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一)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7-10-23 14:36:00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鲁迅《野草·墓碣文》

于是我的处境很有些尴尬。我一直以为,女子的身体应该极其柔软,轻盈,用手一抓,便像棉花或白云一般。小洪一点也不缺少女性的柔美,她的体态让我一见就着迷。今天我意外发现,小洪的身子又粗又壮,硬梆梆的,一手搂过去,好像没有边际。我试着把她抱起,谁知好重,简直没法撼动她。我说不出地扫兴。有些悲凉地想:“怎么,我这么快就抱到女人了?与女人拥抱,就是这么回事吗?”这太平凡了,太无味了。我真不应该这么随便。小洪的主动更让我失望。女子应该含蓄些。感情是缓慢发展的,应该半遮半掩的,哪能像她说这样。

“我喜欢你!”小洪说。我一阵难过。我也应该说一句“我喜欢你”。但我实在受不了。一切都这么做作,这么虚伪。小洪完全是故作亲热,我也应该这样故作亲热的。我连听听也受不住,怎能说得出口呢?我把脸埋进她的颈项,装作激动过份,说不出话。

“你的心怦怦跳。”小洪说。

“嗯,”我答应着。暗暗地无可奈何地苦笑:“见鬼,我完全无所谓,半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什么时候心跳了?真可悲。”我吻她的脸,又吻她的唇。她的脸发烫。嘴唇薄,吻时微微张开。这又让我奇怪,小洪的嘴唇那么丰满,红嘟嘟,吻了却干燥得很,没长肉似的。她的舌头一探一探,我觉得这是种暗示,便慢慢吸着。后来干脆全拖出来。那么长,吓我一大跳。舌头又缩回去,怕是不舒服,我也就算了。后来我很茫然,就这样一味地抱下去吗?我早想放开手了。只是怕得罪小洪,怕她知道了我的失望,仍旧敷衍着。为免得冷场,又试图把她抱起。她双脚腾空,又大又笨,大狗熊一般挂紧我脖子。这很让我厌恶,但又不能松手。松手她便掉到地面了。我踉踉跄跄站不稳,都快摔倒了。小洪问我累了吧,我说不。忽然起了一个讨好她的念头,要她相信,我爱她爱得不顾一切了,便使出最大的力气抱她。

小洪许是好感动,引了我一只手按她胸前。她又解开外衣的扣子。我正插进,她又将内衣解开了。没想到这么无保留。摸了一会,又有些茫然。不就是两块肉吗,老这么摸下去也不行吧。她这第郑重地让我摸,应该还有什么重要的内容,我没体会出。琢磨了好久,终是没结果。我不知怎么办好。为免得小洪伤心,便装作热切的样子,伏身用嘴吻。我怕她奶头上有垢泥,没敢衔进口里,抿住双唇夹了夹。吻了右边的,又去吻左边。勉强过了好久,又没事干了,不知下一步如何办。好在她表示要扣起衣服。我松了一口气,起劲地献殷勤,要帮她扣。衣服绷紧了,扣不进。我提议坐倒,让她躺我怀里。就这么完了,我这样想,觉得很对不起人,过意不去。我又埋下脑袋用劲热吻,显得恋恋不舍。她问我累了吧,我说不。其实我真累了。坐处的地面又不平。但我不好说。以为谈恋爱时讲累,便太少诗意了。我咬咬牙说不。过会她又问累了吧。这时我那没搁稳的腿已累得直抽搐了。于是让她调个方向躺。后来天空下些小雨点,小洪说要回去。我为显示自己的幸福,便提议:“我们就这样过一夜吧。”她没做声。

我们往回走。小洪问:

“你说,我这人怎么样?”

“很好。漂亮,又很温柔……我很满意。我以为,你是很理想的了。”

我这样说,心里却厌恶得不行。觉着自己每句话都是假的,每句话都虚伪、做作。尽管我使尽力气显出真诚,但是不行,话语那么干巴巴,一点味也没有,我简直没勇气讲下去。可又不能不讲。

实际上,我讲的全是真话,小洪真的很漂亮,又温柔。怎么会出现这奇怪的现象?我一片真心,怎么讲出,就虚伪了呢?我怎么老觉得自己是违心的呢。

“吾心足矣!”我知道小洪听出了我的虚情假意,怕她多心,就用玩笑的口气补充一句,想引她开心。谁知此话出口,就知道,这不但虚假,而且带着嘲弄她的味道了。

还有一件事忘了讲。临走时,我想把垫坐的两张纸收起。纸是小洪带来的,我怕上面有什么字,明天让人认出不好。小洪不让,定要丢掉,说:“又不是给你的信。”我便丢到坡下。小洪叫起来:“快去捡来,那是给你的信!”我知道,这是考验听不听她的话,把她当不当回事。我只觉这太天真可笑,无聊透了。我犹豫着。为表示忠心,明知纸上什么也没有,还是装作不知地跳下去。小洪拉住我。

