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四)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2 2:28:00 
 

这天下午的事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马元舒的父亲一直这样认为。

他赶到汽车站,正是中午时分,售票处的窗口还没打开。在候车室各处走了一圈后,偶然地想起手提包中装着的,花了自己好大心血制成的纸板图。他到车站对面的商店去买那副廉价扑克牌时,还犹豫了好久,一副扑克要八、九角钱,谁知玩那么一会,能不能把八九角本钱赚回来呢。反正是好玩,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想他年青的时候,也曾大方过,八九角钱算什么。候车室里人不多,但毕竟有人,并且正愁着等车时间怎么打发。他刚把那图在地面铺好,摆出扑克牌,便有一个人蹲下身,用手指拨拉着,试试探探。父亲笑着问:“老师傅,试试你的手气如何?”那人算计好了,满有把握地在纸板上敲一下。父亲洗着牌,边给他讲解玩这种牌的方法。就那么几分钟时间,那人丢下一块多钱的毛票,不声不响地站起身,退到一旁,把位子让给别人。接下来的几个人情形都差不多,虽然在具体玩的过程中有奖有罚,甚至奖的次数远远超过罚,但结果却总是给罚出那么一两块,至少八九角钱,灰溜溜地退下阵去。父亲简直不敢设想,别人会那么轻轻易易把钱奉送到他手上。每当一个人在认输之后,尽管双眼不服气地紧紧盯住纸盘,手却在衣袋里艰难地往外掏摸的时候,父亲是那么不好意思,那么觉得对人不起,他甚至都想说:“算了算了别当真。”但是同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每一张毛票理顺,折好,置入手提包里。

父亲终于克服了初试者的羞涩,以及诸如此类的心理障碍,有板有眼地做起生意。他不停地说:“你赢了”、“好,罚你五角。”车站的广播从很高的地方怪腔怪调地响起:“各位旅客注意了……”、“各位旅客注意了……。”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每批里总有那么一个两个,好像赶路掉了队似的,蹲到纸板图并试试探探,然后留下那么几张破旧的毛票,疑疑惑惑地离去。后来连父亲也给弄得疑疑惑惑,对着面前的纸图不懂起来:这东西怎么只赢不输呢。在图中的二三十个小格中,只有一格里标明“罚五角”,其他全是奖给别人的,可是偏偏能赢。他知道这图肯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精心设计好了的。于是父亲想起,这还是几年前,无意中从一个同乡小伙子那里学到的,当时不过玩玩,没想却记住了,今天派上这么大的用场。父亲当然也想到买车票的事,不过他想,候车室与售票厅仅一墙之隔,随时可以去买,用不着那么着急。其实对于这个时候的父亲来说,买票回家的问题已经退居很次要的位置了。有了钱,到儿子处就好讲话,他设想着傍晚回去能出乎意外地给儿子一大笔钱,那是多么让人愉快。有那么一刻钟,父亲奇怪赚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自己平时那么节俭,生怕多用一分一厘的。这个时候父亲感到了饥饿,于是他突然记起,两三天来他一直是在饥饿状态中度过的,他根本没有吃下过什么东西,比如今天中午他虽然强迫自己拿起筷子,但在那种情况下能吃下什么呢。又比如早餐,他更是粒米未进。可是这个时候他是多么紧张啊,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有旅客进站,也就是说,他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有新的进项,而且他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连买一餐饭的钱也舍不得付出了。他宁愿饿着。饿一会肚子就能消息 下几角钱添进他的手提包中,这是多吸引人的一件事。

于此可以想见,当父亲忽然遇到一个输了钱却不愿付,想一走了之的角色时,他是多么伤心和气愤。这是一个瘦精精的年青人,载一顶油腻的黄军帽,讲话、发气时,脸颊或额头上什么地方,便有一根很粗的蓝色血管突露出来,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不管父亲怎么讲理,他总是来个置之不理,顾自走他的,逼极了便用力将父亲拖拉的用甩开,用一种似本城又不似本城的口音恶狠狠地讲着什么,让父亲听不懂。父亲说,我们双方都吃点亏,两块三角钱你付一块,好不好?这时父亲一只手攀住那人肩膀,心里却担心着放在那边的纸板图和扑克牌,终于眼看着那耍赖的年青人走掉了。后来父亲想,这个时候他应该想到见好就收的。实际的情形却是,当他气呼呼地走回原处,周围几个人都显得很同情他,说他不该放走那人,有一个不给钱,你这生意就别做了。父亲想这话也是,心里愈加的憋闷,于是紧接而来的事便有些顺理成章了。

