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归(之四)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6-6-6 15:52:52 
 

七 
   
    临行的头一天,北林跟着孙宇立登上村后的山岭。山岭无疑很高很大,顶上遍生茂密而瘦瘠的植物,毛栗、蒿草、野荆等等,偶尔的一棵两棵松树,也是斑驳而低矮。透过草丛的遮蔽,你会看到山脊上一条土壕或深或浅,若隐若现迤逦而去,那无疑是往日哪个兵戎岁月留下的遗迹。让人吃惊的是在山梁与山梁之间,依然散布着一垅一垅的水田,菜地,当然还有竹丛、人家。
    中午他们在山村小店里买了些汽水、饼干、红枣,几只干涩的桔子和苹果,还有这个地区极为流行的片糕,满满装了两只塑料袋,找到一处平坦而又凉爽的地方坐下。这里大约处于舒缓的山腰地带,几棵杉树、枫树组成小小一片丛林,正好挡住已见灼热的正午阳光。往左看,一片开阔地带在延伸中微微隆起,往右看,同样一片开阔地带在延伸中微微低伏,还有一条白白的山路沉默着从不远处拐过。
    明天就要从这里离开了。山里的车子难坐,一不凑巧,等你走过一二十里山路赶到乡政府,那想坐的车子也许早已开走了。“坐车不怕早,越早那是越好,”村民们再三告诫说。而今天夜里,尚有一些相关的事项必得落实,比如一位村民希望孙宇立能把自己十五岁的女儿介绍到城里做保姆,比如另一位村民新制的一批茶叶与笋干同样想让孙宇立到县城到江州找找销路。这些事情不用说很琐碎,但又不好推托,行与不行,都得给人一个准确答复。另外临走之前有必要到一些人家坐坐,告个别。如有可能,甚至找到那天上门的几位村干部,做点解释、道个歉等等。好歹人家也算一级领导,在当地一个个都威风八面,到你面前却吃下那个哑巴亏,说不定暗地里还不知有多么恨你,把你看作一个怪物呢。
    孙宇立同北林讲起这些,北林勉勉强强应答着,表示他正听着对方的话语。事实上对方讲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这个时候孙宇立再讲什么,他也没半点兴趣听下去了。他甚至不能明白,这个时候孙宇立为什么还要同他讲话,讲什么坐车、做保姆,什么告别道歉之类,似乎还津津有味,亲密不过的。孙宇立难道真能认为,在他们两人之间任何事情也没发生,他们仍是早先的他们吗,难道北林仍会像前几天那样,鞍前马后一心一意为他效力、卖命乃至讨好巴结吗。难道孙宇立仍认为,在北林心中他还有多么重要吗。孙宇立难道丝毫也不知道,北林只不过是出于基本的礼貌,或者说是出于内心的懦弱,这才耐下性子同他作一点敷衍吗。若依着北林的本意,是应该立即从这个地方离开,坐车回江州的。他想跟谁也不打招呼,更不同孙宇立打招呼,独自一人悄悄回去。让孙宇立独自去吃惊去生气吧,让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北林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得个这样的结果。孙宇立不愿帮忙,倒也在意料之中。孙宇立会找出种种理由种种借口敷衍他,回绝他,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只是没想到孙宇立会回绝得那么干脆,那么彻底,那么不容置疑。北林在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时已经够含蓄够小心的了。北林在这件事上其实一直够含蓄够小心,每次找孙宇立,都由张海琴出面,北林从没有主动问起过一次。这次在牌上,当真是他平生头一回开口求人,头一回开口求孙宇立。北林首先表明了头一回这个事实,他说他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性格孙宇立肯定清楚。特别是在张海琴的事情上,他更清楚其中的难度。他怕给孙宇立添麻烦,故此一直不愿说。事情不到最后关头,今天他可能还不会说。
    北林只想以自己的真情诚意打动别人。
    北林不能理解的仍在这一点:即便回绝,你也该讲究点方式和方法。你该委婉点,含蓄点。不看别的,只看人家这几天跟你跑上跑下,辛苦一场,只看人家竭尽全力对你百依百顺,变着方子讨好你,巴结你,迎合你,你也得给人个面子给人个台阶下吧。至少应该表示,即便事情不能办成,但你会回去作进一步努力。哪怕只是为了暂时安慰一下,欺骗一下也可以的。
    可北林还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孙宇立的话已经出口了。孙宇立说:
   “我的意思不早跟你们说得很清吗,调动的事现在不好办。”
    孙宇立微微一笑,补充道:“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来说或者其他人来说还不都一样?”
