲不倒,他都会倒下去的。等他克制住想笑的欲望,准备伸出手时,却晚了,父亲已躺在了地面。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哎呀一叫:“快扶住!”

当然是没能扶住父亲。好一会后退休的老头责怪马元舒:“叫你扶住怎么不扶住?你看着你父亲倒下去的。”

随着已经散开的人群又一次合拢,马元舒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臂垫在父亲颈下,想扶他起身。结果没能扶起,只是将父亲侧卧着的身体正面仰躺过来。马元舒听到就在他头顶,那个老头说:“我看着这人就不对头,像要出事的样子。就让我猜中了。”老头以知情者身份介绍着事件的经过,他显然以为自己最有资格充当这个角色。有人问这人是谁,干什么的。旁边有人说是要搭车的,司机不让搭,又有人说司机要他搭,是他自己不干。更有许多操着各地方言的声音鸟一般纷纷鸣叫。经过片刻的愣怔,马元舒感觉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暗示,浑身顿然轻松。他懂了。他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响应、配合着什么。他双手抱住父亲的上身,用力摇晃:“伯伯,伯伯。”“掐人中,掐人中!”退休老头叫道。马元舒没能听懂他的话,老头已经蹲在身侧,指着父亲鼻孔和嘴唇之间的那点地方说:“掐这里,掐人中。”马元舒伸出食指去按父亲的人中穴,没想父亲的上唇稀松疲软,在坚硬的齿龈表面不住地打滑。老头嫌不得力,指指点点道:“这样,这样。”终于将马元舒挤去一边,亲自伸了拇指去揉。

父亲平躺在地,胸前的衣服尽安息让人解开,胸前推得通红,像一条被人胡乱解剖过的老鼠。经过如此这般的折腾,仍然是一动不动,气息微弱,看来所有的急救方法都没能奏效。有人大声提醒还等什么,快送医院。退休老头搭过手指替父亲把脉,显出很懂医道的样子,说脉很旺,不要紧,尽可慢点从容点。于是谁叫道:“他有亲人吗?”大家指着马元舒。那人问:“进医院带了钱吧?”马元舒迷惑地说:“有吧?”随着忙肯定道:“有有,”伸手到父亲身上摸。那人示意他有就好,用不着摸了:“放好放好。”马元舒乖乖地蹲在椅子前,把父亲往背上拉。父亲的手臂很突出地伸在前面晃来晃去,儿子抄住父亲的殿部,走了几步便有些把握不稳,双手下滑。儿子太瘦弱乏力,显然无法再背下去。

也许因为地势有关,招待所的院门开得很低,在出院门以前,有五、六十米长的一段坡道,两边用石块砌好,高处都是红砖红瓦的平房或楼房。刚踏上坡道的时候,跟在后面的老头等人便嚷嚷着要他把父亲放下,说医院离这里不很远,大家可以帮着扶一扶。“真是作孽!”一个女人这么说。这时父亲也在背上动弹了,意思是要下来自己走。看来父亲是清醒过来了。老头等人都高兴,说:“快放下来,看你父亲有什么要说的。”马元舒的步子越发迈的快,也就越发的歪歪倒倒。跟的人急了,都围上来搀扶,父亲也双脚拖住地面,挣扎着不让儿子再背。

父亲由儿子扶着坐在坡道中间,脑袋无力地耷落,不住地说:“我不去医院,让我歇歇,让我歇歇。”那样子恰似一只受伤后挣扎得奄奄一息的巨鸟。他坐得太低,双腿半向前伸,双膝高高地弓起,臀部似陷进低于地面的沙坑里。在很悠长地吸进一口气后,父亲终于睁开双眼,茫然地打量众人,意思是说:“我怎么啦,我怎么到了这里?”