不过事情来得那么快,那么蹊跷,仍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就在父亲与周围的人有呼有应,议论得正热烈时,不远处的长排椅上,坐起一个穿长大衣的青年,眼睛迷糊着,似是刚刚睡醒。他花了好一会功夫就那么坐着,让自己恢复神智。可从他走路的样子看,仍有些稀里糊涂。他就这么着走近父亲的牌摊前,输了三四块前,然后又那么稀里糊涂,或者说毫不在乎地想走掉。父亲小心地提醒说师傅你还未付钱,他竟然蹲下身子,要与父亲换个位置,他做牌主,让父亲摸牌。父亲当然不愿意。双方这么吵着,那人又想溜走。父亲岂是好欺负的,抓住他的衣领硬给拽过来。那人嚷嚷着说自己是派出所的,正在汽车站执行公务。父亲哈哈一笑:“你是派出所的?那好,我们到派出所去。”父亲心里说,凭你这种样子也敢拿派出所吓我,我还正想吓吓你呢。两人相互扭扯着,穿过候车室大厅,来到一个半弧形敝廓,廓外是坑坑洼洼一个院子,没什么人的。父亲留了个心眼,说今天不会让这家伙带到什么地方搞了吧。

院子那边有一排很矮的平房,顶头上的那间门开着,旁边竖一块与门框一样长的木牌,赫然写着某某公安局某某派出所驻车站执勤点几个巨大的字。父亲停了步转身就想走开,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提包,说想跑,那么容易吗?父亲知道无法跑掉,心想真的坏事了,口里却嚷道:“你这是干什么,大白天抢劫吗?去就去,我怕你吗。”听到人声,敝开的门里很快跑出一位戴着大盖帽、白衣蓝裤、佩鲜红领章的警察。身边的年青人把父亲用力一推:“抓了一个。”抓了一个什么他没有听清,那位年轻人似乎向警察讲了很久的话,警察不断点头。这位警察粗粗壮壮,五短的身材,面相极像父亲老家的一个叔伯兄弟,这让父亲产生了一种亲热感。可他那兄弟纯粹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从年青人与警察谈话的亲热与随便中,可以看出他们果真是一起的,这让父亲很有些着急。他也应该说一说,不然,真让那小子恶人先告状了。“他输了不给我,还想溜!”他大声对警察说,身子已进到房里。这是一间很小很狭的房,正像外观呈现的那样。父亲说:“他明明输了,却说是派出所的,想吓唬我。”

警察奇怪以看了父亲一眼:“想吓唬你?”说着已打开父亲手提包,将里面的钞票连同毛巾、袜子等零碎物件尽皆搜出,摆了一桌面。父亲失声道:“干什么,干什么!”警察道:“别动!”这时房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年青人几次驱赶,终归无用,只得将房门关上,闩紧。不知几时房里又多出一个个子较高的警察,有三四十年纪。那纸板图和扑克牌也捡来丢在桌上,可能是当作罪证。父亲忽然想起什么,说:“我是来出公差的,给我们食品站送猪。”随着解开棉袄的领口,从怀里很深的地方掏出公社和食品站开出的出差证明,以及城里食品公司交给他的到货单。房里几人只随意扫了这些纸片一眼,却紧盯住父亲解开的衣领。父亲刚觉得不好,用手来腌时,眼前白影一晃,五短身材的警察一步跳近来。父亲大叫:“这是我卖猪的钱!”可是那装钱的布包已握在了退下去的警察手中。