    从孙宇立的笑容里,北林感受到明显的嘲讽意味。孙宇立的意思是说:还以为你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面子啊。
    原来这样,北林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么个结果。
    当北林和孙宇立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三满姨家睡房的电灯光下。两个人靠得很近很近,但在北林眼中,孙宇立却分明离开得很远很远,远得连面目也看不甚清,好像突然之间退到了无尽的天那边。北林有一种强烈的荒凉感,更有一种受辱感,受戏弄感。他是彻底让人耍了。这几天他的活白干了。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心思都白用了。所有的奔前忙后,讨好巴结,殚精竭虑,到头只换来个天大的笑话。也同是在这一刻北林意识到,在内心深处孙宇立其实对他怀有多大的鄙视。孙宇立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孙宇立从没有把他当一个人看过。孙宇立只把他当作了一条真正的狗,当作狗也不如的东西,招之即来,驱之即去,完全地不加思索。你这边越巴结越讨好,孙宇立也许越加瞧不起你。
    孙宇立气色很好,食欲也很好,他不时拈了一颗红枣、桔瓣、饼干什么丢进嘴里。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他竟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一两天前所表现出的某种焦虑与愤激已经一扫而空,不留下半点痕迹。北林又一次吃惊了,他一点也弄不清孙宇立什么时候又发生了这种变化。他一点也弄不清在孙宇立身上到底发生了点什么。不过有一点大约比较明确,在歌珊在牌上的短短几天,孙宇立已经默默地渡过了自己生命途中的一道难关,孙宇立得到解脱了。孙宇立又变成了早先的那个人,那个成熟、稳重、精明干练的人。就像一心要证实北林的猜测,孙宇立话头一转,忽然谈到了江州单位上的一些问题,事务上的,人际交往上的,其中少不了常见的种种恩恩怨怨。针对北林与科室里一位同事之间曾产生的有关纠葛,孙宇立以一位同学兼领导的身份作了耐心而真诚的规劝。北林仍心不在焉听着,出于礼貌或者出于一时的懦弱,他还时不时微微点点头。谈到风趣处幽默处,孙宇立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哈哈大笑。孙宇立的笑声实在太响,太放肆,当然也太可怖,北林不由再次大吃一惊。他想这人还真的很无耻。这人真的很刻毒。这人也真的很无聊,很下贱。这人是个十足的流氓。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我内心有多少难受,多么绝望,明明知道我对他有多么厌恶,可他仍喋喋不休这么给你说着,嬉笑着。他知道对所有这些侮辱、戏弄,你都没有丝毫办法进行反抗。
    北林说,难道一个人真就能这么无耻吗。难道一个人真得如此侮辱别人,对别人穷追猛打、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吗。
    在人生某一决定性阶段中,孙宇立曾受到残酷伤害,这点丝毫不容否认。因为伤害之深之重,以至整个心灵都给扭曲了,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是坏的,是恶的,是下贱的卑劣的是有罪的,是双手粘满他人鲜血的,你可以对着他们的脸理直气壮吐唾沫的。那么能不能这样说,别人如此对你,你就可以如此对待别人,你说别人坏,自己就有理由更坏呢。难道能因为自己受伤害,自己是受害者,你就有理由同样伤害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变本加厉吗。何况在北林看来,孙宇立所表达的那番对人及人性弱点的全部看法,很大程度上都是他一厢情愿自设的,是他为自己的变本加厉、胡作非为张目的。孙宇立肯定以为,只要自己抱定人人生而下贱生而卑劣的看法,那么自己再怎么下贱再怎么卑劣都是理所当然的了。
   “呸!”
