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鱼食单·中秋月饼
今天是中秋节。
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着，喊我过去，说：“给她爷爷奶奶供上吧。”一枚月饼，一小串葡萄，一小把糖炒栗子。放在三个小碟上，“供”在了两位老人的照片前。母亲晚年有糖尿病，甜食忌口，到了中秋节，只能吃一小口月饼，葡萄也是只摘几粒。即便是栗子，也只是剥几个。父亲比母亲有口福多了，直到九十多岁，没有丝毫忌口，身体一直硬朗。不过，晚年的父亲到了中秋，也吃不下一个月饼了，往往吃上几小块，就说好了。我不是个信鬼神的人，也没有宗教感，但在做了父亲后，尤其是“不惑之年”后，到了年节，给在天国里的双亲“供养”，却已经成了习惯。女儿未出生前，妻子说到这些，以尽做儿媳的本分，我是笑她迷信的。
二十多岁时心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梦，丝毫不体谅老人的心情。譬如八五年中秋节，我是在去往上海的客轮上度过的，其实，并非非要在中秋节出发。之所以选择中秋，是因为觉得这一天船票好买，船上的人少。在我买了船票后，母亲很生气，说为什么不能过了节再走。对母亲的话，那个时候是很难入耳的。不就是吃月饼吗，我带一个在船上吃就行。
说起来我从小喜欢吃月饼，就像喜欢吃元宵一样，其实是因为喜欢吃甜食。小时候的月饼只有两种：一种是五仁月饼，一种是酥皮的枣泥月饼。每年到了中秋节前，还隔着好几天，我们家就开始买月饼，哥哥和姐姐们，分别从商店里买回来，一般都是五仁月饼，硬硬地，上边压着“五仁月饼”四个字。我总是奇怪，到底是哪“五仁”，但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现在能记得的就是：青丝，红丝，核桃仁，冰糖。姐姐们告诉我，青丝是西瓜皮和冬瓜皮做的。但红丝是啥做成的，就说法不一。酥皮枣泥月饼比五仁的贵，母亲说不合算，因为酥皮月饼的馅就是枣泥，外边的酥皮还容易掉，实在花钱又多还浪费。但是，我却更喜欢酥皮的月饼。因为贵，所以就买的少。五仁月饼买回来后，是一枚枚摆放在一个大搪瓷茶盘上，说是茶盘，其实不确，因为这个大搪瓷盘实在是大，比一般放馒头的盖垫还要大，我们家一般用来放八月十五的月饼和正月十五时的元宵。月饼一圈圈摆满这个大搪瓷盘后，就会在上边再压上一层。而酥皮月饼只需要放在一个大瓷盘上，一枚枚摆齐，一层层叠放。但包装纸并不丢，因为节前大姐和哥哥还要根据母亲的命令给一些亲戚家送上两包或四包月饼。送给长辈亲戚的月饼往往是酥皮月饼。这些月饼都放在我们家的阁楼上。有一年中秋还没到，我和小姐姐实在忍不住，就悄悄上楼梯顶开阁楼的门，上去偷吃月饼，先是掰开一个五仁月饼，但意思不大，因为五仁月饼并不“珍贵”，母亲每天都会给我们拿一个分着吃。我们的目光其实都盯着酥皮月饼。你一片，我一片，我们很快就把一枚酥皮月饼的酥皮给偷吃了。接二连三，几天下来，那一盘酥皮月饼的外衣就被我和小姐姐给“剥”光了。节前一天，母亲要大姐包两包酥皮月饼给姨姥姥送去。结果，我和小姐姐被母亲狠揍了一顿。母亲又从抽屉里拿钱让大姐去商店里买了两斤酥皮月饼给姨姥姥送去。母亲好面子，再穷在长辈面前也不能丢了礼数。