众人都说:“好了好了,醒过来就不要紧了。”

“你刚才发病了,脉搏乱得很呢。”老头大声说。

“刚才真是好吓人,你脸色白得像死人。”众人说。

“要不要喝点水?”又有人问。

老头声音仍是大:“我们送你去医院!”这下父亲听懂了,微微摇着头,说:“我不去医院,让我歇歇,歇歇就会好。”

儿子说:“伯伯你要去医院,你病了。”

父亲说:“让我歇歇,歇歇就会好。”

儿子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或者怕给儿子带来麻烦,让儿子担惊受怕,还有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的麻木。儿子一心要打消父亲的这种固执念头,真诚地劝说着:“伯伯,伯伯。”

父亲不忍心看着儿子为自己如此着吓,极力克制住身体内的病痛,强打起精神,艰难地抬起手臂抚摸儿子的膝盖,温柔地安慰道:“你别怕,我没有病。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没什么大病,歇一歇就会好。”他侧过眼睛,立即接触到儿子因惊惶因焦虑而愁苦的脸。这让父亲极为不安,拼了力气提高声音说:“元舒你怎么啦。千万不要这样。你吓了自己,我就更没办法了。”这样,一幅温情脉脉的人间天伦图就展现在人们面前:儿子心疼父亲,父亲心疼儿子。后来连他们自己也被这动人的场面打动了,两人都那么害羞,不敢相互看一眼,尽量板着脸做出严肃正经的样子。他们终于给弄得困窘不堪,儿子忽然气恼起来,没好气地说:“讲了去医院就去医院嘛,老是这么不去不去!”

马元舒让一个念头吓住了:父亲老这么不去不去,整个透出一种虚假和做作。他想起从父亲倒地的最初一刻起,这种念头不曾离开他一时片刻,只是因为父亲病情紧急,干脆主因父亲装得太像,让他没有时间来仔细捉摸。父亲这么做的妙处他直到现在才明了到,他从父亲那有气无力的面容里,看出目的已经达到的狡黠和得意,看到了精神的满足和宁静。同时马元舒也明白,此时此刻他是同样的满足和宁静。他们父子共同惧怕着一种东西,极力想掩盖住那种东西,于是一个情急生智,另一个心领神会,通力合作,无意间完成了这出假戏真作的闹剧。结果正如眼前所呈现的,他们把自己从那种可怕的僵局中解救出来,双方都一变而为事件的主动者。

于是儿子不再坚持背父亲去医院,父亲更不用坚持着不去医院,既然效果已经达到,既然一切都是心照不宣,那种做作,那种自欺与欺人便纯属多余,也不再能让人忍受了。下一步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尽快逃离此地,把汽运公司招待所院子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全都遗忘掉。遗忘得越彻底越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仍然是昨天的父亲和儿子,是以往的父亲和儿子。父亲站起身,动手整理乱七八糟的衣服。他们已经无法把事情做得那么圆满,他们来不及照顾到众人的情绪、众人的心理承受力了:父亲的病为什么突然消失?儿子在前,父亲紧跟在后,分开人群顺坡道向下走去,直把围观者一个个弄得瞠目结舌。他们很快出了院门,走上街道,汇入人流中。走了很远很远,他们一直没有回头,却很清楚地知道,众人也一齐跟出院子,糊里糊涂地向这边看,似乎期待父亲两人重新有什么变故。