    北林又听到孙宇立吐痰的声音。当时孙宇立把一口痰狠狠吐在土坎下边的石板道上,那痰过于枯涩,大约还夹杂着一星半点的烟丝烟末,飞行的过程中忽然受到另外一股力的作用,其中一部分给很快牵扯回来,继续粘到口角上,孙宇立不得不用力又吐了第二次。
    野餐过后,孙宇立拖了一张废旧报纸把面孔盖了,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要睡一个午觉。孙宇立果然睡着了,并且睡得还深,还沉,过不一会干脆打起了一长一短的呼噜。北林又一次感到吃惊。又一次感到这人很无耻,很无聊,很刻毒。这人完全不把他当作一个人看待。这人只愿把他当作一条狗,一只踩在脚下的小毛虫。北林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或者说是想起了一句话。那同样是多少年前孙宇立亲口同他说过的一句话。大学毕业分配时,孙宇立曾联系好市内一家政府机关。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一家机关。各方面都谈妥,只等前去报到了,忽然得着消息这家机关不要他了。他被人代替了。孙宇立说在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最初一刻,他只有一个强烈念头,就是到哪里找一包炸药去进行爆破。此时此刻北林也有一种很强烈的念头,就是也到哪里找一包炸药来进行爆破。
    不过北林接下来又想,难道只有炸药能最后解决问题吗。
    北林有些累了,倦了,也想睡了。他学着孙宇立的样子找了张报纸把面孔盖住,四仰八叉躺到草地上,同样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沉,还打起长长短短的呼噜。呼噜声过于响亮,过于艰涩,有几次把自己都吵醒了。每次醒来,他都会断断续续听到鸟的鸣叫,树叶的振动,以及某种微小昆虫在空气中飞行发出的轰鸣,甚至还有人或者野兽贴着地面挪动脚步的嘁嘁嚓嚓。阳光拖着巨大的身影十分清晰地自一处向另一处偏移,北林想时间应该不早了吧。他提了提有点发麻的右腿,打算侧起身子四下看看。这时对面的孙宇立同样动弹了一下,似乎正抬起手腕看表。北林等待着,想听听到底几点钟了。北林并没等到什么,片刻之后对面竟又传来长长短短的呼噜声,北林于是也心安理得将脑袋放平,继续稳稳地沉入睡中。
   

   
    仔细分辨,起初声音似是从身底下传来。真是人的脚步,夹杂着一声两声极力压抑的人的咳嗽。脚步嚓嚓啦啦,踢踢踏踏,绝不只是一人两人能发出的。显而易见这里起码有一伙人在某个低地上行进。北林正自惊异,睁眼看见一两米开外的地方,孙宇立半蹲半伏,手捏刚刚用来遮挡阳光的那张报纸,满面惊恐而又有些痴呆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北林翻身而起。
    孙宇立不动。好一会北林觉察,孙宇立并非在盯他。孙宇立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正盯向自己身后的某一个方向。就在同一瞬间,北林听到急剧的草响,听到树枝折断的噼噼啪啪。不错,是人。是整整一伙人。杂沓的脚步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逼近,似乎快踏着他的脑顶了。
    北林缓缓回过头,于是他看到了那一伙人。那五个人。那六个人。正确地说应该还是五个人。五个人高矮胖瘦极为悬殊,却一律衣衫奇特,面容冷漠,凶狠,肩上各扛有一根长枪或长棍之类东西,腰间还别一把雪亮的长刀,一个接一个从山腰那边的杉树林中钻出,不声不响向这边包抄过来。
   “快!”
    孙宇立短促地叫一声。
   “他们是,谁?”北林下意识问。
   “快跑!”
    起身那刻,北林看到了地面残留的乱七八糟食品。他略略犹豫过一下,似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有关此地的种种故事几天来听孙宇立说得太多,也过于可怕,不知不觉是否给内心造成了紧张和压力,以至出现了幻觉或者错觉?北林想拉住孙宇立再问问清楚,可孙宇立耷拉双膀,早窜在几步开外的树丛那边。孙宇立是不会搞错的。孙宇立对这地方知根知底。孙宇立让跑便自有跑的道理。北林横过一脚将地面的食品踢开,跟着孙宇立向前窜去。
   “呀——”
    耳畔似乎传来一声剧烈却又断续的嘶喊,不知是那伙追赶者发出的,或是孙宇立发出的,再或者是自己在全无意识中发出的。