所有这些都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至此,父亲方明白今天遇到了什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今天赢的钱,一餐饭也舍不得吃,一分一厘积下的钱,转眼之间都被缴,连他卖了猪,准备用在儿子身上的四十七元,也给面前的几个人没收了。他应该想到,他今天的行为确实是不允许的。这种玩扑克牌的游戏,在乡下都偷偷摸摸,被人抓住了只好自认倒霉。可他偏偏做到城里,做到这大庭广众的汽车站候车室了。事情也真的那么奇怪,他大呼小叫地玩了那么久,稀里糊涂在赌博摊子旁边睡大觉,非要等到自己赌输了走不脱,才说是派出所执行公务的。父亲相信假如这个人赢了,肯定不说是派出所的了。赢了就赢了,输了便说是执行公务,世上有这个道理吗。父亲想说:“你说我非法赌博,我承认我是非法赌博,那么你派出所的人为什么也要赌博呢?”不过他已没了喊叫的勇气。一想到自己大半天来的胡作非为,便有了无限的害怕和后悔。

等马元舒和胖子匆匆赶来,已是傍晚时分,候车室的正面和右侧面的玻璃敝门都紧紧地关上,只在院子里和售票厅晃动着几个没买到第二天车票的人影。父亲站在候车室大楼前面的水磨石台阶上,不停地向两个人诉说着什么。那两个听的人却很不专心,明显表现出因为天色已晚急于离开,却又无法离开的焦躁难耐,表面上又违心地嗯嗯应和着父亲。父亲的样子便给人这样的感觉,只要他稍一放松让面前的两个人跑掉,他便立即会掉入黄昏和暮色的落寞荒凉之中。对于此时此刻的父亲来说,半天来遭受的哪怕再大的屈辱也已经退居其次,更难以忍受的便是受辱后那样一种紧紧缠绕而无法摆脱的孤寂和自卑的心境,更何况是在这飞鸟投林、树叶落尽、江涛和江雾倏然升起的冬日黄昏。父亲无法走下这上下五六十级、横宽一两百米的车站台阶。远远地马元舒看到,父亲一边脸颊上的咬肌在不住地抖动,不知是寒冷,或是刚才蒙受的羞辱惊吓所致。父亲也当然意识到儿子的走近,忽然住了口不说,只将那雏鸟一般抖动的咬肌对着儿子和儿子的同学。

“马伯伯,怎么回事?”胖子踏上台阶,问。

“他们把我的钱,家里卖猪的钱,都缴了,”父亲转过身子,想把事情的经过叙说一遍。可是一句话没完,却忽然从眼里流下了两颗泪,很大很大的,慌得他又将脸偏向一边。胖子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讲什么好,只一个劲地催促:“马伯伯快讲,讲了好去找他们。”父亲模模糊糊地说:“等一会我就好……”这样说着,右脸的咬肌越发抖得厉害,可以看出,他在拼命地克制着自己。可是眼泪却流得更多,到后来他干脆将一张大嘴咧开,面部可怕地皱起,啃什么东西似的,呜呜地在哭着了。

“你这样不开口,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胖子丧气地说。

可能是听到外面的吵闹,两个正打扫候车室的女清洁工,年纪都很大的,戴白帽,穿着厚厚的棉袄,弯腰从一扇窄门洞里钻出,用地道的本城口音向胖子介绍今下午的事情,夹杂对父亲的比比划划。胖子说:“他们人呢?”女清洁工说:“下班了。”唯恐别人不相信似的,热心地领着胖子走向那扇窄门,进候车室了。

父亲尽管极力压抑,他的声音却随着黄昏的风传得很远,隔了汽车站院子的水泥栅栏,寂静街道上许多行人都远远地向这边看。父亲知道儿子一直呆呆地站在面前,失神地看着他哭,这让他感受到异常的痛快和发泄。也不知因为什么,刚才一见儿子的面就克制不住地想哭,好像要向儿子示威,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儿子惹下的,是儿子让他受苦受辱的。这一刻竟可以这么说,今天的出事倒是他盼望的。父亲甚至都有些怀疑,他今天的赌博,以及与警察放肆的吵闹,这乱纷纷的一切,是不是他有意制造的。否则无法解释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偏偏都发生了。