这是七十年代最末一年的江南小城,风沙,阳光,还有工厂区腾起的烟尘,混杂着一起在顶上笼罩,空气灰灰白白不很透明。长江紧贴城根浩浩荡荡,千古流注,漫漫散散的河港湖汊时不时地在树影楼群中闪亮。主要城区由两条并行的街道组成。靠近长江的那条较为狭窄,宛如很深很深没有尽头的幽涧,街旁长起两排粗大的法国梧桐,一齐到头顶交集。树下是一家一家排着的,精致小巧而又华丽俗气的商店。从商店出来偶尔停步伫望,才发现这些建筑是如此粗大笨重,不像在地面建筑起来,倒像什么陕北窑洞那样,是从山体中掘进去的。屋顶堆满大大小小的砖块和岩石,苍苔、枯草甚至小树,从砖石缝中生长,风雨剥蚀,黑黑白白,花花搭搭。此街往南,横着穿过随便哪条小巷,眼前豁然开朗,这里街道宽阔,满眼是红砖红瓦,夹杂不多的一些盒式楼房,阳光和灰尘在街道中间白白地闪耀。汽运公司招待所所在的良支路原是一个偏僻的去处,路面坑坑洼洼,还没能来得及铺上柏油或水泥,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院墙。好不容易见到一座门楼,却是一所中学校,上课时间阒无人声。只在看得见的尽头,十字交岔的便是那条城区主要街道,汽车时时鸣着喇叭呜呜而过,但声音响不起来,一闪便被房屋遮住,好像呛在水底的人偶然露一下面又沉入水底。

马元舒领着他的父亲站在交岔路口的良支路旅社台阶前。眼下的大街,一头是往市内,另一头往郊外,往学校。马元舒略作犹豫,便往市内而去。他知道他不能回校。父亲来了,学校变成多么让人不安的地方。无论如何,他要把父亲带在外面,混过这一天。同学们都在上课,这大街上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笑他或可怜他,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表演。但是老这么走下去更洗,父子两人的情形让人十分奇怪:大步流星地走那么快,似有急事在身,不过他们自己清楚,他们什么事也没有。他们不知道要干什么,要往哪儿去。马元舒又一次陷于深深的惶恐。出于可能理解却又不很分明的原因,父亲一直温温顺顺地跟在后面。他看不表父亲的身体,只觉察到那斜投在身后某个地方的淡淡影子。他得快,影子跟得也快,走得慢,影子也随着慢,这些都表明,父亲不能对他有丝毫的帮助,一切完全靠独个决定。好在小城虽小,供他们可走的地方仍是很多,很长。

街边一处地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一家电影院,马元舒和他的同学时常光顾的,门脸上面“八石电影院”几个大字悬空虚在那里,到了晚上便会发出五彩的光。光下的暗影中总是拥挤着成堆的人,看了电影的和没看电影的,和路过驻足看是什么电影的。这时电影院门前很清静,只在设在一边的橱窗广告画前停有三两个人。但是售票窗口是开的,并且从窗口透出白炽灯的黄光,给人亮堂堂的温暖。父子两人都受到深深的吸引,不由自主迟缓了步子。这时他们才发觉,他们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地方把自己掩藏起来。再没有比电影院更理想的地方了。那么黑暗,谁也看不清谁,都那么目标一致地看着银幕,自身都不在了自身。想象到这些,他们共跳的一颗心都有些痉挛了。他们在同一时间停了脚步,儿子装做刚刚想起什么,说:“要不,看场电影吧,昨天晚上我们说好的。”

父亲说:“看场电影吧。”

“现在看?”儿子似乎很勉强,犹豫着。随即知道他不应该这么犹豫,于是果敢地转身来买票。“看场电影就看场电影。”他这么轻声咕哝着,是说给父亲也是说给自己,更好像是说给旁边一个无处不在地监视着他们的人听。

马元舒扒在售票窗口讲话,讲了好一会,回过头来看看父亲,又对着窗口去讲。窗口太小,就那么五、六寸见方,墙壁又厚,便更见其小了。买票的人把嘴巴伸了进去说话,额头却仍然给抵在了外面。马元舒总怀疑自己的声音透过那么厚的墙壁,里面的人听不清,于是又说一遍,后来把卖票的人都惹火了。马元舒丧气地从窗洞里撤出来,对父亲说:“买下午的票吧,上午的没有了。”

父亲指指窗洞上方的小黑板,说:“这不写着有十点半的吗?”