    有不短的一会时间,孙宇立和北林顺着那道光秃秃的山梁不顾一切往前奔,企望能很快将后面的人甩开。他们的想法不用说错了,后面的人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把自己镇定了,一个个顺过肩头的长枪或木棍,紧握着,按顺序排成一定的队形,快步尾随而来。前面的人快,他们也快,前面的人慢,他们也慢,那种弯腰疾走的步态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狠劲,一股志在必得、胜券在握的优闲劲。显而易见这是一伙训练有素的追赶者,很可能就是孙宇立近几天一再说到的那种乡村基干民兵,无论在体力上,在心理素质上,都绝非孙宇立和北林能比的。
   “这里!”孙宇立叫。
    孙宇立脱离山脊,沿着一条狭窄如巷套的小道向下。小道通向一片杂草丛生的黄豆地。他们从地头掠过,接着跨越一条四五尺宽的小溪,又跳过几块久已撂荒的干涸稻田,然后顺另外一条小道登上对面的山脊。北林脚步迟缓,呼吸急促,看来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而在相隔一两百米远的黄豆地那头,追赶的人却在不动声色中越逼越近。
   “他们是,民兵吗?”北林终于忍不住,紧跑几步赶上来,气喘吁吁问孙宇立。北林甚至还想问,他们是,前两天那几个村干部乡干部派来的吗。
   孙宇立不做声,路旁树枝树叶在他的全力扑击下纷纷乱乱振动,倒伏,然后又倏忽弹起。孙宇立的脸、手、衣服一齐划破了。
    再这么继续跑下去是不行的。这么莫名其妙地跑,结局一定相当不妙。无论如何你是跑不过他们的。你即便能跑过他们,也不应该跑。北林越想,越感觉眼前的情形太过于奇怪,过于荒唐。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江州城内一家大机关里的干部,堂堂正正的国家工作人员,孙宇立更是一位具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可就是这样两个人,此刻却完全丧失了心智,听任一伙乡村百姓驱赶得东奔西窜。北林不止一次想把脚步停下来。他不止一次想把孙宇立喊住。眼下他们最要紧的绝不是跑。他们应该大大方方停下脚步,向对方说明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这次来歌珊来牌上的前后经过。他们还应该反过来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地责问对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没命地追赶别人。即便你们真是专门负责抓人,专门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的基干民兵吧,即便你们真是那几个村干部乡干部派来的吧,村干部乡干部就能如此胡作非为,什么道理也不讲吗。
    可是这个时候,北林是不能很好地把自己的意思同孙宇立表达清楚的。孙宇立完全容不得他说上一句话。孙宇立就如一只打折了翅膀的呆鸟,双臂奇异地耷开,身子倾斜着一个劲没命地往前狂奔。在偶尔的一瞥中,北林看到了孙宇立蓬乱的头发,大张的嘴巴,破烂的衣衫,同时也看到了孙宇立的那张脸。那是一张让人一看就永远不能忘掉的脸,脸上的肌肉因惊慌因恐惧,可能也因为剧烈运动而扭曲到了极端可怕的程度。
    “这里!”孙宇立又在前面喊叫了。喊声未完,孙宇立已带头跳下一道土崖,纵身扑进密如高墙的草丛树丛。 
    树丛一两人深,无数的荆棘藤蔓牵牵扯扯,拉拉杂杂,皮鞭一般抽在你的头上脸上身上。偶尔一脚踩空,还能让你结结实实摔上一跤。这一切固然延缓了奔跑的速度,同时也能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安全感。某一刻他们拨开树枝,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探身回望,发现那伙追赶的人仍被阻挡在山梁的那头,手握长枪木棍四处张望。当头那位又高又瘦,模样像个野人的凶狠家伙已跳下土崖,手中的柴刀上下左右挥舞,似乎要砍出一条通道来。这行为当然有些徒劳,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了这片山洼,其中一个人的目光甚至与北林对视了一下。北林火炙般将脑袋缩回。