隐隐地传来胖子和一个什么人争吵的声音,声音一会沉寂,一会又响起。每当沉寂后再响起的时候,便要比前一次清晰些,显然争吵的人正向这边走近。胖子粗门大嗓,讲得很急促,而另一个人沉稳有力,一句顶一句。原以为讲话的人会经过候车室向这边走来,谁知从很远的院子一头,车站大楼侧边钻出了那一伙,胖子,两个女清洁工,还有推着自行车顾自走在前面的警察,正是搜查父亲的那位。胖子说:“你至少要还了人家从家里带来的那钱,这点我可以担保,我们同一个寝室里的人都可以作证。”警察说:“不行,”态度坚决。又说大白天聚众赌博,好大的胆子,没收钱已是最轻的处罚,我们正是看他年纪大,很可怜。胖子说:“他不懂这个,老人家嘛,没什么文化,又一辈子呆在大山里面,哪搞得清玩这种扑克牌就是赌博。”警察说:“那今天正好给他一次教育,让他知道玩扑克牌就是赌博。”两个人这么一句递一句地争着,经过父亲身边时胖子说:“你看看,你们把人家老人搞成什么样子了。”警察说:“他是什么样子不关我们的事,出有因们也是秉公办事。他在赌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院子的大门边。临上车前,警察说:“要不然,你们明天再来一下吧。”胖子一手抓住他的车龙头,向后面叫起来:“马元舒,快来!”警察粗声嚷道:“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也要为你的行为负责的!”胖子讪讪说:“我们把道理讲清嘛。”

在他迟疑的瞬间,警察已骑上车子,走了。气得胖子对着马元舒大嚷:“叫你快点怎么不快点,我讲得口干舌燥,他却屁也不放一个,好像这不是他的事,倒是我的事。”他挥手就想走开,说:“我也不管了,随你们去吧。”

寝室里的人对马元舒父亲的遭遇都很同情,很义愤。为着怎样拿回那四十七元钱,大家商量到好一夜,决定第二天都不上课,一齐到汽车站或派出所讲道理。同时也做好了另一手准备,万一道理讲不通又应该如何如何,比如是否考虑由学校出面交涉,等等。黄洋拿出纸笔,将众人的讨论要点记录下来,第一第二第三,先怎样后怎样再怎样,条理分明,环环相扣。黄洋提高声音说:“我现在念一遍,看谁还有什么补充的。”念完后大家都很激动,胖子甚至都等不及了,提议当夜就采取行动。当然这不可能,这大半夜了,到哪里找人去。

父亲的发病是夜间一点到两点之间,当时马元舒借宿在另外一个寝室的空床铺上,还没有入睡。当远处传来嗡嗡的人声时,他隐隐感受到一股热浪的炙烤,似乎是这幢沉睡的大楼某处地方,窜出一团正逐渐蔓延的小火苗。但因为隔开了几个寝室,嗡嗡声听不真切,他的感觉也便淹没在大火将燃未燃时的滚滚浓烟之中。这时候他竟然还有一种侥幸心理,以为那声音只是刚才众人争论的继续。不久前他离开寝室过来睡觉时,众人似乎兴趣正浓,没有半点睡意。并且父亲从街上回来后,一直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偶尔呻吟几声,那是因为他心情不好,至多不过像昨夜那样,哼一阵便会停息下来。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马元舒的幻想。不过敲的是隔壁房间的门。马元舒知道那人敲错了,应该敲他睡的这间寝室。果然没等敲门声再次响起,他身边什么地方已经爬起一个人把寝室门打开,接着是一声比一声尖厉的喊叫:“马元舒,马元舒!”同时,父亲的哼叫,父亲的气息,热烘烘地,火舌一般卷了进来。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马元舒眼瞪着窗外,无法转过身子来看一看闯进房的人。似乎他真的变成一片给大火舔过的茅草地,到处是劫后和焦臭和颤栗。他的目光毫无意义地停留地窗户对面一座黑魆魆的建筑物上。那同样是一幢三层的学生宿舍楼,每扇窗户都关得紧紧的,窗玻璃上浮动着灰白色深不可测的亮。不知怎么,那幢房子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歪斜,似乎从底层开始慢慢熔化着。一种不知大地在何处的悬空感促使他抓紧身边的床柱,以至黑暗中的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把他拖下床。直到头顶的白炽灯啪地一声打开,拖的人才明白他还根本没穿上衣服。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很强烈很清晰的。或者说,是面临的东西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恍惚起来。比如这头顶的灯光怎么会那么亮,灯光下的物件那么分明。走道两边所有的寝室门都已打开,让那同样虚假的强烈灯光相互照射,人走在巷子里就像走在什么白亮透彻的虚幻世界。沿途马元舒遇到乱纷纷的人,更多的人还没来得及穿衣服或懒得穿衣,只把脑袋从门堆里伸出,向那边张望。隔过挤在寝室内口的人堆,马元舒已经感受到父亲的身影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舞动。他觉得他是隔了一个世界看到父亲在那里舞动。父亲仍穿着那件黑棉袄以及棉袄里面七长八短的内衣,下身却仅有一件贴身的单裤,双手抱着腹部高声大叫,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的的确确如假的一般。