“他说十点半的早开演了,”马元舒说,“放了大半了。”

“你问问看,放了大半的票就不卖了?”父亲试探着说。于是儿子明白,父亲的心情是与他一样的急迫。

他们终于买好十点半的电影票,售票员也不再奇怪,只催促道:“快进。”父子两人得了号令似的急急忙忙奔进门厅。从这时起,他们之间已经达到很好的默契,一度出现又一度消失的那种父子亲情,简直又要出现了。走完门厅,还要爬一段很高的楼梯,然后才能进入阶梯式一直低下去的放映大厅。看电影的人不是很多,后面好多排座位都空在那里。银幕上正放得热闹。父子两人就便找了个位子坐了。这是一部外国影片,画面跳动太快,让人怎么也搞不清那些男男女女在干什么。父子两人坐的地方又孤单,前后左右,就那么稀稀落落几个人,都像礁石似的,黑黑地陷在座椅里不作半点动弹。并且进口的门和布帘没拉拢,光线直直地射进来,看了好久,他们发现自己还没进入那种看电影的气氛。于是不由又有些不安,伸了脑袋四处环顾,欲起又止。好在这里地势较高,不很困难地便发现,前面十几排处,人堆密集的地方,正好还空有两个座位。父子两人微微躬了腰,从别人视线底下钻过去,占住那两个位子,直到相信确实把自己安置妥了,这才有了心思来看电影。

这场电影他们看得很入神,这是他们自己也不敢指望的。当然这样说并不排除刚开始时有某种故作认真的可能。但过了不很久,他们便真正让电影情节吸引住了,父亲还不由自主地骂出一些脏话,或惊讶,或赞叹,或唾骂,为着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某个场景、某个事件。偶然地马元舒会醒过神来,觉得父亲的声音在热热闹闹却又是寂静异常的放映大厅里过于剌耳,责怪地看父亲一眼。父亲也许会意到了,也许没有会意到,反正是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又照旧地对银幕中的物事表示自己的喜怒哀乐。这样他们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很好的调剂,等到电影散场,随着人流涌出时,父子两人的脸色都很开朗,甚至有说有笑,恋恋不舍地品咂着那陌生国度里的陌生男女所留下的滋味。

“我们去一下商店,看有没有适合你穿的大衣。”穿过街道前父亲说。可以看出,父亲不再张惶,而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做到成竹在胸了。也是这时候马元舒明白,他们已真正从今天那种可怕的非常时期中脱身出来,回到正常的现实世界,考虑起买大衣等日常生活问题了。

昨天晚上,当父亲说这次来城里的重要事情,便是给儿子买件长大衣时,马元舒确实怦然心动过。他能想象到自己瘦长的身材,配一件长大衣,会显得多么,潇洒。但是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只好用来幻想幻想的事情。因此在寝室黄而亮的灯光下,他不理睬自己跳得生痛的一颗心,一口回绝了父亲:“买什么大衣嘛,我不要!”

“我跑这么远的路,特意给你买大衣的。”父亲急了,双手在衣服深层里乱摸,像是要掏出钱,证实自己没有说假话。

“讲了不要!”儿子已经皱紧眉头。

“又不是没钱,”父亲说,“有钱也不买?”

但是今天,当父亲又一次提出买大衣,马元舒却没再做声,表示默讲了。他不好败了父亲的兴。隐约感到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倾注了不同寻常的真诚和热情。这时要拒绝父亲,就未免太伤人心了。

走到第四百货商场楼前,马元舒停了脚步。父亲说:“怎么啦?”

儿子犹豫着:“还是算了吧?”

“讲得好好的,”父亲拉他,“你这孩子,我带了钱……又不是没钱。”

马元舒听不得父亲讲这种话。本来就迟疑的他,这会更有些不情愿,但仍是随了父亲进去。他们在一个角落找到卖冬衣的专柜,父亲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对着那挂住的衣服指指点点。

“二十七。”卖货的姑娘扫一眼父亲,扫一眼后面的马元舒,用着那种让人最怕见的不屑的目光。

“多少钱?”