    就是这一刻,北林大脑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这念头很清晰,很强烈,整个身子不由一惊,又一抖。自己刚才是怎么说的,丧失了心智?谁丧失了心智。我丧失了心智,或者说,是孙宇立丧失了心智?不错,不错的,这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其实一点也没错,自己的判断一点也没错,面前这人此时此刻也许当真已丧失了心智。面前这人可能已经完了,他大约已经狂了,乱了。他完全由不得自己了。北林再一次想起临行前马瑞云反复交代的那番话,什么孙宇立近些日子心情有点不好,身体不很舒服等等,上坡下坡千万要稳点慢点,事事处处多加小心等等。北林还想起孙宇立到歌珊到牌上后所表现出的巨大变化,孙宇立怕神怕鬼怕黑暗,怕枪怕棍怕民兵,夜里不敢独自一人在房间睡觉。孙宇立猛一用力,将那位抓紧他手臂的村长噔噔推出老远。孙宇立将一口夹带着烟丝的浓痰狠狠吐在土坎下边的石板道上。还有此时,此刻,孙宇立如一条打折了腿的狗,在密林丛莽之中颠上倒下,狂奔乱窜。总而言之,毫无疑问,这人出了问题是可以肯定的了。这人完了。孙宇立完了。这一刻北林的大脑十分清晰,思维活跃,分析问题判断问题准确,坚定。他知道孙宇立已经陷入某种崩溃之中。孙宇立是真完了。接下来北林想得更多更远,他想起张海琴的调动,孙宇立的推托,想起近几天自己在孙宇立面前所做出的全部努力,他的奔前忙后,巴结讨好,殚精竭虑,以及孙宇立的再次断然拒绝,以及随拒绝而来的荒凉感、受辱感、受戏弄感等等。北林想,自己这一辈子是真的什么也没得到,自己这一辈子一切都给剥夺,自己这一辈子所剩下的,惟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可怜心愿:便是把张海琴的调动办落实。可偏偏连这点要求孙宇立也不能答应。于是北林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个故事,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孙宇立说过的一句话。孙宇立说这辈子的某一个时刻,他极想能从哪里弄来一包炸药进行爆破。北林也曾认真想过,要到哪里弄一包炸药来进行爆破。
    炸吧,北林想。跑吧,完吧。
    北林想,全他妈的完。
   “呀!”又一声短促的嘶喊从耳畔发出。这次北林听得真切,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嘶喊声未完,北林也带头跳下一道土崖,不顾一切纵身扑进莽丛的更深处。
    在丛莽深处遇到人家,这是任何人也难以料着的,等到孙宇立、北林认清眼前的事实,他们已傻呆呆站在一幢房舍的后檐之下了。这是一处新起的房子,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室内粉白的墙壁,横搁的木椅,椅靠上散置的大人小孩衣物。孙宇立和北林准备顺檐墙悄悄溜开,不过已经晚了,西下的光照里一个人陡然从拐角那边跳出,直统统挡住他们的去路。而在竹林的左边,分明已传来包抄者快速运动的脚步,更远些的地方,似乎还隐隐听到更多人的喧哗。
    附近一带应该有一个住满了人的村庄,看起来,整个村庄都已经陷入骚动之中了。
    大约就在这时候,北林和孙宇立跑散了。北林照原路重新逃进竹林,孙宇立恰恰相反,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竟然不顾一切跳下土坎,接着撞倒了一堵竹篱,直挺挺奔入旁边另一户人家的后菜园。在菜园中心一块遍种细叶植物的地畦边,孙宇立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冲出某道低矮的木门,手握一把巨大的竹条帚边使劲拍击,边对他破口大骂。孙宇立愣了愣,歪歪扭扭调转方向,朝菜园后方的山坡斜刺里窜去。
    后来北林获知,他们最后遭人包抄,以至相互失散的地方真是一处小小村落。从这里到中午他们吃饭休息的那处缓坡,共有五华里路程,而到出事地点的白果坑水库则达***华里之遥,中间还要经过另外两个村庄,然后顺一条山垅往上,直到把山垅跑到尽头,再翻越一座并不算低矮的山坳。在那种前呼后堵、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真不知孙宇立是如何完成这次艰难行程的。
    白果坑水库其实就是洪岭水库,也即是多少年前孙凯先、孙宇立一家所熟知的红星水库。白果坑是山中的一条小小溪流,旁边散落着三户两户人家,后来红星水库大坝竣工蓄水,稍带着把这里也给淹没了。住户们有的迁往遥远的库区之外,有的爬到更高的山源里安了家,白果坑于是变成杳无人迹的一片水域,库区里无数港汊中的一条。站在高处粗粗一看,这里的水面极窄,仍旧一道细细长长的溪流模样,似乎只要你纵身一跃,即可一步跨到对岸去。完全可以设想,当孙宇立一身伤痕从包围圈中逃脱,打断腿的狗一般滚下山坡,他是怎样受到这种错觉的蛊惑,一纵身朝水面,朝水面那边的土岸扑去的。