在见到儿子的最初时刻,父亲有过短时间的犹疑和惊慌,好像让儿子的神情,或者让门口那么我人吓着了,喊叫的声音不由小了焉。甚至悄悄伸出手,将褪到大腿根部的裤管往下拉扯,想重新盖住青乌乌的膝盖和小褪。当然接下来是同样的翻滚和吼叫。为了表示疼痛的剧烈,有几次父亲将两手撑住床面,试图翻一个跟斗,却又没翻成,便算了。又有几次他将被子抱在怀里,大概是压住巨痛的腹部,过一会又放下。那样子极像一个老小孩在不慌不心地做游戏。马元舒很替父亲担心,床铺只有那么三尺宽,既要表明自己闹得凶,又要保住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摔下床去,真是太难为了。马元舒不断地以为,父亲一定也意识到自己的虚假,意识到别人对他的蔑视和嘲笑,于是会不好意思地收场,并且,父亲也不断地有了收场的表示。但是他每次都判断错了,接下来仍是无休无止的翻滚和吼叫。到后来父亲干脆亮开嗓门,一声接一声地大骂起来,马元舒用了好一会时间才弄清,原来他在骂母亲,说什么是母亲借刀杀人。“我不想来,你偏偏要我来。你这个坏屄!”“不要脸的屄!”“害人的屄!”“你怎么不去死啊!”一连串的脏话让父亲骂得的腔有调,洪亮高亢。

马元舒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大吼出声。只记得当时他浑身的肌肉一紧,双腿绷直,极想从窗户跳到楼外去。他下意识地向窗户那边瞄了一眼。不过同时又觉得身子太沉重,有点懒得动弹。并且他站立的地方离开窗户足有几步远,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人竟然穿着鼓鼓囊囊的大棉袄,坐到半开的窗台上,粗大的身躯几乎将窗洞塞了个结结实实。不用说,跳窗简直是不可能,至少会遇到极大的麻烦。这种麻烦是此时此刻的他绝对无法承受的,于是很自然很自然,他就那么吼了一声。声音那么响亮那么重,让他以为,他的嘴巴至少有汽车轮子那么大吧。吼的什么随即忘了,仿佛是“骂什么”,或“吵死吧”,或“都死吧”,也或许是全无意义的“啊”或“噢”。不过他知道他是真正的神经质,真正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在声音炸响的那一瞬间,他的喉咙深处好像给人用刀猛刮了那么一下,很奇异的剌痛。这剌痛还裂开无数箭头,向周身放射出去。其中射到耳朵眼的那一根可能剌穿了左边耳膜,他听到啪地一响,半边耳腔里便是一派金属般锃亮的轰鸣。