中秋节的晚上，全家往往是吃饺子，当然还要做上一桌菜，都是平常日子难得一见的肉食。在吃饺子前，先要吃一枚月饼——全家人分吃一枚，用一把水果刀，以圆心为准，切成均匀的小三角形块。说是合家团圆。吃过饺子，把桌面收拾干净了，就端上西瓜和葡萄。
我们家过节的食物往往是自己做，譬如粽子、元宵等等，但只有月饼，却只能到商店里去买。有一年中秋前，大姐决定要自己实验一下做月饼，这很让我和小姐姐兴奋，期待大姐能做出我们喜欢吃的酥皮枣泥月饼。但看到大姐准备的材料，大为失望，只有核桃仁、西瓜皮丝之类。其实大姐与其说在做月饼，不如说在烙小饼。最后做出来的“月饼”没有一点商店里买后来的“五仁月饼”的滋味。
参加工作后，对月饼的兴趣越来越淡，对中秋节的兴趣更是越来越小。但母亲对中秋节依然重视有加。母亲晚年患病后，月饼不能吃了，那些年，还没有现在形形色色的木糖醇之类的替代品，母亲只能强忍着吃一小块。有一年市面上有了一种甜菊甙月饼，说是糖尿病人可以吃，赶紧给母亲买了回来，但这种月饼吃起来没有一点月饼的滋味。等到市面上有了无糖月饼后，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父亲晚年对月饼的兴趣不是很大，父亲喜欢吃的是那种老式的核桃酥点心，直到最后，依然钟情这种便宜的点心。父亲最后几年，我们已经有了女儿，每年抱着女儿回去过中秋时，父亲吃过自己的那一块月饼后，往往还要加一句：给我泡两个桃酥吃。
八五年的中秋我在青岛到上海的客船上，当时还到甲板上看月亮。曾几何时，青岛到上海的四艘客船也停航了，四艘船分别是“长自”“长力”“长更”“长生”，合起来就是“自力更生”。八八年的中秋节是在温州地震台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桂花香浓郁地醉人。九三年的中秋是在南赤道太平洋上，当时我正乘着《科学一号》参加海上的考察项目，正在经受着海上寂寞生活的煎熬。九四年的中秋是在南京地质古生物所，中秋节的晚上在古生物学家穆西南先生的家里吃的月饼，穆夫人做了丰盛的节日菜。那时的我不会想到母亲在节日里的感受。九五年的中秋，我刚结婚不久，是和妻子回家和父母和全家人一起过的中秋节，但当时母亲已经不能吃月饼了，即便是一小块也不能咽下去了。那也是母亲最后一个中秋，不久，母亲就去了天国。
五仁月饼和酥皮枣泥月饼逐步被广式月饼取代了，内容也越来越多，再没有了那种硬硬地月饼。有几年，我喜欢吃馅里夹一个咸鸭蛋黄的那种月饼，后来从媒体上看到，说那些蛋黄都是被用不能吃的“原料”加工过的，就再也不买了。现在，月饼的包装越来越讲究了，但吃月饼的欲望却没有了。低糖，无糖，卫生合格，绝对保证是当年的新鲜原料，等等，成了买月饼的首选条件。女儿吃月饼，象征大于实际，吃不了一枚的一半，就摇摇头说：“不能再吃了，再吃会发胖的。”想想我们的小时候，好象没有哪个女同学会担心自己吃一枚月饼会发胖的。
下午我们带着女儿去菜市场买菜时，看到了新鲜的茭白。我说买点茭白吧。女儿说：“你怎么想吃这个了？”我答：“八八年我在温州第一次吃茭白，中秋节我们吃的就是肉片炒茭白。”女儿问：“茭白是长地里的吗？”我答：“不是，是长在水里的。”
晚饭后我们出门散步，说是看月亮，冷风阵阵，寒意袭人。月亮被高楼挡住了一半，只在被群立的高楼分割的天幕上露出一半。女儿把衣领拉紧，催促我们赶紧回家，对我说：“老爸，你实在想看月亮，自己画一个月亮吧。”
归后。到书房里，铺纸。胭脂。花青。几点残墨。画了几幅葡萄，拣出一幅题曰：“月圆葡萄醉，又到一年中秋。”