    等到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整整三天之后了,孙宇立上下赤裸,全身肿胀,双手向前做出拼命抓挠的姿势,身子微微侧转着躺在一颗盛开的野槐树下。他的脚头,靠近水面的那块茅草地上,三根乡村里自产的那种土制蜡烛正静静燃烧,几团纸灰无风自动,绕着一定的圆圈旋两旋,又一动不动固定下来。离野槐树不远,崖坎边,山坡上,树从里,密密麻麻四处挤的都是人。人们简直把溪流两岸的山头都挤满了,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半点声音,只迷迷瞪瞪一个劲朝水边的野槐树张望。
    在过去的整整三天时间里,北林没有合一下眼皮,也基本上没有吃下一点东西,只日日夜夜守在水边奔上忙下。单位上的领导和职工陆陆续续都从江州赶来了,孙宇立及孙宇立的妻子马瑞云两方面的亲戚朋友也来了。但马瑞云自己却没有来,孙宇立的母亲及女儿更没有来。她们给彻底瞒住了。有两条机帆船、五条平日用来捕鱼的小木船在库区的各个港汊里日夜打捞,后来还从县城的公安或武警部门调来两艘冲锋舟,从江州请来几位专业潜水员,一齐加入打捞的行列。按照当地的说法,人落水后一定得三天后才能出来,不满三天时间,你花上再大的力气也是白搭的。事情说怪还真有点怪,三天之内人们基本把整个水库的角角落落梳理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三天的期限一到,尸体非常准时地浮出水面,就好像跟谁约定了一般。
    有一个事实不容回避,由于水下浸泡时间过久,尸体已经肿胀得厉害,不客气地说,那都不像了一个人,那完全是一头吹足气剐光毛的肥猪了。出水后,过高的气温进一步加快了腐烂的速度,你的手按到哪里,哪里的皮肤便破溃出水,粘粘糊糊好像弄了满手的烂泥。人们买来白布裹上一层又一层,可你裹得越多,那水也出得越加厉害。有鉴于此,人们基本否定了把尸体运回江州的打算。从库区到洪岭乡政府所在地,徒步需要一个多小时,用那种乡村板车拖一具重物,则至少需要两小时以上;而从洪岭上车到江州,再快也必须三到四个小时。两小时再加上三四个小时,总共大半天时间。大半天之后,其结果如何是谁也料想得到的。
    看来摆在面前的惟一选择只能是就地火化,就地安葬。
    说到火化,另一个同样让人感到头痛的问题又出现了,在洪岭乃至整个歌珊全县,并没有正式的火化设备,而且也没有火化的风俗。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只找到一种最原始最简朴的方式:用炭。人们在离白果坑不远的地方砍开一座久已废弃的土窑,里面堆满当地居民冬天用来取暖的木炭。在火化的前一刻,马瑞云终于跌跌撞撞赶到了,哀嚎着要求见孙宇立最后一面。人们担心她受不了,纷纷上前劝阻。马瑞云死活不能答应。人们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在白布撕开的那一瞬间,马瑞云一瞥之下身子一软,脑袋扭几扭仰面向后倒去。
    几乎在出事的当天,歌珊警方便在江州有关领导及技侦专家的督促、指导下介入了对此次事件的调查,他们传讯了相关责任人,尤其是最初的肇事者,那五个上山砍柴的当地村民。五人均系男性,家住洪岭乡牌上村第十村民小组,年龄在十六到五十五岁之间,其中两人是一对亲兄弟,另外还有一人存在一定的智力障碍,属残疾人之列,家里领有歌珊县残疾人联合会发的残废证。坐在村委会临时设立的审讯室里,五位村民一个个面目僵直,神情呆滞,仿佛仍没能从极度的事变中回过神来。他们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没料到。他们根本没料到的。起初他们还以为草丛里蹦出了两头野兽呢。
   “没料到。没料到为什么还要死死追赶人家?”负责审讯的乡村警察不动声色问。
   “他们跑,我们才追的,”村民们嗫嗫嚅嚅。“我们还以为,这追的是两个干坏事的歹人呢。”
   “这么说,你们还立功了,成了抓坏人的英雄?”在一侧旁听的乡镇干部讥笑道。
   “不是坏人,那为什么见了我们要吓得跑?”
    五位村民中的一位振振有词这么问。
   “狡辩!”
    乡村警察一拳砸在面前的办公桌上,桌头的墨水瓶往起一跳,然后落下,急剧倾侧着眼看就要翻到地面去。

   


 

 
 
 
Re:有人将归(之四)
By: 黄复彩(游客)发表评论于2007-9-14 9:32:35 
 
黄复彩(游客)这篇小说我去年就在收获上读过了,当时就被一种紧张的惶悚震摄着。我不由想起很多年后当我回到我的下放地时,见到老态龙钟的大队书记时,仍然由不得害怕紧张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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