那是一种绝对的死寂,真空一般。可能有几秒钟,人们连呼吸也停止了,眼瞪瞪地看着马元舒。马元舒几乎是闭紧了眼睛,听天由命地静等着什么。连父亲也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应付这个突变。最先觉醒的是周围的人众,将父子两人分隔开。甚至有人死命抱住马元舒身体,好像他马上就要扑上去与父亲拼命。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启发了他们父子,父亲猛的一拳打在床头的木箱上,一只饭碗、调羹和几本书轰的一声飞起。随着响声,父亲双腿伸出床外,就要往下跳。底下立即有无数双手迎上去将他托住。而这边,马元舒也和众人扭成一团,拼命往父亲面前凑,仿佛真的要打架。可是他终于还是给推出了门外。他听到房深处有谁发出恐怖的惊叫,随着推拥住他的那些手突然松开,人们齐向叫声扑去。马元舒面前清晰地幻现出一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场面。从这时起,他的心头不断地响彻一个有力的声音:“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透过人们的腿缝,看见父亲双膝下跪,或者说,整个身子趴在地面,头像鸡啄米一般捣着水泥地板,一下,一下,一下。死吧,死吧,死吧,马元舒说,父亲每磕一个头,他就默念一句死吧。这中间父亲曾经给抬离地面,大家正犹豫着该往哪放,父亲猛然一个摆动,下半截身子咚的一声摔在地面。父亲像一条给扔在岸上的鲤鱼,扑跌扑跌腾跃不止。大家一个个累出满头大汗,将他抬在下铺的孙泽林床上,还得使出双手用力摁住。这时有人来叫,让父亲去医务所,医生正在那里等。胖子回过头,满面通红地对着来人发火道:“人都快死了,还送什么医务所!”孙泽林说:“快去叫医生到这里来,就说人病得不行了。”

医生是个女的,四五十岁年纪,肥肥胖胖,穿着洗脱了水的白大褂,似卷未卷的头发蓬乱着,可能刚刚给人从被窝里拉起来。人们都说:“医生来了,”纷纷让开道。父亲也不再扑跌,只是一声赶一声急促地痛叫。人群里有谁大声地讲了一句什么,意思是这样的校医能治什么病,早应该直接送市内医院。医生果然被这阵势吓倒了,打开医箱,竟然不知拿什么好。她伸手在病人的腹部触了一下,立即被一声大叫弹回。她觉得她触到的不是人体,而是什么梆硬板结的木头。那感觉太恐怖,以至她再也不敢重复刚才的动作。她解开听诊器,又觉得病症太明显,不应该再白白浪费时间了。这样犹犹豫豫地听了听病人心脏,又翻开病人眼皮看看,嘀嘀嗒嗒地收拾听诊器,谁也不看,好像只对自己说:“转市医院!胃穿孔,快送市医院。”

死吧死吧死吧,马元舒说。

寝室里的几个人,以及班上的学生干部凑在一起,恰巧这时辅导员老师也赶到了,大家站在走廓里的僻静处,小声地商量了一阵。具体问题有两个:第一,钱;第二,车子。不过有一点不容置疑:救人要紧,并且刻不容缓。人人都皱紧眉头,为难地,紧张而急促地。然后一个一个嗯嗯地点头,听从辅导员老师的指派。这是极为纷乱的一段时间,人影如蜂群一般在校园各处出没,连安在什么角落里的电铃也莫名其妙地动一动,好像挣扎着要鸣响起来。不时地有人到寝室里报信,说:“快了快了,车子马上就来。”或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见车子的动静。这时父亲已经给移到走廓里一张竹凉床上。病人叫得凄厉,到后来都有些不像人叫了。周围有人个个心里都悬得紧紧的,担心着胃上穿破的那孔越裂越大,然后砰的一声,将一个薄纸一般脆弱的生命胀破。不时有人踢动着双脚,焦急地骂出声:“早知他*的车子这样难等,我们不如用肩膀扛去,也到医院了。”有好几次大家说:“现在还来得及,走吧。”把病人在凉床上按按紧,都抬着起身了。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说:“来了来了。”可是车子仍然没来。倒是来了一位校长,一边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七嘴八舌,一边伸出手摸摸病人的额头,掰开病人的嘴巴和眼睛,比校医检查还仔细,然后“同学们同学们”地说了一阵什么。众人这才安定下来。可是等到汽车在楼下鸣响,又发现准备得太匆促,一时弄得手忙脚乱。比如竹床的表面太光滑,又没什么用来把捉的,下楼时稍有倾斜,病人就往下溜。这样就得有很多人来抓紧病人的身体,使其固定。于是抬的人和固定的人挤得铁紧,脚踩着脚,简直无法移动半步,稍有不慎,便会摔成一团。