“我不是讲了吗?”

“我没听清。”父亲极力凑了眼睛去柜台内。

“你自己看,”卖货的不再抬头,“上面不是标了价格吗?”

“是二十七块吧?”父亲问。

这是当时最常见的那种棉大衣,蓝色卡其布做面料,里面絮着一层棉花,又厚又笨,当然会十分暖和。父亲展开在柜台上,回身招呼儿子过去。

“什么嘛。”儿子不情愿地走上前。

“这种式样好,”父亲提起大衣往他身上披,“你试试可合身吧。”

儿子看一眼卖货的,闪身躲避着。

“试什么,肯定不合身。”

“你这傻瓜,还没试就晓得不合身?读书把人读呆了,”父亲骂道。马元舒没办法,怕推托下去不知会出现什么场面。“穿起来嘛,穿起让我看看。”父亲捉住他胳膊往袖筒里塞。

“我讲了嘛正合身,”父亲满脸是笑地围了他看,“就像专门量了你的身子做的。”

马元舒别扭地晃晃衣袖,又轮着侧过两肩,然后顺胸前宽大的两排扣子看下去。于是他的目光木棍一般戳在了那里。他看到大衣下摆露出来的,自己那皱巴巴,且短了半截的裤子,和一双阔大、脏污的黄解放鞋。

“多少钱?”父亲又问,怕谁骗了他似的。

“二十七。”卖货的冷冷伸过来一只手。

马元舒脱了大衣,想同父亲或售货员讲句什么。结果又没讲,转身向门外匆匆而去。

“真是讽剌,讽剌。”他没头没脑地顺着街道乱走,不停地喃喃自语,自是羞愤已极,眼前一再闪过崭新的大衣里面那皱巴巴的裤子,脏污的解放鞋。他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难道说,他长年就是以这么一副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吗?

“当穿的要穿,当用的要用,”父亲紧跟在后,絮絮叨叨劝说着儿子,“你看别的年青人,都穿得好好的,体体面面。”

听了这话,马元舒胸内什么地方一紧缩,忽然就满眼眶盈着泪水,只要眼皮动动,便会倾流而出。可这是大大街上走啊,他硬撑住眼皮,锁紧双眉忍受着,低了头向前猛走。他只恨着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不坚决地拒绝父亲,像昨天晚上那样。尤其不可原谅的是,他为什么还跟着父亲进了商店,东寻西找,还将大衣摊开来横看竖看,并且,还穿到身上试一试!

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有这些非份之想的。

是好久好久以后,马元舒估计自己已渐趋平静,且觉察到父亲也满是是委屈,便回了头说话,想掩饰掉刚才的失态,给父亲以略作温柔的抚摸。恰在此时,一家门面很不起眼,但内厅很大,装满黑压压人群的饭店,出现在他们某一次短暂驻足的身后。当然对父亲来说,这次停步也许是有意的,因为他紧接着就获救似地表示,要进饭店买份菜给儿子补补身体。父亲说学校的伙食太差,儿子又活得节俭,舍不得吃。他们站立说话的地方距饭店尚有一两丈远,是街道旁边的一个水泥平台。饭店的地势显是比平台低了一码,而从饭店到平台的那段地面更其低凹些。许多人头涌动,在这里蛆虫般泻成一个波谷。饭店后面便是小城有名的那湖。

父亲的殷勤,反而勾起儿子刚刚平息的满腹辛酸。“买一份菜给我补身体!”马元舒这么重复父亲的话。他简直有些仇恨地盯着父亲了。

“你去吃吧,”儿子说,“我在外面等你。”

父亲说:“你呢?”

“我不想吃,”儿子说,“不饿。”

“这么大中午,还有不吃饭的吗?”父亲奇怪着,“快跟我进来。”

“讲了不饿!”