好一会我们说不出话,沉浸在这件事引起的厌恶情绪中。我痛苦极了。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自觉是一锭铁块,给埋在满是煤泥的铁匠炉中。小铁匠拉风箱,煤迅速干燥,很快裂出一条缝,缝里冒出火星。老铁匠用长钳捅进煤深处,抄动了一下。随着风箱的推进,炉中腾出柱柱火苗。铁块渐渐红了,亮了。小铁匠精神一振,浑身的肉块绷硬,风箱噼噼啪啪,炉中铁块在老铁匠的钳下越翻越快。随着耀眼的一阵光亮,铁块给夹在空中,金光四射。老铁匠挥起小锤,象征地敲敲铁砧。小铁匠挥大锤,狠狠砸在小锤指示的地方。铁块顿时流溢出去。小锤鸡啄米似的,蹦蹦步跳。老铁匠不铁匠在锤影中狂舞。铁块于大锤小锤下尽情地加宽,变窄,伸长,缩短。无数火花吱吱喳喳,撒向小铁匠的皮围腰,撒上老铁匠瘦骨嶙嶙的窄胸脯,窄胳膊,窄脸膛。窄脸上满是斑斑的大坑小坑。火星吸在坑底冒油烟。正出神入化之际,小锤一顿,铁块给投进旁边的水坑。冷水霎时嘎嘎咕咕,剧烈沸腾。白汽扑面而起,遮天蔽日。老铁匠小铁匠,大锤小锤,俱跟着嘎咕嗄咕声快乐地打颤。声音几次渐弱,又几次轰然而起。随着最后的一下爆响,一切声息皆无。人们睁眼再看,满坑的水已结成厚冰,铁块静静埋于冰层深处,灰不溜秋,丑陋可憎。

我一无感觉。我失去了我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半天空传来呼吸声。一只手从虚无中降下,搭上我的脊背。停了停,又轻抚我脑袋,梳理我头发。我模模糊糊悟出,这是小洪。模模糊糊悟出,我仍然躺在她身上。在这极度的痛苦中,小洪也跟着我石化了。我想动。这才发现自己遍体冰凉,四肢僵硬,不能屈伸。小洪摸摸索索,在地层深处蠕动。她抽出我的右臂,悉心揩拭满手的秽物。这是不知什么时候,我从一本什么书上看来有方法。吃鹅蛋的那天,自然而然想起了。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怖。每次到那最辉煌耀眼的瞬间,既怀着疯狂的贪恋,更要及时撤退,成败往往只在毫厘之间。

“小郑。”

小洪的声音。我想动动,仍是不能动。

小洪叹口气,再次轻抚我头发。我死去一般,一丝气息也没有。

“小郑。”她推我。

越推,我的身体越加的重,沉沉向什么地方盖下去。小洪又推。使劲推。我硬梆梆翻到一边,像一块石头滑下山坡,我清楚地听着干硬的咕咚咕咚声。“小郑,郑芜之!”她腾身坐起,惊恐地摇我。

我眼睛睁着,睁得大大的,一闪一闪。

小洪大吸一口气,重新缩到我胸前,做出娇柔可爱的模样。深沉的厌恶窒息了我。我只能一动不动。

“我怕,”她怯生生地说,“你怎么了?”

骚动是从下午开始的。我知道是为什么。但又知道这不能够。我已忍了十几天。上个星期六小洪来学校,我都没动她。当时很高兴了一阵子。应该坚持住,不能前功尽弃了。否则,我实在不是个人了,忍过多次,每每到关键时刻,便全线崩溃。事后便是彻底的绝望与痛苦。我彻底地瞧不起我自己。不知怎么才十几天时间,我就弄成这样。每次饱餐一顿,至多管这么十几天。看样子是个极限。要不是看到那个学生,我可能会打破这个极限。可我偏偏看到了。也许,不看到她,我照样会看见其他的什么。随着太阳的西沉,心头的狂乱更是强烈了。我感到极为不安。暮风里似乎夹有股股闻惯的那种气息。我怕一人躲在房里会软弱,晚饭后便到隔壁的几家串门,闲谈一些什么。过后又去教室辅导。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女学生。从背影看,还以为是小洪呢。我知道我不行了。今天夜里的事是逃不脱的。现在动身,二十分钟,一切便成了。浑身烘地一热,我奔出了教室。院子里稍为徘徊几步,便一头扎进夜色深处。过浮桥时我想,只用十五分钟了。不由飞跑起来。于是一切过去,什么东西全给大火烧光了,仅剩我一人陷在无边无际的后悔与绝望中。回想刚才一副癫狂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一切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明明知道这些,偏偏因为一时的软弱,将自己弄成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尽情地侮辱了我自己。在自己面前,我半点人格也没有了。郑芜之,你是一头猪,知道吗?

 
 
 
Re:天杀(一)
By: 幽篁发表评论于2007-10-23 15:50:12 
 
幽篁这篇小说我印象很深的,应该是在90年前后看过,非常喜欢。不过我一直不太认真记作者的名字,没想到原来是丁先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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