汽车轰隆隆发动起来,或者说汽车一直没有熄火,等病人一上车,便猛然加大油门,车身原地往起一跳。可是这时候,大家仍在七手八脚地安顿病人。在这件小事上已经浪费好多时间了。本来人们想把竹床连病人一同抬进来,可是无法转弯,因为车门与走道之间笔直地竖着那根铁扶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在病人的痛叫和众人的推挤中,车身给弄得歪歪倒倒。只得决定将病人安置在座椅中躺下。好在座椅有那么长,上面铺一床被子,靠过道的那头又给放上了一把四方的木凳,这样病人躺着也很舒服了。上车时孙泽林见马元舒的脸色不好,关切地劝他别去了,一切有他们处理。这时候马元舒却被什么人拉到座椅紧里边坐下,让病人的脑袋枕在他大腿上,吩咐他抱紧。车子已经在围观的人群中缓缓开动。上了院外的水泥路,又因为什么停了下来。车灯照亮一座正在兴建中的筋骨突露的建筑。这是马元舒和他父亲坐过的那辆大客车,车窗没有打开,车厢内贮满陈旧的皮革味和汽油味。身后什么地方传来两三个人的议论:“救护车,救护车!”用心一听,真有呜呜的声音,并且越来越清晰,黑魆魆的房屋那边,有光朝天空缓缓划动。呜呜声停息了,光亮却突然强烈,树木、房屋的影子给放得极大极大,在人们头上绕圈。当两辆车子的大灯刚一接触,便同时关闭。朦胧光影里,一辆面包式的救护车在前面几丈远的地方悄然停住。并没看到双方有什么联系,救护车已自动滑向一边,让大客车通过。出了校园,回头看救护车已调过头,不声不响地跟上来。

车厢里的灯光已熄,汽车轻轻摇晃,进入正常的行驶中。周围座位很多,但大多数人都站着,好像随时准备伸出手扶病人一把。病人胸腔剧烈起伏,上半身随着一挺一挺,嘴巴大开,呼吸急促,每呼出一口气便带动声带和胸腔接线员烈共鸣,开成“喔、喔、喔”低沉而灼热的呻吟,震得马元舒的双腿一阵阵发木或发痒。同时他左避右闪,仍是无可逃脱。不由托了父亲的下巴颏,向外侧推过去。谁知力气用大了,使得父亲一口气闭过去足有几分钟,缓过以后便急剧地咳嗽。一直等到咳完了,马元舒那只停留在父亲下巴深的手,却让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猛然缩回。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他发现父亲的头部和胸部处于这样的一个死角中:来自两边车窗的光线都照射不到。这样他只好朝自己比划起来,发现自己的脖子也是同样的极细极细,简直可以说是细若游丝。他长这么大,十八九岁了,却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不由对人体的构造惊讶起来。平时司空见惯了,习以为常了,自己是人,周围的人都是人,根本不会想到,人,人体,是多么奇妙的东西。比如这颈项。为什么在头和身子之间,偏偏要一个这么细的颈子呢,颈子实在简练得很,极少有肉啊骨头啊等罗里罗嗦的东西,好像是专门用来扼杀的。还有,进一步说,颈子里有气管,可以让人窒息而死。又有动脉血管,可以让大脑缺氧而死。还有颈椎、中枢神经什么,所有重要的东西都集中在这么细的地方。特别是父亲,本来就瘦,加上死去活来的几天几夜折磨,除了一根骨头一根气管几根筋,外加一张皱巴巴的皮,还有什么呢。