“怎么啦?”父亲小了声音,认真地问。他觉到挨了耳光一般的难受。

“什么怎么啦,”马元舒受不了父亲那种大惊小怪,“不饿就是不饿嘛,还有什么怎么啦?”

父亲仍是认真地盯着儿子。

“我真是不饿的,饿了还不吃饭吗,”马元舒急惶惶地表白自己,满面是痛苦和小心,“早饭我吃得太饱,每天早餐都是两个馒头,二两稀饭,到中午总不觉得饿的。”

这一刻父亲隐隐约约懂了儿子,应该说今天的买衣和买饭,肯定触了儿子的伤心处。由此可以料想,儿子读书在外受下过多少委屈。儿子不会说话,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独个儿装在心底,这令做父亲的浑身翻动着不安和歉疚。所有这些父亲都无法弥补,只能用了十倍的热情,十倍的真诚,动手把儿子往饭店里拖,说:“上了街不吃饭还行?再怎么节省,不能连饭也不吃啊。走吧,别怕花钱。我身上带了几十块呢,给你买大衣又不让。”

马元舒完全是徒劳的在招架,争辩道:“怎么是怕花钱。”他的声音绝对是淹没在父亲的声音大潮里。他还想这样说:为什么非要我吃饭,我连自己吃不吃饭也不知道吗?但是他清楚说了也没有,便一概都没说。

看样子父亲决计要大大地破费一番了,为了儿子。父亲是不可说服的。马元舒急了,又不好发火,沉下脸道:“别这么拉拉扯扯,大街上也不怕难看。”随着又轻声解释道:“我讲了真是不饿的。我哪是那样的人,上街连饭也舍不得吃。”

“我不相信,”父亲固执着,“便是早饭吃得饱,走这么远的路也该饿的。学校的伙食没油水,肚皮早给刮光了。身体不补行吗,别以为身体是开得玩笑的。”

讲着讲着,这么不停地讲,父亲无端感受到一阵心烦,全身遍布了寒意,就想猛推儿子一下,骂一句:“滚你的吧,”然后甩甩手走开。然后买票回家,他再也没有这个儿子,儿子也不再有他这个父亲。于是以下的事实对于此刻的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奇迹:他把满是骚动和愤怒的手伸出去,以为肯定会给儿子狠狠的一击,至少能推儿子一个趔趄,谁知那只手却是更火热地缠住儿子,拉扯着儿子进饭店吃饭。

这给了父亲有力的启示,一时间面前豁然开朗,灵感如泉水一肌汩汩而出,满怀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厌恶,热情似火地邀请儿子吃饭,任对方怎么解释、哀求,总归是一个无用。马元舒没了办法,便说,他要去工人文化宫看书。平日里在家,他一提看书,是任何人也不敢打扰的。在今天这一着当然尽失其效,父亲铁定是一个不放松,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嘴里嘀嘀哒哒不停声。马元舒这么想,父亲拉了这么久,明知我不会跟他吃饭,为什么仍这样没完没了?

“走啊走啊!”父亲说。

其实这时的父亲,如月夜无声的潮涌,或浮动的暗香一般,更不时感受到那种透彻心肺的寒意和无聊。“何必呢何必呢,”父亲这样同自己说。他实在不想再同儿子多说一句话,可他偏偏由不住自己的,没完没了地纠缠儿子,惹得儿子讨厌,也惹得自己讨厌,好像要完成什么伟大的壮举。而引起这一切的,只是因为他生着儿子的气,生着面前这个人的气。这大街上任何一个人,包括儿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热络的脸面下,是那样一种阴冷的内心。他发现自己真是够阴险和刻毒的。他感受到一种捉弄人的快意,特别是儿子在他的捉弄下,小动物一般地躲避着,扫架着,那种畏怯,那种窘迫,那如绒毛一般让人发痒的微弱目光,都让他奇痒难熬,浑身是得意和兴奋和骚动。只要儿子略略停步,他便趋近身,例行公事式地挥几挥手,脸上挤着一种例行公事式的、虚假僵硬的笑。有几次儿子走慢了,父亲甚至伸出手,肆意的在儿子头顶上摸索几摸,或在儿子肩上,腰上,还有面门、后脑勺上,随便地胡弄那么几下,嘴里不停地哆嗦着:“走啊走啊”,那样子不像拉儿子去吃饭,倒是驱赶着什么动物一般如鸡啊猪啊,毫无目的的。而伴着他一系列动作而发出的声音,则完完全全酷肖农村妇人赶鸡赶猪时的吆喝:“喔——哧”、“喔——哧”。

在这时的父亲,已根本不能分清自己对儿子的这一切,到底是肆意的凌辱,或是极度的疼爱,他的全身遍布着某种柔软、温热的手或脚的触摸。似真非真中,他听到了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有一声没一声婉转响来的年青女人的娇憨呓语。那年青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当然这也应该是多少年前残留下来的破碎记忆了。他依稀辨出那是某个夏日或冬日的夜晚,某个似醒非醒、似梦棵梦的睡中。接着他又看到一个婴孩,他的幼弱的儿子,小手小脚,躺在摇篮里,欢乐地对着他笑,笑得浑身一颤一颤的。儿子还将小手触摸到父亲青筋突露的大手上。一阵透彻骨髓的爱怜闪电般贯穿了父亲,几乎使得他狠狠地在儿子的手臂上咬一口,或者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一直把他勒死过去。

那道闪电同时也贯穿了儿子,当然这是十几年以后的小城街头,给逼得无处逃窜的儿子。儿子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给闪电震开成两半,就像纤细的头发丝从当中给撕裂成两半般。儿子的双手鸟爪那样死命一抓,上下牙齿猛烈磕碰,眼前顿时金光四射,内心有个什么嗯地一声狂叫。于是在儿子的想象中,无耻地笑在眼前的父亲那张脸,早已挨了致命的一拳,被打成稀巴烂,像什么小说上写的,霎时开了个酱油铺,红的白的黑的,淋淋漓漓。

这无形的一拳,的确是一记好拳,给了父亲,同时也给了马元舒自己实实在在的一击,让他们再一次从迷狂状态中脱身出来,并且认识到,他们什么时候竟然渐入迷狂尚不自知。侥幸和后悔都是同样的惊心动魄。真是不懂了刚才父子两人明明相亲相爱,热络非常,走着走着,谁知会再一次落入陷阱呢。前也陷阱,后也陷阱,尽管左冲右突,遍体伤痕,如此这般地却都是此路不通。

在很长时间内,父子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并且明显地,他们觉得累了,并且,饿了,害怕再这么混下去。父亲小心地说,还是回学校吧。父亲说话时,尽时显得平平静静,不让儿子以为自己在耍情绪,而是真的累了,不想走了。但对于儿子来说,这么快回学校是决不可能的。于是一切回到了开始的一点上:拼尽全力,阻止父亲回去。马元舒不由惊讶已极,早知这样,刚才不如依从了父亲去吃饭,那样至少可以混掉一些时间。可是他偏偏那么不顾一切地想摆脱父亲,反抗父亲,伤着父亲的心。他发现他今天是多么地六神无主,转来转去大半天了,没想又转了回来。他想象着,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巨大的迷宫吗?明明一条亮晃晃的大路,走着走着却是一个迷宫。走出一个,又陷身于另一个,完完全全不知不觉。而这许多的迷宫又组成一个大迷宫,倒很像是什么地球自转,转成一团又一团,一圈套一圈的,合在一起又绕着太阳公转一般。一切的自转和公转,身在地球上的人是全不知道的。谁知现在重新摆在了面前的这路,又是不是什么通向迷宫的入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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