午夜时分,看不见星光。两辆车子一前一后紧咬着急驶。周围都是高大雄伟的工厂区和低矮破落的居民区。几里路外一家炼油厂排气的嘶叫颤抖着传过来,又风一般从车窗外刮过去。偶然出现一个人,便十分地突出,笔直地站在街道中间,没有避一避车子的意思。车子也不想避他,直奔那身影而去。车灯的辉煌灿烂中,一声惊叫,那人向车子底下倒来。马元舒以为车轮会跳动一下,压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甚至会有什么空洞的东西啪地粉碎。却没有。当然也许有,只是他没感觉到。他又以为至少应该有发生车祸后的慌乱和恐怖。却仍然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司机一下了,好让车子停下来察看察看。不过四周围那么多的人,难道没一个人觉察轧死人了吗。还有,后面的救护车大开着车灯,街道上的微尘都能给照出影子,难道也没有发现那应该发现的场面?

在这静夜,确实什么都好解释。轧死一个人又知道是谁干的呢。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围观。即使在这大街上,尸体可能也要等到第二天才会被发现,比方说哪一个早起的人,一声惊叫,滑了个仰面朝天,举起看看,满手的红,等等。马元舒飘飘忽忽这么想着,发现怀中的父亲好久没了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又飘飘忽忽地想:不是死了吧。于是第二天会有一个消息在校园里传出:马元舒父亲急病,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去。这毫不奇怪,毫无惊人之处。传说中甚至会有这样的细节:马元舒一直将父亲抱在怀中,直到医院,才发觉父亲什么时候早已经死了。这也是常有的,毫不奇怪。

马元舒紧闭双眼,无边的黑暗中,他十指微张,一左一右悄悄地接近父亲的颈部。于是他感到了一股力,那么一吸,迫不及待似的,就把他的手吸在父亲的颈脖深处,两只大拇指,分别从两边准确地按在父亲高高突出的喉结上。这感觉可以换成一种说法表达,比如一块镜子裂成两半,尽管裂开有地方参差错落,但合到一起,却严丝密缝,天衣无缝,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个完美的整体,一旦分开,双方都会残破不全,就会相互寻找。找到了,便啪嗒合在一起,就会产生那么一种合力。原来他,马元舒,和他和父亲,历尽这么多艰难曲折,九死一生,只不过是将一双手补齐到一个颈子上去。他想起历史上,现实中,真实的,不真实的,许许多多破镜重圆的故事,不由大松一口气,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是谁设计好的:先经过一番艰难曲折,然后,破镜重圆。这时,他再次感受到那股吸力,那颈子与手融二为一的合力,真真切切。他身子痉挛了一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父亲。也许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也许这时汽车开进了灯光密集处,四面八方的光线在车箱内反覆投射,反正他清清楚楚看见,在他的双手下面,他的父亲双眼微闭,神态安祥,甜蜜,好像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孩,用红嘟嘟的小嘴寻找母亲的乳房,那么一心一意渴望着,搜寻着,配合呼应着儿子的双手,为那即将来临的最后时刻而心醉神迷。

尾声

凌晨四点左右,马元舒的父亲在马元舒,以及众多同学、老师的簇拥下,住进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值班医生初步检查,竟然排除了胃穿孔的可能性。经过几天的住院观察,进一步确诊为一般性胃肠炎,只是每天坚持着吃药打吊针。说起也奇怪,病人自踏进医院大门后,便不再叫喊、吵闹,安安静静地接受医生的治疗。不过从表面看,人却在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出院时,已经瘦得不成个样子。这段时间内,由学校出面与派出所联系,拿回了给缴去的那四十七元钱。同时,马元舒的同学在班上和系里进行了一些非正式的募损,筹集了一些钱款支付病人的药费住院费。当父亲回家时,学校又派黄洋和孙泽林,同着马元舒一起护送。那天是清晨五点半的车,许多同学不顾寒冷,半夜就吵吵嚷嚷爬起身,到车站送行。父亲精神很好,一遍又一遍地对众人微笑,讲着感激的话。

这年底,寒假快来的时候,马元舒突然接到一封电报。他的父亲以五十三岁的年龄,在家里无疾而终。

《收获》199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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